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
称庆
（小生上）
【瑞鹤仙】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沉吟一和，怎离却双亲膝下？且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天也。
宋玉多才未足称，子云识字浪传名。奎光已透三千丈，风力行看九万程。经世手，济时英，玉堂金马岂难登？要将莱彩娱亲意，且戴儒冠尽子情。小生姓蔡，名邕，字伯喈，乃陈留郡人也。沉酣六籍，贯串百家。诗赋旣擅乎长，音律亦穷其妙抱经济之奇才，値文明之盛世。幼而学，壮而行，虽望青云之万里；入则孝，出则弟，怎离白发之双亲？到不如尽菽水之欢，甘虀盐之分。正是：行孝于己，俟命于天。更喜新娶妻房，方纔两月，亦是陈留郡人，赵氏五娘，仪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闲，尽可寄苹蘩之托。正是：夫妻和顺，父母康宁。诗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今喜双亲旣寿而康，对此春光，就在花下酌酒，与双亲称寿。昨日已曾吩咐娘子安排酒席，不知可曾完备？不免请爹妈出来。爹妈有请。（外扮蔡公公上）
【宝鼎现】小门深巷春到，芳草人间清昼。（付扮蔡母上）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来，年年依旧。（旦扮赵五娘上）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合）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小生）爹妈拜揖。（旦）公婆万福。（外）罢了。（付）罢哉。（外）老夫蔡棱，字从简。妈妈秦氏；孩儿蔡邕；媳妇赵氏五娘。邻比有个张广才，时常得他照顾我儿，日后倘有寸进，决不可忘。（小生）孩儿怎敢有忘？（外）你请我两个老人家出来做什么？（付）正是，做𠍽？（小生）吿禀爹娘知道。（跪介）（外）起来。（小生）是。当此春光佳景，聊具一觞，与爹妈称庆。（外，付）我儿，生受你了。（小生，旦送酒与外，付，叩首介）（合）
【锦堂月】帘幙风柔，庭帏昼永，朝来峭寒轻透。（小生）亲在高堂，一喜又还一忧。（小生，旦）惟愿取，百岁椿萱，长似他三春花柳。（合）酌春酒，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
（旦捧杯敬外，付酒，万福介）
【前腔】辐辏，获配鸾俦，深惭燕尔，持杯自觉姣羞。
（付）自家骨肉，怕𠍽个羞吓？（旦）
怕难主苹蘩，不堪侍奉箕箒。（外，付）惟愿取，偕老夫妻，长侍奉暮年姑舅。（众合）酌春酒，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小生）
【醉翁子】回首，叹瞬息乌飞兔走。喜爹妈双全，谢天相佑。（旦）不谬，更清淡安闲，乐事如今谁更有？（合）相庆处，但酌酒高歌，更复何求？（外）
【前腔】卑陋，论做人，要光前耀后愿吾儿青云万里，早当驰骤。（付）听剖，眞乐在田园，何必区区做公与侯？（合）相庆处，但酌酒高歌，更复何求？（合）
【侥侥令】春花明彩袖，春酒泛金瓯。坐对两山排闼青来好，看将一水护田畴，绿绕流。
（外，付）
【前腔】愿你夫妻好厮守。（小生，旦）爹妈愿长久。（合）但愿岁岁年年人长在，父母夫妻好厮守。（合）
【尾】山青水绿还依旧。叹人生，青春难又，惟有快乐是良谋。
（外）逢时对景且高歌。（付）须信人生能几何？（小生）万两黄金未为贵。（合）一家安乐値钱多。（外，付）我儿，生受你。（外）妈妈，一年一度。（付）老老，光阴易过。（下）（小生）娘子，可搬过了筵席。（旦）晓得。（仝下）
规奴
（惜春本丑脚，今杂出时作贴旦扮俱可。）（小旦上）
【祝英台近】绿成阴，红似雨，春事已无有。（贴上）闻说西郊车马尙驰骤。（小旦）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合）好天气，清明时候。
（小旦）莫信直中术，须防人不仁。（贴）惜春见小姐。（小旦）哫！贱人！（贴跪介）（小旦）我限你半个时辰，为何只管去了？（贴）吓，小姐，我本是要早来的，只听得疎喇喇一阵狂风，吹散了一帘柳絮；晌午间，又见那淅零零数点细雨，打坏了满树梨花；一霎时，见几对黄鹂，猛可的听数声杜宇：见此春去，敎我如何不闷？（小旦）春去自去，与你何干？（贴）小姐吓，清明时节单衣试，争奈昼长人静重门闭。
宋·周邦彦的《六丑·落花》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小旦）我芳心不解乱萦牵，羞覩游丝与飞絮。（贴）绣窗欲待拈针指，忽听莺燕双双语。（小旦）贱人！你无情何事管多情？任取春光自来去。（贴）吓，小姐，你有甚法儿敎道惜春不闷？（小旦）你且起来听吾道。（贴）是。（小旦）
【祝英台】把几分春，三月景，分付与东流。啼老杜鹃，飞尽红英。
（贴）鸟啼花落，谁不伤情？（小旦）
端不为春闲愁。
（贴）旣不愁闷，可去赏玩赏玩。（小旦）
休，休，妇人家不出闺门，怎去寻花穿柳？
（贴）吓，小姐，你不去赏玩，只怕消瘦了你的花容吓。（小旦）
把花貌谁肯因春消瘦？（贴）
【前腔】春昼，我只见燕双飞，蝶引队，莺语似求友。
（小旦）你是个人，说那虫蚁怎么？（贴）
那更柳外画轮，花底雕鞍，多是少年闲游？
（小旦）他自闲游，与你何干。（贴）
我难守绣房中，清冷无人，欲待寻一个佳偶。
（小旦）这贱人，倒思想丈夫起来了！（贴）
这般说，我的终身休配鸾俦。（小旦）
【前腔】知否，我为何不卷珠帘，独坐爱清幽？
（贴）清幽清幽，争奈人愁。（小旦）
纵有千斛闷怀，万种春愁，难上我的眉头。
（贴）只怕小姐不常似恁的。（小旦）
休忧，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旧。
（贴）只怕风流年少哄动你哩。（小旦）
这文君可不担搁了相如琴奏？（贴）
【前腔】今后，方信你彻底澄清。我好没来由，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
（小旦）你怎不学我？（贴）
听剖，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相诱。
（小旦）今后不可如此。（贴）
我紧随侍，窗下拈针挑绣。
（内作鸟声介）（贴）吓，小姐，你听那子规叫得好听吓。（小旦）休听枝上子规啼。（贴）闷坐停针不语时。（小旦）窗外日光弹指过。（贴）席前花影坐间移。（小旦）今后不可如此。（贴）再不敢了。（小旦）随我进来。（贴）是，晓得。（下）
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逼试
（小生上）
【一剪梅引】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诏赴春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帏，难舍亲帏。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卑人蔡邕，本欲甘守清贫，力行孝道，怎奈朝廷黄榜招贤，郡中将我名字申报上司去了；一壁厢，已有吏人来辟召。自家刀以亲老为辞。那吏人虽则已去，只怕明日又来。也罢，我只得力辞便了。正是：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怎似孝名高？
《琵琶记
逼试》小生上场诗有云：“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怎似孝名高？”个中典故出于《孟子·告子上》：“ 孟子 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脩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 赵岐 注：“天爵以德，人爵以禄。” 所谓“天爵”、“孝名”与“人爵”、“功名”的对立实际上是“伦理”与“功利”的对立。对立的双方想要“统一”，不是一方最终消灭另一方，就是一方暂时伪装成另一方。就像《琵琶记》中的蔡伯喈：高大上的京官做着，白富美的小三睡着，吃饱仔饭拿穷乡僻壤、饥寒交迫父老乡亲、糟糠老婆“思”呀“念”呀地嚼嚼蛆，说什么“共同富裕”......这不是伪善是什么？
《琵琶记
》改编自宋元南戏《赵贞女》，徐渭《南词序录》说：“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隋书·地理志》记载永嘉等地风俗说：“衣冠之人多有数妇，暴面市廛，竞分铢以给其夫。及举孝廉，更娶富者。前妻虽有积年之勤，子女盈室，犹见放逐，以避后人。”结合汉代“独尊儒术”，“以孝义治天下”，人才选拔实行“察举制”的时代背景，道德一与功（名）利（禄）相沾，伪善必然出现。而善于伪装，“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向为读书人擅长。故有《恒灵时童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到了唐宋以后，科举名额的扩大，社会阶层固化现象有所松化，“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问题就更突出了。
民间文学为了突出赵贞女的高大形象，便拿捏出“蔡二郎”供众人踩踏。写蔡伯喈上京应举，贪恋富贵功名，滞留不归。赵五娘于乡间独立支持门户，在公婆死后上京寻访丈夫，伯喈不认，且以马踩赵五娘，最后以天雷轰杀蔡伯喈结束。这种打脸文字，心虚的读书人如何读得下去？况且正史中的蔡邕素有孝名，又会弹琴，读书人不为之洗白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有了高明的《琵琶记》。《琵琶记》中的“蔡中郎”果然有孝心，会弹琴，甚至其性格敏感、犹豫，胆小却又恋栈、“棉花耳朵灯草心”的特点也符合正史所记：
“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憘！以乐召我而有杀心，可也？’遂反。将命者告主人曰：‘蔡君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邦乡所宗，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当之矣。’”（《后汉书 蔡邕传》）
“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辄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匡益。然卓多自佷用，邕恨其言少从，谓从弟谷曰：‘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吾欲东奔兖州，若道远难达，且遁逃山东以待之，何如？’谷曰：‘君状异恒人，每行观者盈集。以此自匿，不亦难乎？’邕乃止。” （《后汉书 蔡邕传》）
然而，即于《琵琶记》中，以民间文学为基础建立的赵五娘（赵贞女）艺术形象依然是很真实、很完美，其所反映的社会问题更是普遍且严重地存在着。“孝义”两字，赵五娘是实实在在、勤勤恳恳地做；蔡伯喈只是躲躲闪闪、吞吞吐吐地说，两下相较，真伪立见。于是，高明的翻案文字做得着实吃力，且讨不着一丝儿便宜。“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早在宋代，陆游便认识到民间文学于是非判断上超强的社会能量。较之陆游，高明确是不够高明。同是蔡邕的粉丝，更早的温庭筠于《蔡中郎坟》诗中曾说：“莫抛心力作词人”，对于《琵琶记》这样的“挖坟”之作，可视为“勿谓言之不预”了。
【宜春令】虽然读万卷书，论功名，非吾意。儿只愁亲老，梦魂不到春闱里。便敎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树？〔天吓！〕我这衷肠，一点孝心，对着谁语？
（生上）
【前腔】相邻并相依倚。往常间，有事来相报知。
老汉张广才，今当大比之年，特来催促邻庇蔡老员外之子伯喈上京应试。此间已是。解元有么？（小生）是那个呀？原来是大公。大公拜揖。（生）解元。（小生）请坐。外日多承厚礼，还不曾踵门叩谢。（生）好说。（小生）今日到舍，有何贵干？（生）解元，你还不知么？（小生）卑人不知。（生）呀，解元。（小生）大公。（生）
那试期逼矣，早办行装往前途去。（小生）
卑人只为双亲年老，以此不敢前去。（生）解元。
子虽念亲老孤单，亲须望孩儿荣贵。〔吓，解元，〕
你趂此青春不去，更待何日？
且请令尊出来。（小生）晓得。爹爹有请。（外上）
【前腔】时光短，雪鬓催。守清贫，不图甚的。
（小生）爹爹拜揖。（外）我儿，那个在外？（小生）大公在外。（外）元来老友在外。何不早说？说我出来。（小生）晓得。吓，大公，家父出来了。（生）吓，老哥。（外）老友，失迎了。（生）岂敢。（外）请坐。前日多承寿礼。（生）些须薄礼，何足致谢？（外）说那里话来。请问老友今日到舍有何见谕？（生）小弟么，今当大比之年，特来催促令郞上京应试。（外）元来为着小儿功名大事而来。足感，足感。（生）老哥好一位令郞吓。（外）老友，非是小弟夸口说：
