“茶可以代酒,酒不可以代茶。”过去唱戏,饰演平头百姓的角色一开口便是:“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显然这茶是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不是锦上添花的么事。
“酒不可以代茶”,何以见得?茶是什么时间都可以喝的,且可以无限续杯,几无时间场地的限制。社交场合,奉茶以待,起坐随意,喝不喝亦随意,一杯茶端在手里,不喝,作礼敬揖让道具亦佳。“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谓相见欢。饮酒则不然,酒足饭饱之后,跨过另一道门槛,友人劝君更进一杯酒,热情固然可嘉,可是不免铺张,且对于量浅之人更是强人所难。如此说来,饮茶似乎比喝酒节俭,也没喝酒那么热闹。其实不然,既然是“茶可以代酒”,这喝茶要讲起排场,无论是程序还是内容绝对不比喝酒寒碜。
先说程序。南方有所谓功夫茶,一日在朋友家喝功夫茶,主人先是铺排茶具,茶壶、茶杯、茶盘、茶洗.....拖拖罗罗一大串,摆弄停当就得半天。再沏茶,再刮末,再用滚水把个紫砂茶壶左浇右烫,折腾完茶壶再折腾茶杯。那茶杯小巧玲珑,搁在此处知道是喂人的,放在花鸟市场肯定拿来喂鸟。不听主人招呼,真不知道何时当吃、从何吃起,应吃多少......。“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说这话的小尼姑见此阵式,估计也不知道自己是头牛还是驴。大累、大窘,不就讨口水喝,有必要这么费事吗?
再说内容。最典型的例子是吃早茶。早起是不宜饮酒的,按理说“无酒不成席”,这早餐要铺排成席似乎有困难,然而有了茶一切可以迎刃而解。喝不喝先把茶泡上,然后一道又一道的佳肴便可以倾厨而出,光是几碟点心蔬果是挡不住的,地里长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林子里跑的,不管是有头有脚无头无脚,还是无头有脚有头无脚,只要不是问题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茶客们清晨早起,个个虚胃以待,茶又解秽剐油,浇得那喉咙管如磨刀石砌得一般——又光又滑,只吃得个流星赶月,一饱方休。
本人身体承受能力有限,对我而言——“酒太浓烈茶太寡”,因此,尽管也好这一口,却不能上瘾成癖。就情感倾向而言,本人对茶的喜欢是多于酒的,以书为譬,如果说酒是《水浒传》,那么茶就是《红楼梦》了。茶的好处应该是她的淡泊和平易。功夫茶太费工夫,早茶则是叠床架屋,妙玉那般的刻意求精,未免做作。“归来何事添幽致,小灶灯前自煮茶。”清闲应该是茶真正的味道。闲来沏一杯茶,静静地看茶叶在杯中绽开便是一种享受:只见螺叶轻舒曼卷,娇嫩慵懒有如“早起倦梳头”的少女;继而载沉载浮,体态轻盈若随风轻扬的飞天;最后丰润饱满、亭亭玉立,悬垂于水中——深情款款、含而不露就像待月西厢的崔莺莺。苏东坡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且不说佳人,即便是妖,但能静心饮茶,识得清闲的好处,也有几分人道。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三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倘或加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道:“荤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三藏道:“贫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一女童,果捧着香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掣铁棒喝道:“孽畜无礼!”
(摘自《西游记》)
瞧瞧,以往妖怪捉住唐僧,不是捆就是吊,更没有一个以茶相待;而唐僧也是大义凛然,从未露怯。如今置身清闲、香茶在手,和尚、妖精坐成一淘,竟斯斯文文开起茶话会来。“谈恋爱谈恋爱”,谈起头了再收不住,就容易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大圣不愧为大圣,虽没谈过恋爱却对此门清,明白“言语攀扯、易迷本性”的道理,立刻掣铁棒就打,避免了老和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话说到这里,咱也该吸取老和尚的教训,不必等人棒喝,立刻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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