所喜有儿聪慧。但得他为官，我心足矣。
蔡邕。（小生）有。（外）
天子诏招取贤良，秀才们都求科试。你快赴春闱，急急整装着行李。
（小生）母亲出来了。（付上）
【前腔】娘年老，八十余，眼儿昏，又聋着两耳。
八十多岁的老娘，哪年上得子？难道母是晚育，子是晚婚？
（小生）母亲拜揖。（付）我儿，那个在外？（小生）是张大公。（付）说我出来。（小生）是。大公，家母出来了。（外）老荆出来了。（生）吓老嫂。（付）大公，前日多蒙寿礼。（生）些些薄礼，何足致谢？（付）好说。请坐。着小儿请你吃寿面，为何不来？（生）偶有小事，所以不曾捧觞。有罪。（付）好说。请问大公今日到舍有何见谕？（生）今当大比之年，特来催促令郞上京求取功名。（付）求取功名乃是一桩美事。只怕去不成。（生）为何？（付）别个不知，大公，你是尽知我家的喏。
又没个七男八婿。只有孩儿，要他供甘旨。
（外）又来护短了。（付）老儿：
他方纔得六十日夫妻，强逼他去争名夺利？
（外）功名大事，一定要去的。（付）
懊恨无知老子，好不度己！
（生）待吾对令郞说吓。解元。（小生）大公。（生）如今黄榜招贤，试期已迫；你有这般才学，怎不去赴选？（小生）大公，非是卑人不肯前去。（生）却为何来？（小生）
【绣带儿】只为亲年老，光阴有几？
（生）解元，你行孝不在今日。（小生）
行孝正当今日。
（生）解元，此去定然脱白挂绿。（小生）
终不然，为着一领蓝袍，却落后戏彩斑衣？
（生）请自思之。（小生）
思之，此行荣贵虽可拟。
（外）老友，他说些什么？（生）令郞说双亲年老，不敢前去。（外）他是这等说？非也。（小生）
怕亲老，等不得荣贵。
（外）蔡邕。（小生）有。（外）
春闱里，纷纷多是大儒，难道没爹娘的孩儿方去？（生）
【前腔】〔解元〕你休迷，男儿汉，有凌云志气。何必苦恁淹滞？〔你此回不去呵，〕可不干费了十载青灯，枉捱过半世黄虀？须知此行，是你亲命休固拒。〔解元，〕那些个有养亲之志？（付）我百年事，只有此儿，难道是庭前森森丹桂？（外）
【太师引】他意儿我也难提起。这其间就里我自知。
（付）喂，老儿，你知些什么来？（外）话便有一句，你要护短，不对你说。（付）弗对我说，到对啰个说？（外）对广才说吓。广才，你道他为何不肯前去？（生）这个小弟不知（外）
他恋着被窝中恩爱。
（付）阿哟哟，个样说话对外头人说。（外）
舍不得分离。
（生）新婚燕尔，后生之所为。（外）广才，你为何也是这等说？难道你不曾读过尙书的？
那涂山四日离大禹。〔他与赵五娘成亲两月，〕直恁的舍不得分离！
（生）老哥请息怒，待小弟对他说吓。解元。（小生）大公。（生）令尊罪得你重。（小生）罪卑人什么来？（生）
道你贪鸳侣，守着凤帏，恐悞了鹏程鹗荐的消息。
（付）大公。（生）老嫂，怎么说？（付）
【前腔】他意儿只要供甘旨，又何曾贪欢恋妻？自古道：曾参纯孝，何曾去应举及第？功名富贵多是天付与；天若与，不求而至。（小生）娘言是，望爹行听取。
（外）哫！（小生跪介）（外）娘不要你去，就是娘言是；为父的要你去，就是父言非！你这恋新婚逆父命的畜生！（生）老哥请息怒，不必如此。（小生）阿呀，爹爹吓！孩儿若有此心呵：
天须鉴蔡邕不孝的情罪。
（外）我且问你，如何谓之大孝？（小生）孩儿告禀爹爹知道：凡为人子者，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问其寒暖，搔其疴痒，出入则扶持之，问其所欲则敬进之。又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复不过时。』古人之孝，不过如是。（外）广才，你听他说的多是小节，并不曾说着大孝。（生）是。（外）蔡邕。（小生）有。（外）你且听我道。（小生）是。（外）夫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是以家贫亲老，不为禄仕，所以谓之不孝。你若做得一官半职，回来也显父母好处吓。广才，岂不是个大孝？（生）其实是个大孝。（小生）爹爹说得极是。但孩儿此去若然做得官还好；倘做不得官，又不能个侍亲，又不能个事君，却不两下都躭阁了？（生）解元差矣，古人云：『幼而学，壮而行。』怀宝迷邦，谓之不仁；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伊尹负鼎俎于汤；百里奚把五羊之皮自鬻：也只得顺时行道，济世安民。又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解元，你有这般才学，执意不去，却是为何？（小生）大公吓，非是卑人不肯前去，所虑者只为双亲年老，无人侍奉。只有一个新娶的媳妇，又是女流，济得甚事？因此，不敢远离膝下（生）解元，自古：『千钱买邻，八百置舍。』老汉忝在邻庇，你去后倘宅上有什么小欠缺，都在老汉身上便了。（外）我儿过来拜谢了大公。（小生）是，晓得。（生）这个不消。（小生）大公请上，待小侄拜谢。（付）妮子，再拜一拜，油盐酱醋纔来哈哉。（小生拜介）
【三学士】谢得公公意甚美，凡事仗托
（生）请起。（小生）
扶持。假饶一举登科日，难道是双亲未老时？只恐锦衣归故里，怕双亲的不见儿。（外）
【其二】萱室椿庭衰老矣，指望你改换门闾。〔你若做得官回来，〕自有三牲五鼎。
（付）牲五鼎，我记个句厾。（外）
须强似啜菽幷飮水。你若锦衣归故里，〔为父的就死在九泉之下，〕灵儿，终是喜。（生）
【其三】托在邻家相倚依，自当效些区区你为甚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若不锦衣归故里，谁知你读万卷书？（付）
【其四】旦分离掌上珠，我这老景凭谁？忍将父母饥寒死，博换得孩儿名利归。纵然锦衣归故里，也补不得你名行亏。
（外）急办行装赴试期。（小生）父亲严命怎生违？（生）但愿一举首登龙虎榜。（付）定敎身到凤凰池。（生）告辞了。（外）我儿送了大公。（小生）晓得。（生）不消。另日还要来饯别。请了。（小生）大公慢去。（生下）（付）我儿，你进去与五娘子商量商量，计较计较，该去呢去，不该去不要去的是。（外）商量也要去，不商量也要去。（下）（付）𠍽个吃子死人肉个能！儿子，你弗要听里，包你去不成。（浑介）（仝下）
分别（嘱别）
（旦上）
【谒金门】春梦断，临镜绿云撩乱。闻道才郞游上苑，又添离别叹。（小生上）苦被爹行逼遣脉脉此情何限！（合）骨肉一朝成拆散，可怜难捨𢬵。
（旦）官人，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𩬆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小生）娘子，膝下远离，岂无眷恋之心？堂上严命，不容分剖之辞，叫卑人如何是好？（旦）官人，我猜着你的意儿了。（小生）猜着卑人什麽来。（旦）
【忒忒令】你读书思量中状元。
（小生）向上之心，孰能无之？（旦）
我只怕你才疎学浅。
（小生）那见得才疎学浅？（旦）
只是孝经曲礼早忘了一段。
（小生）孝经曲礼，卑人常读之书，怎见得忘了？（旦）
却不道夏凊与冬温，昏须定，晨须省，亲在游怎远？（小生）
【前腔】我哭哀哀，推辞了万千。
（旦）张大公如何说？（小生）张大公呵，
他闹吵吵，抵死来相劝。
张大公形迹可疑，先是逼试，又是大包大揽，结果却又无能为力。这蔡伯喈是他什么人？
（旦）相劝由他，不去由你。（小生）
将我深罪不由人分辨。
（旦）他罪你什麽来？（小生）
他道我恋新婚，逆亲言，贪妻爱，不肯去赴选。（旦）
【沉醉东风】你爹行见得好偏。
（小生）我爹娘只生我一人，也不偏向。（旦）
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官人，如今公婆在那里？（小生）在堂上。（旦）旣在堂上，我和你同去说。（小生）请。（旦欲行又止介）（小生）娘子，为何欲行又止？（旦）吓，凡事三思而行，再思可矣。奴家去说，公公听我还好；倘然不听呵，
他只道我不贤，要将伊迷恋。这其间敎人怎不悲怨？（合）为爹泪涟，为娘泪涟，何曾为着夫妻上意牵？（小生）
【前腔】做孩儿节孝怎全？做爹行不容几谏。
（旦）为人子者，不当恁地埋怨。（小生）
非是我要埋怨，只愁他形隻影单，我出去有谁来看管？（合前）为爹泪涟，为娘泪涟，何曾为着夫妻上意牵？（外，付上）
【腊梅花】孩儿出去在今日中，爹爹妈妈来相送。但愿得鱼化龙，青云得路，桂枝高折步蟾宫。
（见介）（外）孩儿，媳妇，行李收拾完了麽？（小生，旦）完备了。（外）为何还不起程？（小生）只等张大公到来，把爹娘託付与他，庶可放心前去。（生上）仗剑持樽酒，耻为游子颜。所志在功名。（进介）解元离别何作叹？（小生）大公来了。（生）老哥，老嫂。（外）老友。（生）五娘子。（旦）大公。（生）解元的行李收拾了麽？（旦）停当了。（生）老汉带得白银三两，与解元聊为路费，请收了。（小生）多谢大公。爹娘年老，全仗大公週济。（生）解元放心前去，都在老夫身上。（付）阿呀！我个儿子吓！若不为功名，做娘的怎捨得你前去？（小生）请免愁烦，孩儿就此拜别。（拜介）
【园林好】儿今去，爹妈休得要意悬。儿今去，经年便还。但愿得双亲康健。（合）须有日，拜堂前；须有日，拜堂前。（外）
【前腔】我孩儿不须挂牵，爹指望孩儿贵显。若得你名登高选，（合）须早把信音传，须早把信音传。（付）
【江儿水】膝下娇儿去，堂前老母单。临行密密缝针线。眼巴巴，望着关山远；冷清清，倚定门儿盼。
（小生）母亲，且自宽怀消遣。（付）咳！我个儿子吓，说便是介说，
只是敎我如何消遣？（合）要解愁烦，须是频寄音书回转。（旦）
【前腔】妾的衷肠事，有万千。
（小生）可与卑人一言。（旦）
说来又恐怕添萦绊。六十日夫妻恩情断，八十岁父母敎谁看管？
（小生）莫非怨着卑人麽？（旦）
敎我如何不怨？（合前）要解愁烦，须是频寄音书回转。（生）
【五供养】贫穷老汉，託在邻家，事体相关。此行虽勉强，不必恁留连。你爹娘，早晚，早晚间，我当相陪伴。（小生哭介）（生）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合）骨肉分离，寸肠割断！
（小生）
【前腔】公公可怜，俺爹娘，望你周全。此身若贵显，自当效啣环。（旦）有孩儿，也枉然，你爹娘倒敎别人看管。此际情何限，偷把泪珠弹。（合前）骨肉分离，寸肠割断！（外）
【玉交枝】别离休叹，我心中非不痛酸。非爹苦要轻拆散，也只是图你荣显。（付）蟾宫桂枝须早攀，北堂萱草时光短。（合）又未知何日再圆，又未知何日再圆！（小生）
【前腔】双亲衰倦，娘子你扶持看他老年，飢时劝他加餐饭，寒时频与衣穿。（旦）做媳妇，事舅姑，不待你言。做孩儿，离父母，何日返？（合前）又未知何日再圆，又未知何日再圆！（外）
【川拨棹】归休晚，莫敎人凝望眼。（小生）但有日回到家园；怕回来，亲难保全。（合）怎敎人心放宽？不由人珠泪涟！（旦）
【前腔】我的埋怨怎尽言？我的一身难上难。（小生）〔娘子，〕你宁可将我来埋怨，莫把我爹娘冷眼看。（合）怎敎人心放宽？不由人珠泪涟！（小生拜介）（合）
【尾声】生离远别何足叹？专望你名登高选，衣锦还鄕，敎人作话传。
（小生）此行勉强赴春闱。（生）耑望明年衣锦还。（外，付）世上万般哀苦事。（合）无非远别共分离。（生）小弟吿辞了。（外）恕不送了。我儿送了大公出去。（小生）是。（生）解元，但愿你衣锦早还。请了。（小生）多谢大公。（生下）（外）我儿吓，双亲年老，家道艰难；倘得成名，卽便回来。（小生）谨依爹爹严命。（外）妈妈进去罢。（付）是哉。㕶先进去。（外下）（付哭介）阿呀！吾个儿子吓！叫我囉裡捨得㕶！（小生）母亲请自保重。（付）爷个说话，㕶要记子。路上小心。（小生）晓得。母亲请进去罢。（付）我个儿子吓！叫我做娘个囉裡捨得㕶介？我个肉吓，肉吓！媳妇，可念夫妻之情，送他一程。（旦）是。婆婆请进去罢。（付哭下）（小生，旦虚下）
长亭（南浦）
（小生，旦复上）（旦）官人，如何割捨得抛撇了？（小生）叫卑人无奈。（旦）
【尾犯引】懊恨别离轻。悲岂断絃？愁非分镜。只虑高堂风烛不定。（小生）肠已断，欲离未忍；泪难收，无言自零。（合）空留恋，天涯海角，只在须臾顷。
（旦）官人，你此去呵，蟾宫须稳步，休敎别恋忘归。公婆年老怎支持？一朝波浪起，鸳侣两分离。（小生）堂上双亲严命紧，不容分剖推辞；如今暂别守孤帏，晨昏行孝道，全仗你扶持。（旦）
【尾犯序】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
（小生）娘子，莫非虑卑人此去山遥路远麽？（旦）
奴不虑山遥路远。
（小生）莫非虑着衾寒枕冷？（旦）
奴不虑衾寒枕冷。
（小生）虑着甚麽？（旦）
奴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小生）
【前腔】我何曾想着那功名？
（旦）旣不想功名，去怎麽？（小生）
欲尽子情，难拒亲命。年老爹娘，（揖介）望伊家看承。毕竟你休怨朝雨暮云，只替我冬温夏凊。思量起，如何敎我割捨得眼睁睁！（旦）
【前腔】儒衣纔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只怕十裡红楼，休得要重娶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楡暮景。
（小生）领命。（旦）
频嘱咐，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小生）
【前腔】〔娘子，〕你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裡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我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去，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旦）官人，此去成名，早寄音书回来。（小生）娘子音书要寄不难。（拜别介）
【鹧鸪天】只怕万裡关山万裡愁。（旦）一般心事一般忧。（小生）亲帏暮景应难保，客馆风光怎久留？（下）（旦）
【又】他那里，漫凝眸
（小生囘望介）娘子，请回罢。（下）（旦）官人请。
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归家只恐伤亲意，阁泪汪汪不敢流。（拭泪下）
训女
（旦，付，老，贴扮四小军，末，生，扮二院子引外上）
【齐天乐】凤凰池上归环珮，衮袖御香犹在。棨戟门前，平沙堤上，何事车塡马隘？星霜𩬆怕玉铉无功，赤舄非材。囘首庭前，凄凉丹桂好伤怀。
（末，生）迴避了。（衆）吓。（衆下）（外）芜蘼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间惟白髮，贵人头上不曾饶。
唐·杜牧《送隐者一绝》
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老夫姓牛，名卓；官居师相，位极人臣，富贵功名已满心意。这几日，久留禁地，不曾囘府。闻得这些使女终日在后花园中戏耍。自古欲治其国，先齐其家。院子。（生，末）有。（外）唤老妈妈和惜春出来。（生，末）晓得。老姆姆，惜春，老爷唤。（淨，丑，仝上）噢！来哉。（淨）哙！丫头，老鸦叫。（丑）眼睛跳。（淨）弗是打。（丑）定是吊。（淨）打没弗打三千。（丑）吊也弗吊一年。（淨）㕶也没得说。（丑）我也无得话。（淨）丫头，我搭㕶有说有话去。（丑）是哉。（淨）老爷，老婢叩头。（丑）惜春叩头。（外）你这老婢子！我托你做了管家婆，不去拘束这些使女们，反同他们在后花园中戏耍，是何道理？（淨）阿呀！老爷，我说㕶弗要居来，居来就要淘我老太婆个气哉。（丑）哪！老爷到淘㕶个气！（淨）老爷在上，老婢在下。（生，末）什麽上下！（淨）分子上下好说。我也弗知老爷个长短，你也弗晓得我个深浅。（生，末）什麽说话！（淨）老爷，惜春个个丫头，若弗打哩两记，弗是成精就要作怪哉！（丑）老爷，㕶一记弗要打，看我阿成𠍽精作𠍽怪？（淨）自从个一日老爷入海去了。（末）入朝！（淨）潮，弗是海里来个？——个个丫头水性弗曾退个来。（丑）我到日日惊风惊浪过个哉。（淨）拉我厨房下洗马桶。（末）饭桶！（丑）个个老花娘！饭桶，𠍽个马桶！（淨）正是；忒个着子急了，香臭弗晓得个哉。惜春个个丫头嬝嬝婷婷得来哉，一看看见子我，也弗叫，也弗招，拏个张嘴来纽哩纽。（生）什麽？（淨）意会我个意思哉。我说：『惜春姐，做𠍽个？你为𠍽弗做淘小姐拉綉房里做洒线哩？到厨房里来做𠍽？』哩说：『老妈妈，如今春三二月，豔阳天气，你看蜂也闹，蝶也闹。人世难逢开口笑。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揑一揑，窍一窍；弼一弼，跳一跳；叠一叠，要一要大家去白相相吓！』（外）你可曾去？（淨）我是弗肯去个，乞哩拿我两隻手一搭搭拉我肩角上子，说：『去吓！去吓！』（外）你可曾去？（淨）去是弗曾去，乞哩说得高兴子了，卽得跟子哩去踱子介一踱。（生，末）这是去的了。（外）惜春！你这小贱人！怎不与小姐在綉房中做些针指，反在后花园中戏耍？这是怎麽说？（丑）老爷，哩有吿，我有诉。个一日，我搭小姐拉綉房里綉老爷个狗牛肚子。（末）㕶！斗牛补子。（淨）个个小花娘！斗牛补子，𠍽个狗牛肚子！（丑）阿呀，我要说拉老爷心坎浪去了。（淨）伤子老爷个心哉吓（丑）但弗知老爷个肚子那亨生拉厾？（生，末）不要闲争。（丑）个一日我拉厾綉个老爷个斗牛补子，只见个老姆拉厾窗外头拿个手来是介招哩招，瞎得小姐拉厾弗好叫得，哩拿个隻手得来招我去。（淨）阿呀呀！嚼烂子舌头根耶！（丑）我就写囘帖回哩哉，上写着：『多承手敎，有甚终朝？何劳恁说，敢费佳餚？今遵家敎，敢犯法条？特此奉覆，不劳再邀。』老爷，阿是要算回头哩个哉？（外）你可曾去？（丑）我是再三再四个弗肯去。哩是再五再六个要我去，我亦是再七再八个弗肯去哩亦是再九再十个要我去。我卽是弗肯去，哩心生个计策，说：『丫头，㕶手上个癞疥疮阿好来？』我说：『弗好来。』哩说：『拿我看。』一搭搭住子我个手，对子背上一驼，说道：『驼，驼，驼，卖升罗；升罗破，再买个好升罗。』一驼竟驼进子花园门哉老爷，个个老妈年纪是介一把，骨头没得四两重，一进进子花园门，阿呀呀，就弗是哩个世界哉㖸！把假山推倒；金鱼压坏；牡丹寃折哉；海棠踏坏哉。一盆细叶菖蒲，认子哩是是松毛韭菜了，说道『阿呀！个盆韭菜乾杀哉！等我浇点掗用勒介。』哩竟扯开子裤子带，柞落柞落，一场大尿，浇得哩东倒西歪，根根蜡黄，那间倒像老爷个髭鬚。（末）胡说！（外）如此说，你也是去的了？（丑）去是弗曾去，是介走子介一走。（外）院子！（生，末）有。（外）取板子过来，与我各打十三！（生，末）吓！（取介）（丑）阿呀！我是十四来个，弗是十三。（淨）老爷，我是心领哉。（丑）今日是火日，打弗得个，打子要肿个。（生，末）㕶！困下去！（打介）一五，一十，十三。（淨，丑）阿唷！（生，末）打完。（外）院子迴避。（生，末）吓！（下）（外）请小姐出来。（淨，丑）吓！小姐有请。（贴上）
【花心动】幽阁深沉，问佳人，为何懒添眉黛？
（淨，丑）小姐到。（贴）爹爹万福。（外）你可知罪？（贴）孩儿不知。（外）㕶！（贴跪介）（外）你还说不知麽？自古妇人之德，不出闺门，行不动裙，笑不露齿。今日是我的孩儿，异日要做他人的媳妇。我这几日不在家，你放这些使女，反同他们终日在后花园中戏耍。倘或这些贱人做出些事来，可不连累你的芳名也悞了？取戒方！（丑）小姐拉里哭哉。（淨）可看亡故夫人面上。（丑）小姐是出手货，打弗起介。（外）咳！我本待要责你几下，可惜你——
【惜奴娇】杏脸桃腮。
（淨）老爷头上带子马抬。（丑）老姆姆和惜春起来，双手托起子下胲。（淨）老爷好像招财。（外）唗！
当有松筠节操，兰蕙襟怀。闺中言语，不出闺阃之外。〔老姆姆，〕我年衰，不敎我孩儿，是伊之罪。〔惜春，〕这风情，今休再！（合）记再来，但把不出闺门的语言相戒。（贴）
【前腔】堪哀，萱室先摧。
（淨）老爷，小姐思念夫人。（外）咳！（丑）叹气哩做𠍽？是有我拉里。（外）胡说！（贴）
叹妇仪母训，未曾谙解。
（外）人孰无过？改之为上。（贴）
蒙爹严训，从今怎敢不改？〔老姆姆，〕我是裙钗，早晚望伊家将奴诲。
（淨）阿呀，折杀子我哉！（贴）惜春。
要改前非，休违背。（合）记再来，但把不出闺门的语言相戒。（淨）
【黑麻序】看待父母心，婚姻事，须要早谐。劝相公，早毕儿女之债。（外接）休呆，如何女子前，胡将口乱开？（合）记再来，但把不出闺门的语言相戒。（丑）
【前腔】轻凂，我受寂寞，担烦恼，敎我怎捱？细思之，怎不敎人珠泪盈腮！（贴接）我宁耐，温衣幷美食，何须苦挂怀？（合）记再来，但把不出闺门的语言相戒。
（各立起介）（外）妇人不可出闺门。（贴）多谢严亲敎育恩。（淨）自古成人不自在。（贴）须知自在不成人。（外）快伏侍小姐到綉房中去。今后不可如此。㕶，㕶！（踱下）（淨，丑）是哉。（丑）纔是㕶个老花娘！（淨）那了！你个小花娘！（贴）你们不必争论，今后不可如此，随我进来。（淨，丑）晓得。（贴下）（淨）小花娘！（丑）老𣬿千人！（淨）让我去吃饱子饭裡来收拾㕶个小花娘！（丑）我也弗惧㕶个！弗怕㕶个！老花娘！老𣬿千人个！（各骂浑下）
坠马
（众引末上）
【引】杏园春早，星散文光耀。
珠帘高卷会羣仙，绣幙低垂列管弦。琼林胜处风光好，别是人间一洞天。下官礼部尙书吉天祥是也。今日新科状元游街，赴宴琼林，圣上命我陪宴。左右打道。（众应合）
【水底鱼】朝省尙书，昨日蒙圣旨，状元及第。敎咱陪宴席，敎咱陪宴席。（下）
（四小军引二生，付上合，）
【窣地锦裆】嫦娥剪就绿云衣，折得蟾宫第一枝。宫花斜插帽檐低。一举成名天下知。（下）
（四小军引丑上）
【前腔】玉鞭袅袅，如龙骄骑，黄旗影里笙歌鼎沸。（笑介）如今端的是男儿，行看锦衣归故里。
（跌介，小军扶起介）（二生，付仝上）快些扶好了。年兄为何坠了马？（丑）列位年兄，小弟方才呵：
【叨叨令】只听得闹吵吵，街市上游人乱，劣头口抵死要回身转。
（二生，付）怎么不勒住了？（丑）
战兢兢只恐怕缰绳断。
（二生，付）为何不加鞭？（丑）
我是一个怯书生，怯书生，早已神魂散。
（二生，付）如今不妨事么？（丑）
险些儿跌折了腿也么哥，险些儿撞破了头也么哥
！
列位年兄，小弟方才坠马，到有个比方。（众）有甚比方？
（丑）
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涧。
（二生，付）如今年兄的马往那里去了？（丑）不要问他。（二生，付）为何？（丑）伤人乎？不问马。（二生，付）借一匹与年兄骑了去罢。（丑）若借来乘了，小弟就该死了。（二生，付）这却为何？（丑）岂不闻孔子有云：『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二生，付）今亡已夫。此去杏园不远，大家步行去罢。扶好了。（行作到介）（末上）此位先生为何这般光景？（二生，付）敝年兄方纔坠了马，故尔如此。（末）坠了马？快请太医。（丑）老大人，不消请得太医。晚生方纔马上跌下来，无非跌挫了这肋头子，只消唤一名有力气的排军与晚生揉这么一揉就好了。（末）唤个有力气的排军过来。（净）有。小的有力气。（末）与这位爷揉腿。（净）是。爷，小的叩头。（丑）你叫什么名字？（净）小的叫包有功。（丑）好，你的名儿就叫得好。包有功。（净）有。（丑）我的儿，你与我老爷揉好了腿，重重有赏。（净）谢爷。是左腿右腿？（丑）左腿。（净）吓。（拍介）（丑）阿呀！我把你这该死狗头！我老爷疼得了不得在这里，你把我老爷的腿这样软欵揉揉才是，怎么一上手就是这么？阿唷！（众）轻些。（净）吓。（丑）再来。慢慢的。（扭介）阿吓，有些意思。再略重些。住了，把我的腿轻轻放下来，待我来。（立介）㕶，㕶，好了，明日领赏。（丑，众）老大人请上，晚生们有一拜。（末）老夫也有一拜。（丑，众）五百名中第一仙，花如罗绮柳如烟。（末）绿袍乍着君恩重，皇榜初开御墨鲜（丑，众）龙作马，玉为鞭，等闲平步上青天。（末）时人谩说登科早，月里嫦娥爱少年。（末）列位先生，每科状元赴宴琼林，多有吟诗旧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丑，众）何谓金谷酒数？（末）三十六巨觥，七十二小杯。
宋·吴枋 《宜斋野乘·〈状元词〉误》
今人唱“五百名中第一仙”《鹧鸪天》词。第二句便云“花如罗绮柳如绵”最无意义，当是错误。分晓其词，以第二句与第十句对换过，义理方通。合云：“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晋·石崇《金谷园诗序》
余以元康六年（296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永礁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换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水，或列坐水滨，时琴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唐·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丑）这也难飮。（小生）请大人命题。（末）就把龙凤鱼龟为题便了。（丑，众）请。（小生）占了。（众）不敢。（小生）昔未逢时困九渊，风云扶我上青天。九州岛四海敷霖雨，击壤高歌大有年。（众）请。（生）占了。几载丹山养凤毛，羽毛初秀奋青霄。和鸣投入皇家网，五色云中杂九韶。（众）好！请。（付）占了。三月桃花处处仝，禹门雷动尾初红。人人尽道池中物，今在恩波雨露中。（众）好！（末）请这位先生做龟。（丑）阿呀，言重吓言重！老大人，敝年兄做的是龙凤鱼，怎么轮到晚生就做起龟来？（众）是龟诗。（丑）虽是龟诗，也觉不雅。老大人，敝年兄做的无非是五言四句，七言八句，不足为奇。如今请老大人另出一题，或是长篇，或是短赋，做这么一倘子，也显晚生胸中--（众）抱负。（丑）不敢。（末）也罢，就把方纔坠马为题。（丑）吓，老大人，可容晚生手舞足蹈做这么一做？（末）使得。（丑）老大人，得罪了。列位年兄，小弟就来也。
【古风】我就说个君不见，君不见去年骑马张状元，他跌，跌折了左腿不相连？又不见，又不见前年骑马李试官，他跌，跌坏了窟臀没半边？我想世上三般拚命事：
（众）那三般？（丑）
行船走马，这是打秋千。小子今年大拚命，也来随众跨金鞍。跨金鞍，灾怎躱？叵耐畜生侮弄我！我把缰绳紧紧拿，总有长鞭不敢打。〔唗！唔吓！〕大喝三声不肯行，连撺几撺不当耍。须臾之间掉下马，好似狂风吹片瓦。昨日行过枢密院，只见三个排军来唱喏。小子慌忙跑将归—
（众）却是为何？（丑）
怕他请我敎场中骑战马。
（众）好！（末定众席，众答席，各坐介）（合）
【山花子】玳筵开处游人拥，争看五百名英雄。喜鳌头，一战有功；荷君恩，奏捷词锋。（合）太平时，车书已同；干戈戢，文敎崇。人间此时鱼化龙。留取琼林胜景无穷！
【太和佛】宝篆沉烟香喷浓，浓熏绮罗丛。琼舟银海，翻动酒鳞红，一饮尽敎空。（小生）持杯自觉心先痛，总有香醪欲飮，难下我喉咙。他寂寞高堂菽水谁供奉？俺这里传杯喧哄！（众）〔年兄，〕休得要对此欢娱意忡忡。（合）
【舞霓裳】愿取群贤尽贞忠，尽贞忠；管取云台画形容，画形容。时清莫报君恩重，惟有一封书上劝东封，撰个河清德颂乾坤正。看玉柱擎天有何用？（众合）
【红绣鞋】猛拚沉醉东风，东风；倩人扶上玉骢，玉骢。归去路，画桥东。花影乱，日朦胧；沸笙歌，引纱笼。
【尾】今宵添上繁华梦，明早遥听清禁钟。皇恩谢了，鹓行豹尾陪侍从。
（众先下，丑作勒马）咦！又来了。（作加鞭打马下）
饥荒
（旦上）
【忆秦娥前】长吁气，自怜薄命相遭际。相遭际，暮年姑舅，薄情夫壻！
夫妻纔两月，一旦成分别；没主公婆甘旨缺，几度思量悲咽！家贫先自艰难，那堪不遇丰年？恁的千辛万苦，苍天也不相怜！奴家自从丈夫去后，遭此荒年，况兼公婆年老，朝不保夕，叫奴家如何独自应承？婆婆日夜埋怨着公公，道当初不合敎孩儿出去；公公又不伏气，只管和婆婆争闹。外人不理会的，只道我做媳妇的不会看承，以至公婆如此。且待公婆出来，解劝则个。公公有请。（外上）
【忆秦娥后】孩儿一去无消息，双亲老景难存济。
（旦）婆婆有请。（付上接）
难存济！
（将杖打外介）𠲔！（外）阿唷！（付）阿呀！老贼吓！（旦）婆婆，不要如此。（付）
你不思前日强敎孩儿出去！
（旦）公婆万福。（外，付）罢了。（付）老贼吓！你今日也叫孩儿去做官，明日也叫孩儿去赴选，如今做得好官，忍得好饿吓！如今没有饭吃，饿死你这老贼！没有衣穿，冻死你这老贼！（外）阿嗄！阿婆吓！我当初敎孩儿出去做官，知道今日恁的饥荒？你看这般年岁，谁家不忍饥，那家不忍饿？谁似你这般埋怨？难道我是个神仙？（付）像个神仙！三两日弗动烟火哉，岂不是神仙！（旦）公公婆婆请息怒，听媳妇一言分剖。（付，外）你有何说话？（旦）婆婆，当初公公敎孩儿出去的时节，不想今日恁地饥荒。婆婆吓，你也难埋怨公公。（外）老乞婆！你听?！（付）我只是气他不过！（旦）公公，婆婆见这般饥荒，孩儿又不在眼前，心下十分焦躁。公公，你也休怪婆婆埋怨。（付）老贼听㖸！（旦）如今且自宽心。媳妇还有几件钗梳首饰之类，典些粮米，以充公婆一时口食。宁可饿死奴家，决不把公婆落后的。（付）阿呀！我那孝顺媳妇吓！钗梳解当，自有尽期的。千亏万亏，只是亏了你！（旦）媳妇是应当的。（付）𠲔！只是可恨那老贼，一子眼前留不住，五株丹桂倩谁栽？
【金索挂梧桐】区区一个儿，两口相依倚，没事。为着功名，不要他供甘旨。你敎他去做官，指望要改换门闾，只怕他做得官时你做鬼！
老贼！孩儿出门的时节，你说的话，我一句句都记在这里！（外）我也不曾说什么。（付）你还说不曾！
你要图他三牲五鼎供朝夕！
（外）这句是有的。（付）有的？（外）有的。（付）有的！有的！（打介）（旦）吓！婆婆，不要如此。（付）不要说是三牲五鼎，今日里呵！
要一口粥汤却敎谁与你？相连累，我孩儿因你做不得好名儒。（合）空争着闲是闲非。（付）〔老贼吓！〕我偏要争着闲是闲非！（外）
【前腔】养子敎读书，指望他身荣贵，黄榜招贤，谁不去求科试？
阿婆，我倒有个比方。（付）饭也没得吃，还有𠍽屁放㖸？（外）比方吓。
譬如那范𣏌梁差去筑城池。
（付）范𣏌梁是官差的，我孩儿被你生生的逼勒去的吓！（外）
想他的娘亲埋怨谁？
（付）你不如死了罢！（外）阿婆，然虽如此，
合生合死皆由命。
哪，哪，哪！你看前街后巷这些人家㖸，
少甚么孙子森森也忍饥？
（付）还我儿子来！（外）阿呀！阿婆吓！
你休聒絮，毕竟是咱每三口受孤凄！（旦）
【前腔】〔婆婆，〕孩儿虽暂离，须有日回家里。奴有些钗梳，解当充粮米。〔公公婆婆恁般争闹呵，〕敎傍人道媳妇的有甚差迟。
（付）你有甚差迟？（旦）
致使公婆争闹起。
婆婆，当初公公敎孩儿出去的时节，
他心中爱子，指望功名就。
（外）老乞婆！你听㖸！（旦）婆婆见此饥荒，
他眼下无儿，因此埋怨你。难逃避，兀的不是从天降下这灾危！
（付）老贼！别人家没有儿子还要螟蛉过继，偏是你这老贼，
【刘泼帽】有儿却遣他出去！
我要饭吃！（外）你看这样年成，叫我那里来？（付）可又来！你是个男子汉，尙然没来方，
敎，敎媳妇怎生区处？
阿呀！媳妇吓！（旦）婆婆！（付）我今日就死也罢！
只是可怜悞你的芳年纪！（合）一度思量，一度肝肠碎！（外）
【前腔】吾门不幸须倾弃，叹当初是我不是。
（付）不是你不是，难道倒是我不是？难道倒是我不是？（外）是，是，是我不是。嗄！我孩儿又不在眼前，遭此饥荒，少不得是个死；更被这老乞婆终日埋怨，也是个死！也罢！
不如我死倒无他虑！
（作撞，旦扯住介）阿呀！公公吓！（付背扯住介）阿哟！个是使弗得勾㖸！（众大哭介）（合）
一度思量，一度肝肠碎！（旦）
【前腔】媳妇便是亲儿女，劳役事，本分应为。但愿公婆从此相和美。（合）一度思量，一度肝肠碎！
（旦）嗄，公公，婆婆，大家相叫一声嗄。阿呀！公婆嗄！媳妇是跪在此了，大家相叫一声。（外）与你什么相干？（旦）吓，公公，大家相叫一声罢。（外）看孝顺媳妇分上吓！（各看介）阿呀！我不去叫他。（旦）吓，婆婆叫公公一声罢。（付）噢。（旦）来?。（付）噢。（各看介）阿呀！我弗去叫俚。（旦）终不然，罢了不成？吓，只是公公相叫婆婆一声罢。（外）阿呀！媳妇吓！（哭介）（旦）公公，来㖸。（外）罢！（各看介）嗄，阿婆。（旦）吓，婆婆，公公是在那里叫了，婆婆也来叫一声。（付）噢，噢。（各看介）嗄，阿老。（外）阿婆。（旦）好了！谢天地。（外）你今后不要来埋怨我了。（付）我那间再弗来埋怨㕶哉。（外）阿婆。（付）阿老。（旦）吓，公公。（外）媳妇。（旦）婆婆。（付）媳妇。（众大哭介）（合）
一度思量，一度肝肠碎！
（旦）公公婆婆请进去罢。（外，付，旦各哭介）（付）媳妇，随我进来。（旦）晓得。（同哭介）
辞朝
（末上）
【点绛唇】夜色将阑，晨光欲散，把珠帘卷。移步丹墀，摆列着金龙案。
下官乃汉朝一个黄门官是也。往来紫禁，侍奉丹墀，领百官之奏章，传一人之命令。正是：圣德无瑕因宦集，天颜有喜近臣知。如今天色渐明，正是早朝时分，官里升殿，只得在此伺候。（内）怎见得早朝时分？（末）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清曙。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尙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隐，已闻万井晨钟。曈曈曚曚，苍茫红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蒨翠烟浮禁苑。袅袅巍巍，千寻玉掌，几点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万里璇空，一片团圆月初坠。三唱天鸡，吚吚哑哑，共传紫陌更阑；百转流莺，间间关关，报道上林春晓。午门外，碌碌喇喇，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秋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迭迭，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又见那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金銮殿，麒麟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多卷上绣箔珠帘。半空中，忽听得一声轰轰划划如雷如霆震耳的鸣梢响；合殿里，惟闻得一阵氤氤氲氲非烟非雾扑鼻的御炉香。飘飘渺渺，红云里雉尾扇遮着赭黄袍；深深沉沉，丹陛间，龙鳞座覆着彤芝盖。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期门军，控鹤军，神策军，虎贲军，花迎剑佩星初落；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龙虎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间玉，玉间金，闪闪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螭头阶下，立着一对妖妖娆娆花容月貌绣鸾袍鸳鸯靴的奉引昭容；豹尾班中，摆着一对端端正正铜肝铁胆白象简獬豸冠的纠弹御史。拜的拜，跪的跪，那一个敢挨挨拶拶纵喧哗？升的升，下的下，那一个不钦钦敬敬依礼法？但愿得常瞻仙仗，圣德日新，日新，日日新；与羣臣共拜天颜，圣寿万岁，万岁，万万岁。正是：从来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天子尊。道犹未了，奏事官早到。（内）下驴。（小生上）
【点绛唇】月淡星稀，建章宫里千门晓。御炉烟袅，隐隐鸣梢杳。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下官为父母在堂，今日上表辞官，来此已是午门，不免径入。（末）奏事官排班，整冠，束带，整衣，执笏，（咳嗽）上御道，三舞蹈，跪山呼。（小生）万岁。（末）再山呼。（小生）万岁。（末）齐祝山呼。（小生）万万岁。（末）我乃黄门，职掌奏事；有何文表，就此披宣。（小生）
【入破】议郞臣蔡邕启：今日蒙恩旨，除臣为议郞之职重蒙赐婚牛氏。干渎天威，臣谨诚惶诚恐𥡴首顿首。伏念微臣，初来有志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已，不复贪荣利；事父母，乐田里。初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谬取，臣邕充试到京畿，岂料蒙恩，叨居上第？
【破二】重蒙圣恩，赐婚牛公女。臣草茅疎贱，如何当此隆遇？但臣亲老，一从别后，光阴有几？庐舍田园，荒芜久矣。
【衮三】那更老亲𩬆垂发白，筋力皆癯瘁。形只影单，无弟兄，谁奉侍？况隔千山万水，知他生死存亡？虽有音书难寄。最可悲，他甘旨不供，我食禄有愧。
（末）圣上主婚，太师联姻，何必推辞？（小生）
【歇拍】不告父母，怎谐匹配？臣又听得家乡里，遭水旱，遇荒饥。料想臣亲必做沟渠之鬼未可知。怎不敎臣悲伤泪垂！
（末）此非哭泣之处，休得惊动天庭。（小生）
【中衮】臣享厚禄，挂朱紫，出入承明地。惟念二亲寒无衣，饥无食，丧沟渠。忆昔先朝朱买臣出守会𥡴；司马相如持节锦归。
【煞尾】他遭遇圣时，皆得还乡里。臣何故远乡里，没音书，此心违？伏望陛下特悯微臣之志，遣臣归，得侍双亲，隆恩无比。
【出破】若还念臣有微能，乡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末）奏事官平身。退班。（小生）万岁，万岁，万万岁。大人。（末）殿元，我当与汝转达天听便了。疾忙移步上金阶，叩阙封章达帝台。（小生）黄门口传天语降。（末）殿元端听玉音来。（下）
（小生）黄门大人已将我奏章达上，未知圣意允否，不免望空祷告天地一番。
【滴溜子】天怜念，天怜念，蔡邕拜祷。双亲的，双亲的，死生未保。可怜深恩难报。一封奏九重，知他听否？〔阿呀，爹娘吓！〕会合分离，多在这遭。（众上）
【前腔】今日里，今日里，议郞进表。传达上，传达上，圣目看了：道太师昨日先奏，把乘龙女婿招，多少是好。现有玉音降临，听剖。
（老旦）圣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纉丕基，眷兹警动之风，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补不逮。咨尔才学，允惬舆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尔当恪守乃职，勿得固辞。试览卿疏。陈留郡饥荒，卽着有司量情赈济。其所议婚姻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钦予时命，裕汝乃心。』谢恩。（小生）万岁，万岁，万万岁。试问昭容事可知，未审官里意如何？（老旦）昨日已准牛相本，殿元不必再推辞（众合前下）（末）殿元，饥荒本准了；辞婚养亲本不准。（小生）旣如此，待下官再奏（末）圣旨已出，谁敢再奏？（小生）吓！黄门大人，圣上不准我的奏章呵！
【啄木儿】只为亲衰老，妻又娇，万里关山音信杳。他那里举目凄凄，俺这里回首迢迢；他那里望得眼穿儿不到，俺这里哭得泪干亲难保！
（末）请接了圣旨！（小生）
闪杀人，一封丹凤诏！（末）
【前腔】你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离多欢会少。大丈夫当万里封侯，肯守着故园空老？毕竟事亲事君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却不道父在高堂子在朝？（小生）
【三段子】这怀怎剖？望丹墀，天高听高。这苦怎逃？望白云，山遥路遥。（末）你做官与亲添荣耀，高堂管取加封号；与你改换门闾，偏不是好？
（小生）阿呀，牛太师吓！
你那寃家的，寃家的，苦苦见招。俺媳妇埋怨怎了？饥荒岁，饥荒岁，敎他怎熬！〔阿呀！〕俺爹娘怕不做沟渠中饿殍！（末）譬如四方战争多征调，从军远戍沙场草。〔殿元，〕也只是为国忘家怎惮劳！
（小生）家乡万里信难通。（末）怎奈君王不肯从？（小生）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吩咐与东风。请了。（各下）
昆剧末行的看家戏有所谓“三赋”“三法场（《鸣凤记·斩杨》、《邯郸梦·云阳法场》、《寻亲记·出罪府场》）”“三扁担（《渔樵记·北樵》《千忠戮·惨睹》《射红灯·探庄》）”之说。此间《黄门赋》为“三赋”之一（另两个为《西川图·三闯》中诸葛亮《辕门赋》，《单刀会》中的鲁肃《荆州赋》）。
《辞朝》一出内容盖为“三不从”（辞试不从、辞官不从、辞婚不从）之一，威风堂堂，敷演热闹。副末本来话多，此番倍极聒噪，作者和演出者的目的，大概是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不知朝庭威仪的看客们开开眼界——“从来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天子尊。”
请郞
（净扮掌礼上）
【水底鱼】四角方巾，金花插顶门。成全好事，兴拜不绝声，兴拜不绝声。
全仗周公礼乐，来成秦晋欢娱。自家掌礼人便是。牛丞相府中奉旨招赘蔡状元为壻，今日过门成亲，时辰将至，诸色齐备，怎么炮手不见？报喜个拉厾啰里？（丑上）来哉，来哉。阿爹，𠍽个？（淨）时辰到快哉，㕶畔厾囉里？（丑）弗瞒阿爹说，肚里饿哉了，拉灶下去先嗗介一碗。（净）浑账！里向发出来个花红拉里，拿子去。快点升炮！（丑）晓得哉。（作放炮介）（净）打青龙头上走。（杂扮家人捧盒提灯，旦，小旦丫环，老旦喜娘上）
【蛮牌令】终日走千遭，走得脚无毛。何曾见汤水面？花红也不见半分毫。倒不如做个虔婆顶老，也落得些鸭汁吃饱。那酸秀才直恁乔，老婆与他，故推不要。
列位，这里是了。（众进，放盒立两边介）（净）伏以一派笙歌列绮罗，画堂深处拥姣娥。自从今夜成亲后，休得愁多与怨多。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抬身缓步，请行。（内细吹打，小生上）
【金蕉叶】愁多怨多，我爹娘知他怎么？摆不脱功名奈何！送将来寃家怎躱？
（坐介）（净）列位逐班相见。（众）晓得。（净）掌礼人叩头。（老旦）喜娘叩头。（净）起来。（杂）家人每叩头。（小生立起介）（净）请起。（旦，小旦）使女们叩头。（净）起来。（众杂）炮手，灯夫，吹手，执事人等叩头。（净）起去。（众）吓。（净）伏以金紫佳期乐未央，鹊桥高驾彩云上。自是赤绳曾系足，休嗟利锁与名缰。拦门第二请行。（小生）
【三换头】名缰利锁，先是将人摧挫，况鸾拘凤束，甚日得到家，我也休怨他，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长安看花。
（净）请状元爷更衣。（小生）哎！
闪杀我爹娘也，泪珠儿空暗堕！这段姻缘，也只是无如之奈何！
（净）请状元爷更衣。（小生更衣换纱帽坐介）（净）伏以画堂今日配鸾凤，十二金钗列两行。不须在此徘徊坐，仙子鸾台早罢妆。拦门第三请。（众同跪，合）
【前腔】鸾台罢妆，鹊桥初驾，佳期近也，请仙郞到河。此事明知牵挂；这其间只得把那壁厢且都拚舍。况奉君王诏，怎生抛得他？这段姻缘，也只是无如之奈何！
（净）请状元爷上雕鞍，早赴佳期。（小生作上马，众引遶场转下）
花烛
（众执事引小生骑马上）（净）伏以身骑白马摇金镫，曾向歌台列管弦。醉后不知明月上，笙歌拥入画堂前。状元爷请下雕鞍。（小生下马介）（净）请上画堂。（小生进介）（净）伏以香罗带绣菊花新，坐傍妆台点绛唇。喜称人心好事近，鹊桥仙降画堂春。拦门第一请。（吹打介）（净）伏以倘秀才升凤凰阁，虞美人登昼锦堂，三学士遂于飞乐，天仙子对绣衣郞。拦门第二请。（吹打介）（净）伏以稳步蟾宫里，攀折桂枝香。请出红娘子，相见贺新郞。拦门第三请，请女贵人抬身缓步，请行。（老旦，正旦拥贴上）（净）请上花单，望阙谢恩，执笏山呼。（小生）万岁。（净）再山呼。（小生）万岁。（净）齐祝山呼。（小生）万万岁。（净）转班行夫妇礼。兴，拜；兴，拜。恭揖，成双揖。红绿牵巾，送入洞房。（众拥小生，贴下）（净）伏以东方日色渐朣朦，紫府频开锦绣宫；篆袅金猊成雾霭，瑶台烛影正摇红。太师爷有请。（四院子引外上）
【传言玉女】烛影摇红，帘幕瑞烟浮动。画堂中，珠围翠拥。妆台对月，下鸾鹤，神仙仪从。玉箫声里，一双鸣凤。
（净）伏以今日筵开醺滴醁，来春定产芝兰玉。早已绣勒与雕鞍，方罢马蹄与笃速。新贵人有请。（小生上）
【女冠子】马蹄笃速，传呼齐拥雕毂。（外）金花帽簇，天香袍染；丈夫得志，佳壻坦腹。
（净）伏以郞才七步三冬足，女貌大家诸子读。今日结成鸾凤侣，莫讶妆成闻唤促。女贵人有请。（老，正二旦扶贴上）
【前腔】妆成闻唤促；又将姣面重遮，羞蛾轻蹙。（众合）这姻缘不俗，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净）请太师爷见礼。（小生同贴拜介）（净）兴，拜；与，拜。礼毕。请太师爷定席。（外定，小生，贴上席坐，自傍席陪介）（净）请上酒。（众合）
【昼眉序】攀桂步蟾宫，岂料丝萝附乔木？喜书中今朝有女如玉。堪观处，丝幕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这回好个风流壻，偏称洞房花烛。
明·周晖《二续金陵琐事》“科中雅谑”条
给谏东原金公贤。西域人也。科中每举书语回字以相戏，至云：“贤哉！回也。”并及其名矣。东原失偶新娶，科中举贺，特令戏子搬演蔡伯喈，唱到“这回好个风流婿”之句，合坐绝倒。
（净）请太师爷换席。（小生定外席上坐，小生，贴换杯定陪席吿席坐介）（净）请上酒。（外）
【前腔】君才冠天禄，我的门楣稍贤淑。看相辉清润，莹然氷玉。光掩映，孔雀屏开；花烂熳，芙蓉裀褥。（众合）这回好个风流壻，偏称洞房花烛。
（小生出位，贴亦立起介）（小生）
【滴溜子】谩说道姻缘事果谐凤卜；细思之，此事岂吾意欲？有人在高堂孤独。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啼哭。
（外）掌礼人。（净）有。（外）请状元爷上席。（净）吓。请状元爷上席。（小生）
兀的东床，难敎我坦腹！
（上席坐，贴亦坐介）（众合）
【鲍老催】翠眉谩蹙，赤绳已系夫妇足，芳名已注姻缘牍。空嗟怨，枉叹嗟，画堂富贵如金谷。休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亲骨肉。
（众家人跪介）
【双声子】郞多福，郞多福，看紫绶黄金束。娘万福，娘万福，看花诰犀文轴。两意笃，岂非福？似文鸾彩凤，两两相逐。
（众起介）（外）掌灯送入洞房。（众）晓得。（二旦执烛，家人提灯走介）（合）
【神仗儿】纱笼绛烛，照婵娟如玉，羡欢娱和睦，摆列华筵𨤍醁；春光无限，赛过金谷。齐唱个贺郞曲，齐唱个贺郞曲。
（二旦引小生，贴先下）（净）掌礼人吿退。（外）明日领赏。（净）吓。（下）（外，众合）
【尾】郞才女貌眞不俗，占断人间天上福。百岁欢娱万事足。（同下）
吃饭
（旦上）
【薄幸】野旷原空，人离业败。漫尽心行孝，力枯形惫；幸然爹妈此身安泰。恓惶处，见恸哭，饥人满道；叹举目，将谁倚赖！
旷野萧踈绝烟火，日色惨淡黯村坞。死别空原妇泣夫，生离他处儿牵母。覩此恓惶实可怜，思量自觉此身难。高堂父母老难保，上国儿夫去不还。力尽计穷泪亦竭，看看气尽知何日？高冈黄土漫成堆，谁把一坏掩奴骨？奴家自从儿夫去后，遭此饥荒，衣衫首饰尽皆典卖，家计萧然；况兼公婆年老，死生难保，朝夕又无甘旨之奉，只有淡饭一碗与公婆充饥。奴家自把些米皮糠饆来吃，苟延残喘。我吃时又恐怕公婆撞见，只得回避，免致他烦恼。如今饭已熟了，不免请公婆出来用早膳则个。公公有请。（外上）
【夜行船】忍饿担饥何日了？孩儿一去无音耗。
（旦）婆婆有请。（付上）
甘旨萧条，米粮缺少：眞个死生难保！
（旦）公婆万福。（外，付）罢了。媳妇请我两口出来做什么？（旦）请公婆出来用早膳。（付）吃饭？好哉，好哉，快点拿得来。（外）阿婆，有饭吃了。（旦）待我取来。（取饭奉介）公婆请饭。（付）媳妇下饭㖸？（旦）没有什么下饭。（付）鲑菜呢？（旦）也没有。（付）介没我弗吃哉。（外）阿婆为何不吃了？（付）老老，个两日吃饭还有点下饭，今日只得一口淡饭哉；再隔三两日连个口饭纔无得拨拉我里吃哉。（外）咳！阿婆，这般时节，胡乱吃一口就罢了，分什么好歹？（付）喂！老老，
《康熙字典》
“鲑（xié）”又《广韵》《集韵》𠀤戸佳切，音鞵。吴人谓鱼菜总称。
《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九·列传第三十九》
（庾）杲之……清贫自业，食唯有韭俎瀹韭，生韭杂菜。任昉尝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尝有二十七种。”
【锣鼓令】我终朝里受馁；你将来的饭叫我怎吃？〔媳妇，〕你疾忙便抬。
（外）这般嘴馋！（付）老儿，
非干是我有些馋态。（外）
【前腔】〔阿婆，〕你看他衣衫都解，好茶饭将甚的去买？兀的是天灾，敎媳妇每也难布摆。（旦）
【前腔】婆婆息怒且休罪，待奴霎时收去再安排。思量到此，泪珠满腮。看看做鬼在沟渠里埋，纵然不死也难捱。（合）敎人只恨蔡伯喈。
（付）快些去换得来。（旦）是。（下）（付）喂！老儿，
【前腔】如今我试猜。
（外）你猜着什么来？（付）老老，
多应他犯着独噇病来，他背地里自买些鲑菜。
（外）只怕没有此事。（付）老老，
我吃饭，他缘何不在？这些意儿眞是歹！（外）〔阿婆，〕他和你甚相爱，不应反面直恁的乖。（旦上）奴受千辛万苦，有甚疑猜？可不道我脸儿黄，瘦骨如柴。（合）敎人只恨蔡伯喈。
（旦）正是：哑子试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下）（付）喂，老老，我想亲生儿子不留在家，倒依靠媳妇供养，终日只把这碗淡饭与我每充饥。我看他自己吃饭时百般躱避，敢是他背地里自买些下饭受用？（外）阿婆，我看媳妇是极孝顺的，只怕没有此事。不要错埋怨了他。（付）你若弗信，等俚吃饭个时节我和你悄地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外）这也说得是吓。阿婆，荒年有饭休思菜。（付）媳妇无知把我欺。（合）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同下）
吃糠
（旦上）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壻；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衣典尽，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敎谁看取？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奴家早上安排早饭与公婆吃，非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去买。不想公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后自吃了好东西；不知奴吃的是米膜糠粃。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緖；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糠呵，我待不吃你，〕敎奴怎忍饥？〔欲待吃你，〕敎奴怎生吃？思量到此，不如奴先死，图得个亲死时奴不知。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咳！纵然埋怨杀，我也不敢分说。苦吓！不免把这糠吃些充饥则个。（吃介，呛介）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尙兀自牢噎住。〔糠吓！〕你遭砻，被舂杵，筛来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呑不去？
（又吃介）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依倚，谁人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壻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便是糠，〕怎地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敎奴供养得公婆甘旨？
（外，付上，做手势介）（旦）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値甚的？不如忍饥死了为怨鬼。〔奴家死了也罢，〕只是公婆老年纪，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漫把糠来相比。〔这糠尙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付）吓！媳妇，你在此吃什么？吃得好！拏些来大家吃吃。（旦藏碗介）公公婆婆吓！奴家吃的东西，公婆是吃不得的?！（付，外）为何吃不得？（旦）
【前腔】这是榖中膜。
（外）榖中膜是米？（旦）不是米。（外）是甚么？（旦）
米上皮。
（外）米上皮是糠了；将他何用？（旦）
将他饆饠堪疗饥。
饆饠[bì luó] ：
一种面食。有馅，蒸熟可食，类似现今的包子。
南朝·齐·虞悰《食珍录》（载《说郛》卷九十五。此书残阙，且渗杂后人作品）
衣冠家有萧家馄饨、庾家糭子、韩约能作樱桃饆饠，其色不变。
明·杨慎《升菴集·卷六九·毕罗》：“按小说唐宰相有樱笋厨食之精者，有樱桃饆饠，今北方呼为波波，南人讹为磨磨。”也作“毕罗”、“磨磨”。
一说原指抓饭,古代的一种食品。波斯文pilaw的音译,类似現在的八宝饭。后亦指饼类面食。
宋·孙光宪 《北梦琐言·卷三》：“唐刘僕射崇龟 ，以清俭自居，甚招物论。尝召同列餐苦荬饆饠，朝士有知其矫，乃潜问小苍头曰：‘僕射晨餐何物？’”
清·赵翼 《钱充斋观察远饷永昌面作饼大嚼诗以志惠》：“饆饠法不娴，餺飥料未蓄。”
（付）我不信，一定什么好东西。糠岂是人吃的？（旦）婆婆，媳妇呵！
尝闻圣贤书，狗彘食人食。
（外付）我不信，糠怎么吃得？（旦）
也强如草根树皮。啮雪呑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倒做神仙侣。〔这糠呵，〕纵然吃些何虑？
（付）我只是不信。（旦）
爹妈休疑。
（付，外）旣是糠，拿来我看。（旦出糠介）
奴须是你孩儿糟糠妻室。
（外）阿婆，果然是糠。（外，付）媳妇，你吃了几时了？（旦）吃了有半年了。（付）阿呀！老儿！他做了两月夫妻，倒吃了半年糠；我和你做了一世夫妻，倒没有吃。我那孝顺的媳妇，我一向错怪了你！老儿，和你大家吃些。（外，付吃）（旦夺介）公公，婆婆，你二人吃不得的?。（付夺吃，噎死下）（外吃，噎倒介）（旦）公公！公公！阿呀！怎么处！
【雁过沙】他沉沉的向冥途，空敎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彀尽心相奉侍，反敎你为我归黄土。敎人道你死缘何故？你怎生便割舍，抛弃了奴！
（外醒介）（旦）好了！公公！（外）阿呀！媳妇吓！
【前腔】你躭饥事舅姑，你躭饥怎生度？错埋怨你，你也不推阻。到如今始信有糟糠妇。料应我不久归黄土。
（旦）公公请自保重。（外）
省得为我死的累你生的受苦。
（旦）公公坐好了，待我去看婆婆。吓！婆婆！阿呀！不好了！公公，婆婆叫不应了！（外）吓！叫不应了？阿呀！媳妇吓！婆婆死了，衣衾棺椁件件皆无，如何是好？（旦）公公请自宽心，不要烦恼，待奴扶了公公进去，再作道理。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扶外下）
自《琵琶记》一出，好评如潮，《吃糠》一出，尤得青睐。盖《琵琶记》写蔡伯喈、牛氏，笔下不乏辞藻堆砌。唯写赵五娘遣词造句多出本色。或是作者吸取保留了南戏原本精华。
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六·元》
高则成六七岁，颖异不凡，邻有尚书某，绯袍出送客，则成适自塾归，时衣绿衣，尚书呼语之曰：“出水蛙儿穿绿袄，美目盼兮。”则成应声曰：“落汤虾子著红衫，鞠躬如也。”尚书大惊异，称为奇童。
明·吕天成《曲品》
意在笔先，片语宛然代舌；情同境转，一段真堪断肠。化工之肖物无心，大冶之铸金有式。关风教特其粗耳，讽友人夫岂信然？勿伦于北剧之《西厢》，且压乎南声之《拜月》。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 （《曲藻》）
则诚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捏造，所以佳耳。
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闻则诚填词，夜案烧双烛，填至《吃糠》一出，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花交为一，洵异事也。
程千帆·吴志达《高明及其<琵琶记>》
赵五娘在作家心目中，是理想的孝妇和贤妻，而在多数人的心目中，则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和责任感的、被封建制度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的悲剧典型。
……（吃糠）这个场面之所以特别感人，还不在于它违反了作家的主观意图，在客观上写出了封建孝道的不合理，而是在于它写出了赵五娘那种复杂矛盾的内心感受和勇于承担苦难的精神，而这些，又是她对于过着普通人民正常的家庭幸福怀着真切愿望相联系的。在吃糠的时候还要被猜疑，这已经够痛苦了。虽然她可以不过分抱怨、计较这些，却不能不由被人轻贱的糠秕，想到自己伶仃的命运，对导致自己一至如此的丈夫，迸发了积累已久的无穷幽怨。而在满怀幽怨的同时，却仍然没有放弃对丈夫的诺言，无私地、任劳任怨地继续照顾他的双亲。这就将这位纯洁善良的妇女所具有的高尚的感情异常真实而饱满地表现出来了。……虽然作家的用意在借那样一些细节来宣扬赵五娘的孝道，而其所表现的生活内涵，实际上已经远远地非孝道所能范围。
赏荷
（小生上）
【一枝花】闲庭槐影转，深院荷香满。帘垂清昼永，怎消遣？十二栏杆无事闲凭遍，闷来把湘簟展。方梦到家山，又被翠竹敲风惊断。
翠竹影摇金，冰殿帘栊映碧阴。人静昼长无个事，独沉吟，美酒金樽懒去斟。幽恨苦相寻，谁知离别经年没信音。寒暑相催人易老，关心，却把闲愁付玉琴。咳！下官蔡邕，自蒙圣旨赘居相府，虽则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使我终日愁闷，如何是好？院子那里？（末上）来了。黄卷青灯消白日，朱弦动处引清风。炎蒸不到珠帘外，人在瑶池阆苑中。老爷，有何吩咐？（小生）你去吩咐琴鹤二童在象牙床上取我的焦尾纨扇出来。（末应）琴鹤二童。（内）啥了？（末）老爷吩咐在象牙床上取焦尾纨扇出来。（丑，付）来哉。
【金钱花】自少承値书房，书房。快活其实难当，难当。只管打扇与烧香。荷亭畔，好乘凉；吃饱饭，上眠床。撒个屁，满床香，乒乒乓乓。
“乒乓乒乓”居然是放屁的象声词，古人真会玩。
老爷，焦尾纨扇有了。（小生）你二人一个烧香，一个打扇，违者各打十三。（付）兄弟，你打扇，我烧香没是哉。（丑）晓得。（小生）
【懒画眉】强对南熏奏虞弦。
（丑）好风吓！（付）啥个风？（丑）愿老爷官上加封。（小生）
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
（付）好香！（丑）啥个香？（付）愿老爷衣锦还乡。（小生）
那些个流水共高山？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
（付，丑）夫人出来哉。（小生）你每回避。（付，丑应下）
（贴上）
【引】嫩绿池塘梅雨歇，熏风乍转。
（小生）夫人请坐。（贴）原来相公在此操琴。久闻相公精于音律，如何来到此间，丝竹之声，杳然绝响？非是奴家斗胆，请相公试操一曲，如何？（小生）使得。夫人要听什么？（贴）但凭相公。（小生）当此夏凉，弹一曲风入松罢。（贴）这也使得。（小生作弹琴唱琴曲）一别家乡远，思亲泪暗弹（贴）相公，弹错了。弹风入松，为何倒弹着思归引？（小生）下官在家弹惯了旧弦，如今新弦再弹不惯。（贴）不如撇了新弦，重整旧弦，如何？（小生）新旧二弦，多撇不下。（贴）旣撇不下，提他怎么？（小生）夫人。
清·翟灏的《通俗编·妇女》
今俗谓丧妻曰断弦，再娶曰续弦。古时以琴瑟来比喻夫妻，故丧妻称断弦，再娶为续弦。
此风俗通不通至极，观此用处，并无后来规定之意。
【桂枝香】旧弦已断，新弦不惯。旧弦再上不能；待撇了新弦，难拚。一弹再鼓，一弹再鼓，又被宫商错乱。
（贴）敢是你心变了？（小生）
非干心变。这般好凉天，正是此曲纔堪听，又被风吹别调弦。（贴）
【前腔】非弹不惯，只为你意慵心懒。旣道是寡鹄孤鸾，又道是昭君宫怨。那更思归别鹤，思归别鹤，无非愁叹。有何难见？旣不然，你道除了知音听，道我不是知音不与弹？
（净老妈妈，丑惜春上）（老旦，丫环，末，付，外，生四院子持酒肴乐器上）（合唱）
【烧夜香犯】楼台倒影入池塘，缘树阴浓夏日长。一架蔷薇满院香。飮霞觞。卷起珠帘，明月正上。
唐·高骈《山亭夏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贴）看酒。（众）有酒。（作定席介）（贴）
【梁州序】新篁池阁，槐阴庭院。日永红尘隔断。碧栏杆外，寒飞漱玉清泉。只觉香肌无暑，素质生风，小簟琅玕展。昼长人困也，好清闲，忽被棋声惊昼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有几人见？
（小生，贴出席介）
【前腔】蔷薇帘箔，荷花池馆。一阵风来香满。湘帘日永，香消宝篆沉烟。漫有枕欹寒玉，扇动齐纨怎遂得黄香愿？
（小生落泪介）（贴）相公为何掉下泪来？（小生）非也。
我猛然心地热，透香汗。
（贴）惜春，执扇。（丑）晓得。（小生）
我欲向南窗一醉眠。（众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有几人见？
（内吹打，生，贴换衣入席，各坐介）（贴）
【前腔】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只觉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众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有几人见？
（撤席，八字朝上场坐介）（小生）
【前腔】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恋。起来携素手，不觉鬓云乱。月照纱窗人未眠。（众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有几人见？（小生）
【节节高】涟漪戏彩鸳，把露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贴）
【前腔】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叫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管取欢悞歌笑喧。
（内打三更）（小生）谯楼上几鼓了？（众）三鼓了。（贴）相公，欢娱休问夜如何。（小生）美景良宵能几何？（众）遇飮酒时须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小生，贴仝众下）
思乡
（小生上）
【喜迁莺引】终朝思想，但恨在眉头，人在心上。凤侣添愁，鱼书绝寄，空劳两处相望。青镜瘦颜羞照，宝瑟清音绝响。归梦杳，绕屏山烟树，那是家乡？
怨极愁多，歌慵笑懒，只因添个鸳鸯伴。他乡游子不能归，高堂父母无人管。湘浦鱼沉，衡阳雁断，音书要寄无人便。人生光景几多时？蹉跎负却平生愿！
【雁过声】思量，那日离故乡，记临期送别多惆怅。携手共那人不厮放，敎他好看承我爹娘，料他每应不会遗忘。闻知饥与荒，只怕捱不过岁月难存养。若望不见信音，却把谁倚仗？
【二犯渔家傲】思量，幼读文章，论事亲为子也须要成模样。眞情未讲，怎知道吃尽多魔障？被亲强来赴选场，被君强官为议郞，被婚强效鸾凰：三被强，我衷肠事，说与谁行？埋怨难禁这两厢：这壁厢，道咱是个不撑达害羞的乔相识；那壁厢，道咱是个不覩亲负心的薄幸郞。
【二犯渔家灯】悲伤，鹭序鹓行，怎如那慈乌反哺能终养？漫把金章绾着紫绶，试问斑衣今在何方？斑衣罢想，总然归去，又恐怕带麻执杖。〔阿呀！天吓！〕只为那云梯月殿多劳攘，落得个泪雨如珠两鬓霜。
【锦纒乐】几回梦里，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凤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緖，更思想。被他拦挡，敎我怎不怨伤？俺这里欢娱夜宿芙蓉帐，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长。
【锦家傲】漫悒怏，把欢娱翻成闷肠。菽水旣清凉，我何心贪着美酒肥羊？闷杀人，花烛洞房；愁杀我，挂名在金榜。魆地里自思量，正是在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终朝长想忆，寻便寄书人。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下）
剪发
（旦上）
【金珑𤧚】饥荒先自窘，那堪连丧双亲？身独自，怎支分？衣衫都典尽，首饰并无存。无计策，只得剪香云。
万苦千辛难摆拨，方尽心穷，两泪空流血。裙布荆钗今已竭，萱花椿树连摧折。金剪盈盈明似雪，远映愁眉月。一片孝心难尽说，一齐分付青丝发。自那日，婆婆没了，多亏张大公週济。如今公公又亡，无钱资送，难再去求他。我一时想起，只得剪下头髮，卖几文钱钞，将他做个意儿，却似叫化一般。苦吓！不幸丧双亲，求人不可频。聊将青丝发，断送白头人。
【香罗带】思量，两泪零，如何禁声？哭声父亲，哭声母亲。母亲前日已身倾也，感得张公週济贫，送老亲。我何颜再求，羞怎忍？剪发伤情也，苦只苦，当初鸾凤分！
【其二】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粧台懒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是我担搁你，虚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剪发伤情也，怨只怨，结发薄倖人！
【其三】思量薄倖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敎我珠泪零。我悔不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僧去，今日免艰辛。少甚珠围翠拥兰麝薰？我的身死兀自无埋处，说甚剪头发，愚妇人！
【其四】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只为开口吿人，羞怎忍？这金刀下处应心疼也，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鹤发亲。可怜雾鬓云鬟女，断送了霜鬟雪鬓人！
【临江仙】连丧双亲无计策，只得剪下香云。（哭介）非奴苦要孝名传：正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吿人难。
头发已剪下，不免将去货卖则个。
卖发
（作关门行介）出得门来，穿长街，过短巷，不免叫一声：卖头发。（悲介）
【梅花塘】卖头发，买的休论价。念奴受饥荒，囊箧无些个。丈夫出去，那揕连丧了公婆？没奈何，只得卖头发，资送他。
【香柳娘】看青丝细发，看青丝细发，剪来堪爱，如何买也没人买？这饥荒死丧，这饥荒死丧，怎敎我女裙钗当得这狼狈？况连朝受馁，况连朝受馁，我的脚儿怎抬？其实难捱。
【又】往前街后街，往前街后街，并无人睬。
不免再叫一声：卖头发，卖头发。（悲介）阿呀！
叫，叫得我咽喉气噎，无如之奈。我如今便死，我如今便死，只是暴露两尸骸，谁人与遮盖？将头发去卖，将头发去卖，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
（坐地介）（生上）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炷香。老汉昨见蔡老员外病势十分危笃，今日再去看他一看。（旦）苦吓！（生）吓！那边倒在地下的可是五娘子麽？（旦）正是。大公吓！一时头晕，坐倒在此。（旦）老汉不便搀扶，在我拄杖上挣起来罢。（旦）是。（生）看仔细。（旦）多谢大公。（生）五娘子，你公公病势如何了？（旦）阿呀！大公吓！我公公夜来没了。（生）吓！怎麽说？（旦）夜来公公没了。（生）吓！你公公夜来没了？（泪介）阿呀！老友吓！我昨日还和你讲话，今日就没了？咳！正是人无百岁期，枉作千年计。咳！可怜！五娘子，你手中拿的是什麽东西？（旦）是头发。（生）要他何用？（旦）公公没了，无钱资送，只得把头发剪下，欲卖几贯钱钞，以为送终之用。（生）吓！阿呀！你公公没了，怎麽不来与我商议，却把头发剪下？岂不可惜吓？（旦）以前搅扰多番，怎敢又来啓齿？（生）咳！五娘子，你说那里话来！
【前腔】你儿夫曾付託，你儿夫曾付託，我怎生违背？你无钱使用，我须当贷。将头发剪下，将头髮剪下，又跌倒在长街，多因是我之罪。叹一家破败，叹一家破败，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珠泪盈腮！（旦）
【又】谢公公慷慨，谢公公慷慨，把钱相贷。我公婆在地府相感戴。只愁奴此身，只愁奴此身，死也没人埋，谁偿你恩债？（合）叹一家破败，叹一家破败，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珠泪盈腮！（生）
【又】我如今算来，我如今算来，他并无依赖。寻思，只得相担戴。
五娘子，你不须愁烦，你快快回去看好了公公，我随后就着小二呵：
送钱米和布帛，送钱米和布帛，与你公公买棺材。你把头发且留在。（合）叹一家破败，叹一家破败，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珠泪盈腮！
（旦）谢得公公救妾身。（生）你夫曾托我亲邻。（旦）惟有感恩并积恨。（合）万年千载不生尘。（生）你回去罢。（旦哭下）（生）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咳！可怜！天下有这等孝顺媳妇，难得吓！他公公没了，竟把那头发剪下，街坊街坊货卖。咳！且待伯喈回来与他看，使他惶愧惶愧。（下）
拐儿
（净上）
【打球场】几年间为拐儿，脱空说谎为最。遮莫你怎生俌俏，也落在我圈套！
自家脱空为活计，掏摸作生涯。舌剑唇鎗，伶俐的也敎他懵懂；虚脾甜口，奸巧的也哄他装风。鄕贯从来无定居，姓名谁个知眞实？装成圈套，见了时自然进来；做就机关，撞着的怎生出去？骗了锺馗手中宝剑，偷了洞宾瓢里仙丹。眞个来无影，去无踪，对面骗人如撮弄。纵使和你行，同你坐，当场赚你怎埋怨？拐儿阵里先锋，哄骗门中大将。何用剜牆挖壁，强如黑夜偷儿；不须挟斧持刀，赛过白昼刼贼。正是：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但是京师中都晓得我是拐骗的，难做买卖。这两日手中乏钞，如何是好？（丑内）𣬿穿㕶个花娘！到三郞庙里去许许愿心勒介。（淨）咦！你听这个人要到三郞庙里去许愿，待我先去看他许什麽愿。𠰻！三郞老爷不在吓，想是人家抬去赛愿了我且假做三郞老爷，看他来许什麽愿心。（坐介）（丑上）
【四边静】终日街坊閒串走，敛減月菐猪油，浑名叫瞎鸡，绰号叫梦鰍。偷鸡偷狗，掏摸剪绺。夜里掘壁洞，日里三隻手。
终朝拐骗过光阴，见人财物便欺心；若还晦气撞着我，纵然不夺也平分。区区名字叫贝戎，绰号『三隻手。』两日街浪缉捕个多得势，做弗得生意。打听得一注大财香拉里，且到三郞庙里去许个愿心介。革裡是哉。喂！庙祝！庙祝！吓！无人拉里，三郞老爷，我是个——弗消说得，㕶是晓得个。若是骗得故注大财香到手，一生一世吃着弗尽。我买个大大能个三牲来祭献。（拜介）（淨伸二指介）（丑）吓嗄！我个弗曾到手，三郞老爷倒先要加二扣头厾。咦！手里个把扇子倒好厾，且借去用用介。（作拿扇，淨扯住介）在这里了！（丑）阿呀！阿呀！（淨）好吓！正要拏你们这班拐子小厮！拿链子来锁他到五城兵马司去！（丑）阿呀！苦恼吓！老爹救命吓！小人元是好人家肚细，不拉骗子骗子了，留落拉里个。求老爹饶子小人罢。（淨）要我饶，拿出买命钱来！（丑）苦恼子，身边半个低铜钱口藥无得拉里。（淨）待我来搜一搜看。（搜介）这狗头果然没有。亏得遇了我，若遇着别人，就是个死！造化你！去罢！（丑）多谢老爹。
（淨）呔！这把伞还不値得送与我老爹，还要拿去！（丑）老爹，㕶认差哉；我是拿起来是介双手送与老爹吓。（淨）吓！原要送与我的吓？（丑）正是。（淨）去罢。（丑）噢。个个毴养个！贪小利个！等我上俚一上介！（淨）这把伞拏去换酒吃，也値得三十个钱。（丑）𠍽个，五十个铜钱买个㖸。（淨）呔！你去了怎麽又转来？（丑）哪，小人蒙老爹恩德，请问老爹尊姓大名，日后好补报老爹个意思吓。（淨）你这狗头！问了我老爹的姓名，日后做出歹事，破了，好攀扯我老爹吓！（丑）乌龟亡八！是㕶个妮子嘿有个样心肠！（淨）我且问你：你方纔许愿心，说有一注大财香到了手，就一生受用不尽；是什麽财香？实对我说。（丑）我方纔个说话，老爹纔听见个哉？（淨）都听见了。（丑）弗瞒老爹说，小人是陈留郡人，打听得蔡状元也是陈留郡人，一向赘在牛府，不许他音信往来，近闻得他瞒过牛府，私下访问；若有鄕亲在此，要託他寄封家书居去。我想决非空信，极少寄介四百五百两银子居去。那间我写一封假家信拉里，要去发个注大财香；但是我身浪是介难看拉里，千思百量，弗好去得，故此许介一个愿心。
（淨）吓！有这个缘故。书呢？（丑）拉里。（淨）拿来，我去。（丑背介）吓！原来个个屄养勾口藥是个骗子，倒不个屄养个吓子一跳。个蛮屄养个身浪倒冠冕厾，等我来骗介俚一骗，发个利市。（转身介）吓！老爹去？（淨）拿书来，我去。（丑）㕶去动阿动弗得。（淨）为什麽？（丑）小人是陈留郡人，舌头是圆个；老爹是京中人，舌头是方个。到那里言语不对，露出马脚来，就穿綳哉喂。（淨）吓！语言不对，去不得的？（丑）去弗得个。（笑介）小人倒有介一个意思拉里。（淨）什麽意思？（丑）弗好说。（淨）不妨，你说。（丑）说出来，只怕老爹弗肯。（淨）你且说看。（丑）哪，若是老爹身浪个套衣裳肯借拉我着子嘿，就体体面面走得去，银子就到手哉。（淨）狗入的，我老爹的衣服倒把你穿！（丑）我元说老爹弗肯个口藥；单是不白着个㖸。银子到了手，另外有赁衣。缇萦救
（淨）吓！先讲明白了，银子到了手，怎样分法？（丑）三七。（淨）你得二分，我得七分？（丑）嗳！我得七分，㕶得三分。（淨）不对，不对！（丑）竟是对分；有一千，五百两一个，何如？（淨）对分了，另外还我赁衣服钱。（丑）就是介。要几哈？（淨）五两。（丑）多哉，多哉，只好一两。（淨）少。（丑）二两。（淨）便宜你，三两罢。（丑）就是三两。脱下来。（淨脱介）（丑）咦！老爹，外面冠冕，里面一包葱。（淨）这是老爹的便服。（丑着介）正好，配身得势；眞正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头浪个帽子来。（淨）大帽也要赁钱。（淨）几哈？（淨）二两。（丑）啐！纸煳头货色，五钱。（淨）一两。（丑）就是一两。（淨）衣服三两，帽子一两，共是四两了。（丑）小人！囉个少子㕶个？靴来。（淨）靴子，我老爹自己要穿的。（丑）㕶看㖸，身浪着了大衣裳，头浪戴了大帽子，脚浪像𠍽样？脱下来。（淨）也要赁钱（丑）再加了一钱嘿是哉。（淨）要五钱。（丑）就是五钱。𠍽要子我个了？（淨一面脱靴，一面说介）衣服是三两，帽子是一两，靴子是五钱，一总是四两五钱，另外的。（丑）嗳！只管说！㕶住拉几里，我去了就来。（淨）吓！你去了，我那里寻你？（丑）是吓！㕶囉裡来寻我？有裡哉，省得㕶弗放心，㕶竟扮子我个家人，跟子我去阿好？（淨）呔！我老爹倒做你狗头的家里人！（丑）也不过遮掩一时，过头子老爹原是老爹，狗头原是狗头。要看铜钱银子的分上。（淨）吓！看银子钱分上，罢了。（丑）打伞（淨）看银子钱分上打伞。（走介）（丑）弗好，弗好，转去。
（淨）为什麽？（丑）欺主。（淨）什麽欺主？（丑）㕶看我做家主公个是介两根狗嘴髭鬚，㕶屋里人倒是介一嘴阿鬍子，弗像样。（淨）这是老爹的贵相生成的。（丑）要去掉几根。（淨）这个使不得。（丑）若是去掉几根，另外加你养鬚钱二两。（淨）如此，难道拔下来不成？（丑）一根一根介拔，拔到几时？哪！有剪刀拉里。（淨）我原说你这狗头是剪绺的！（丑）剪绺个用剪刀就是笨贼哉。（淨）这嘿，少去几根。（丑）是哉，无交话。（作剪下）
（淨摸打丑介）狗入的，我叫你少去几根，怎麽一嘴鬍子都去了？（丑）啐！𣬿穿㕶个娘！我搭㕶合伙做生意，𠍽个开口就駡，动手就打？脱子去，弗去哉，弗去哉！（淨）不是吓，敎你少去几根；如今像什麽？（丑）为𠍽了？加㕶二两养鬚钱了，拿子银子居来，买星肉来白熩熩吃拉肚里子，拿个白肉汤放拉钵头里子，是介出绰出绰介一濊，再拿个草荐得来一遏，明朝就像韭菜能介长子出来哉𠍽。（淨）吓！原长得出的？（丑）那说长弗出？还要比子那间长点厾来。
（淨）不要说了。走罢。（丑）那，那，那打伞嘿要弯子个腰纔像，是介直僵僵像𠍽样？（淨）吓！要弯腰的？（丑）故嘿是哉。喂！㕶生平欢喜𠍽个？（淨）一生最喜欢吃酒。（丑）个个容易；倘然俚厾问㕶说：『你家相公是轿来的马来的？』㕶那亨说？（淨）怎麽样说呢？（丑）㕶只要说介两句说话，却不道怎的，又不道怎麽。（淨）吓！却不道怎的，又不道怎麽。记得了。（丑）若是要吃，只说一个字，『倏，』我就只管拿拉㕶吃哉。（淨）倏。（丑）拿去吃。几里是哉。门上那位大叔在？
（末上）来了。当値轮该我，叫门却是谁？是那个？（丑）管家请了。（末）相公是那里来的？（丑）我是状元老爷的鄕亲，从陈留郡来的。（末）请少待，待我进去通报。（丑）且住，请问大叔是牛府中的呢，还是状元老爷身伴的？（末）我是从幼跟随状元老爷的。（丑）𠰻！旣是从幼跟随状元的，为何不认得我？只怕是说谎，倒要盘你一盘。你家太老爷叫什麽名字？
（末）吓！相公只道我不是状元爷身伴的，为此要盘问我？（丑）就是这个意思。（末）我家太老爷叫蔡从简，太夫人秦氏，小夫人赵氏五娘，可错？（丑）差是弗差，可还有什麽好亲戚，好邻居？（末）我家老爷间壁有个张广才张大公，是我家老爷的好友。（丑）不错，有个，有个，一个张大公，一个张广才。（末）𠰻！张大公就是张广才吓（丑）怕我弗晓得了？不是我来盘问你吓，恐怕你是太师身伴的，不当稳便；旣是状元身伴的，相烦通报，说鄕亲求见。（末）请少待。老爷有请。（小生上）
【凤凰阁】寻鸿觅雁，寄个音书无便。漫劳回首，望家山和那白云不见。泪痕如线，想镜里孤鸾影单！
（末）啓爷，外面有个鄕亲求见。（小生）鄕亲麽，道有请。（末）老爷出来。（小生）吓，鄕兄请。（丑）大人请。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小生）下官也有一拜。（丑）久旱逢甘雨。（小生）他鄕遇故知。请坐。（丑）吿坐了。（淨溷坐末推介）（丑）他是有些痴的，不要睬他。（小生）请问鄕兄尊姓？（丑）晚生姓那。（小生）居住那里？（丑）就在大人拐角对过；难道大人就忘了？（小生）我每那边只有个梅小溪，并没有姓那的。（丑）这就是妻父家里了。晚生出门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晚生回去，那些小舅小姨都说道：『咦！那姐夫回来了，那姐夫回来了。』所以晚生顺口就姓了『那』哉。
（小生）鄕兄几时到的？（丑）明日到的。（小生）吓！今日。现在怎麽说是明日到？（丑）呀呸，晚生说差了，今早清晨，我说船家这样行法，几时纔得到；那船家道：『相公，风不顺，只好明日到了。』晚生在舟中闷得紧了，倒头竟睡，谁想一时转了顺风，一时就到，晚生记了船家的言语，因此说是明日到的。（小生）可晓得下官家中的光景如何？（丑）大人别后，比前大不相同了：前有典当舖，后有米穀仓；几枝大槐树，一带大楼房。（小生）下官儒素之家，那得有此？（丑低问介）请问大人，这位管家还是令岳这里的？还是跟随大人的？（小生）这是跟随下官的。（丑）晚生只道是牛府中的，所以替大人装个体面；旣是跟随大人的，一些不曾动，原是旧门牆。（小生）家父在家好麽？（丑）好，令尊是越保养得妙了。长又长，大又大，肥又肥，胖又胖，委实轩昂！（小生）家父是五短身材。（丑）又有个缘故：那日晚生起身，送行的多得紧，那一个梅兄长，这一个梅兄短，只见令尊老大人站在那上马石上说：『梅兄，若见小儿，千万叫他寄封书回来。』我看他倒像长大，以后站下地来，原是五短身材。（小生）过来。（末）有。（小生）听他语言顚倒，是个假的。打发他去罢。（下）
（丑）管家，你家老爷为何进去了？（末）我家老爷道你语言不对，是假的。（丑）𠰻，𠰻，𠰻！我为鄕亲分上，故此来望他，还是衣服是假的？帽子是假的？人是假的？你家太老爷有书在此，难道也是假的？小厮打伞到王老爷那里取了回书，下船去罢。（末）相公请住步，太老爷有书，何不早说？老爷有请。
（小生上）怎麽说？（末）太老爷有书在此。（小生）吓！太老爷有书的？鄕兄，得罪了。家父旣有书，何不早说？（丑）方纔大人相问，所以未及呈上。令尊大人蔡从简，太夫人秦氏，小夫人赵五娘，还有比邻张大公广才俱着晚生多多致意。（送书介）吿辞了。（小生）岂敢。还有小饭。（丑）怎好相扰？（小生）分付备飮。（末）吓。
（小生）闻得陈留郡飢荒，下官曾上本赈济百姓的，可曾到否？（丑）到的；这些百姓都感激大人恩德。（小生）还是旱荒呢是水荒？（丑）是旱荒。府县官祈雨，再祈不下来，谁想来了一位道人，用了什麽闷雷法，雨便求了下来，恼了雷神公公，大雷闪电打死了无数的人。（小生）打死的是何等样人？（丑）打死的都是这些扒灰老儿。（哭介）（小生）鄕兄为何哭起来。（丑）老父不幸，亦遭此难。（小生）休得取笑。（末）啓爷，饭完。（小生）鄕兄，草具简慢，幸勿见嫌，请到西厅少坐。只是下官要写回书，不得奉陪，怎好？（丑）大人请便。（小生）你在此照管。（末）晓得。（小生下）
（末）相公请酒。（丑）管家，你坐了。（末）相公在此怎好坐？（丑）何妨？我与你老爷是鄕亲，你也是鄕亲了吓。坐了，坐了。（末）多谢相公。（丑）你出门也久了，也该写封信囘去。（末）信是要寄的，只是没有便人。（丑）何妨？我就与你带去便了。（末）怎好有劳相公？（丑）这是顺便，叫做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末）如此嘿，待我去写。只是无人斟酒怎麽？（丑）不妨，有我们小厮在此。（末）劳你斟一斟酒，有罪了。（下）（丑）好酒，好酒！（淨）倏。（丑）拿去吃。（淨）倏。（丑）再拿去吃。（溷介）（末上）老爷出来。
（小生上）鄕兄失陪，有罪。（丑）岂敢。盛扰不当。（小生）书一封，白银三百两，烦鄕兄寄交家父。（丑）大人的书，晚生便领了；带去银子，不敢奉命。（小生）为何呢？（丑）恐怕晚生是假的吓。（小生）适纔唐突，幸勿见罪，请收了。（丑）从命了。（丑将银袖袋过另拿出假银与淨介）过来，你拿好了。（淨接介）（小生）还有白银三十两，送与鄕兄为路费。（丑）这个不敢受。（小生）不必嫌轻，请收了。（丑）多谢大人。可还有什麽话分付？（小生）鄕兄吓：
【驻马听】书寄鄕关，说起敎人心痛酸！传与我八旬爹妈，道与俺两月妻房：隔着万水千山，啼痕缄处翠绡斑，梦魂飞遶银屏远。
（丑）大人，待晚生回去呵，
报道平安，想一家贺喜，他日再相见。
（小生）凭伊千裡寄佳音。（丑）说尽离愁一片心。（小生）须知相别经多载。（合）方信家书抵万金。（小生）请了。（丑）请了。（小生下）（丑）大叔，你的信呢？（末）在这里。书一封，银子五十两，烦相公顺交舍下。这个小意思，送与相公路上买点心的。（丑）信便与你带去，这个决不敢受。（末）须些薄意，请收了。（丑）如此，多谢了。（末）好说。吓！管家起来。（淨装睡着介）（丑）大叔，不要叫他，他要杀酒风的，等他醒来，叫他到旧所在来便了。（末）晓得。（丑）阿呀，恐怕天要下雨，这把伞待我带了去，便当些。请了。再会。（末）相公慢请罢。（丑）我这马扁行业，胜如戎贝生涯。（下）（末）起来，起来。（淨溷介）（末）你家主人去了，只管睡！（淨）那里去了？（末）敎你原到旧所在去。（淨）却不道怎的。（末）去罢。（淨）又不道怎麽。（末）呸！（淨）倏！（末下）
（淨）这个屄养的！银子三百两，一大封，在我身边；他先到三郞庙里等我去分，我还去做什麽，打从小巷里走他娘！（走介）（丑奔上，见淨拿伞遮下）（淨吓急背走介）阿哟！阿哟！这个屄养的来寻我了，待我再转个弯儿着。这里有个毛坑，在此倒也僻静，待我来把银子打开来看看着。我如今有了这三百两银子，做他一套好衣服，这是要的。（带白带唱介）（唱）这是那个羊毛出在那个羊身上？（白）我三两银子买他一个叫驴骑骑，也是要的。（唱）那羊毛出在那羊吓羊身上。（白）买他几间房子，再讨个老婆，这也是要的。（唱）这也是羊毛出在那个羊身上吓。（白）怎麽这麽几层纸？太小心了。再买他一个小厮跟着，这也是要的。（唱）那羊毛出在那羊吓羊身上。（内）卖海蛳。（淨听作吓，掉包在地介）什麽东西？（内）卖海蛳。（淨）呸！入他娘遭瘟的！卖海蛳吓，我听错了，只道拿拐子，倒吓我这麽一跳，把银子都掉在毛坑里去了！说不得掏他起来。（拿起看介）阿呀！阿呀！弗好哉！咳！我一生一世做大骗，今日倒不拉小骗骗子去哉，故口藥是我自家弗好吓！
【水红花】我一生好酒，蜜驼哆，醉罗呼，诸般弗顾。谁知今日遇强徒，被他局浑身脱付。无子衣裳还犹可，那得出租苏，倒做光下巴阿鬍子也囉！
衣裳骗子去，学子两句话：却不道怎的，又不道怎麽。还有来，倏，倏，倏！（下）
描容
（旦上）
【胡捣练】辞别去，到荒坵，只愁途路煞生受。画取眞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
鬼神之道，虽则难明；感应之理，不可不信。我前日独自在山筑坟，身子困倦，偶然睡去，忽梦神人自称当山土地，带领阴兵，与奴助力。却又嘱付，叫奴改换衣妆，径往长安寻取儿夫；又说明日自有两位仙长指引去路；醒来时果然坟茔已完。昨日果有两位仙长赠我云巾，道服，琵琶。这分明神道护持。如今只得改换衣妆，打扮做道姑模样，将琵琶做个行头，一路唱些行孝曲儿，抄化前去吓！只是一件：这几年和公婆厮守，如何一旦抛离前去？想奴向来颇晓丹青，何不想象，画取公婆眞容背着，路上恰似相亲相傍一般。若遇小祥忌辰，展开烧些香纸，奠些酒饭，也是奴家一点孝心。我且描画眞容则个。
【三仙桥】一从公婆死后，要相逢，不能彀，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苦要描，描不就。暗想像，敎我未写先泪流。描不出他饥症候，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画你个庞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要画你个庞儿展舒，他自来常面皱，若画出来眞是丑。那更我心忧，也画不出他的欢容笑口！
吓！不是我不会画着好的，我自从嫁到他家呵：
只见他两月稍优游，其余的都是愁。〔这几年间，〕我只记得他形衰貌朽。〔这眞容呵，〕便是他孩儿收，怕也认不出当初父母。纵不认得是蔡伯喈昔日的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的姑舅。
眞容已完，不免张挂起来。公婆吓！你媳妇今日远行，本该做碗羮饭，奈身无半文，难以措办，只有一炷清香，望公婆鉴纳。
【前腔】非是奴要寻夫远游，只怕我公婆绝后。奴见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苦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奴出外州。
我倒差了；奴家去后，公婆的坟墓谁人看守？
他尙兀自没人看守，如何来相保佑？只怕奴去后，冷清清，有谁来奠酒？纵使遇春秋，一陌纸钱怎有？你生是个受冻馁的公婆，死做了绝祭祀的姑舅！
拜吿已毕，不免去拜别了张大公就起行便了。（暂下）
别坟
（生上）衰柳寒蝉不可闻，金风败叶正纷纷，长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阳关无故人。五娘子，开门。（旦上）是那个？（生）是老汉在此。（旦）原来是大公。大公万福。（生）不消。闻你远行，特来相送。（旦）奴家正要到来拜别，恰好大公来了。（生）几时起行？（旦）奴家今日就行了。（生）吓！今日就行了？（旦）是。（生）老汉带得碎银三两，请收了。（旦）受惠多番，不敢再领。（生）莫嫌轻。请收了。（旦）多谢大公。（生）你桌上的是什么东西？（旦）是公婆的眞容。（生）咳！五娘子，这等年成，口食尙且艰难，那得钱来倩人描画眞容？（旦）不瞒大公说，奴家将就自己画的。（生）自己画的？（旦）正是。（生）若是倩人画的呢，老汉不看也罢；旣是五娘子自己画的，借来一观。（旦）只是拙笔，不足以当大观。（生）好说。啧，啧，啧！画得像吓画得像！阿呀！老哥！老嫂！咳！（鹧鸪天）你死别多应梦里逢，漫劳孝妇写遗踪。可怜不得团家庆，辜负丹青泣画工！老哥！看你衣破损；老嫂，看你鬓蓬松：千愁万恨在眉峯！呣！只怕蔡郞不识你年来面，赵女空描别后容！画得像吓！五娘子，你孝心所感，所以画得的眞。（旦）好说。（生）收好了。（旦）是。奴家有一句不知进退之言相吿。（生）有何说话？你可道来。（旦）奴家今日远行，别无挂念；只有公婆的坟墓，望大公早晚看管一二。可怜看这两个老人家面上。（生）这个不消分付。五娘子，你今日远行，老汉也有几句言语嘱付。（旦）大公有何说话，自当谨记在怀便了。（生）五娘子吓，我想你少长闺门，那识路途？当初蔡郞在家的时节，你青春姣媚，如今遭此年荒岁歉，你貌陋身单。咳！正是桃花岁岁皆相似，人面年年便不同。五娘子。（旦）大公。（生）那蔡郞临别之时，可不道来？（旦）他道些什么来？（生）他道此去倘有寸进，卽便回来。哪！如今年荒亲死，一竟不回，你知他心事如何？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蔡郞原是读书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久留不知因甚故，年荒亲死不回门。你去京城须仔细，逢人下礼问虚眞。你若见蔡郞，漫说千般苦，只把琵琶语句诉原因。你未可便说他妻子，未可便说丧双亲；未可便说裙包土，未可便说剪香云。吓！若得蔡郞思故旧，可怜张老一亲邻。我今年已是七十岁，比你公公少一旬。五娘子，你今日去时，还有张老来相送；只怕你回来时，未知张老死和存！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牢牢记着。（旦）多承指敎，奴家怎敢遗忘？大公，还有一事相求：公公在日写的遗嘱已带在此，请大公收了。奴家此行，一路平安，寻见丈夫回来，这话不必提起；若寻不见丈夫，在路上倘有些差池，等那伯喈回来，大公可将遗嘱幷剪下的头发与他，以表奴家一点孝心。（生）是吓！亏你想得到。我且收在此便了。（旦）奴家还要到公婆坟上去拜别。（生）正该如此。去拜一拜，待他阴空保佑你前去转过翠柏苍松。（旦）来到荒坵古墓。吓！阿呀！公婆吓！媳妇今日拜别你前往洛阳寻取丈夫，望公婆阴空护佑！（生）老哥老嫂！你媳妇今日拜别你二人，前往洛阳寻取你孩儿，愿他在路上好行好走，望你阴空保佑！（旦）
【忆多娇】他魂渺漠，我无倚托。程途万里，敎我怀夜壑
大公请上，受奴一拜。（生）不消，不消。（旦）
此去孤坟，望公公看着。（合）举目萧索，举目萧索，满眼盈盈泪落！（生）
【前腔】承委托，当领略。这孤坟看守，我决不爽约。但愿你在途中身安乐。（合）举目萧索，满眼盈盈泪落！（旦）
【斗黑麻】我深谢得公公便相允诺。从来的深恩，怎敢忘却？只怕途路远，体怯弱，病染孤身，衰力倦脚。（合）此去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两处堪悲，两处堪悲，万愁怎摸？（生）
【前腔】伊夫壻多应是贵官显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五娘子，〕似你这般乔打扮，他便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合）此去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两处堪悲，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旦）
【哭相思】为寻夫壻别孤坟。（生）只怕你儿夫不认眞。（合）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旦）五娘子，路上小心。我方纔这些话不可忘了。（旦）晓得。（生）若寻见了伯喈，卽便回来。（旦）是。大公保重，我去了。（生）宁可早歇晚行，保重要紧。若见你丈夫，与我多多致意。（旦）是。大公请转（生）怎么？（旦）奴家去后，我公婆的坟墓，望大公千万看管一二吓。（生）这个不消分付，你自放心前去。（旦）是。（各哭，旦下）（生）咳！可怜！可怜！我那老哥，老嫂！你媳妇起身寻你儿子去了，一路阴空指引他去，得见你儿子之面，早早回来吓！我是去了，改日再来看你。（拭泪回头泣下）
盘夫
（小生上）
【菊花新】封书远寄到亲闱，又见关河朔雁飞。梧叶满庭除，争似我闷怀堆积？
我蔡邕久留京邸，不得回家侍奉双亲，十分愁闷。且喜前日接得平安家报，卽便修书付回，未知可曾到否。这几日时怀挂念，翻成忧虑。正是：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贴上）
【意难忘】绿鬓仙郞，懒拈花弄柳，劝酒持觞。眉颦知有恨，何事苦相防？（小生）〔夫人，〕些个事恼人肠。（贴）〔相公，〕试说与何妨？（小生）只怕你寻消问息，添我恓惶。
（贴）相公无事而戚，谓之不祥。你自到我家，终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却是为何？吓，相公，你如今还是少了穿的，少了吃的？却有甚不足意处？
无事而戚，谓之不祥。这当属行为禁忌之一种：过去的人们相信“说鬼招鬼，说邪招邪”，桃木为剑可以避邪，然园植桃树则易招妖。皆属此类
【红纳袄】你吃的是煑猩唇和那烧豹胎；穿的是紫罗襕，系的是白玉带。〔你出入呵，只见你〕花头踏在你马前摆，三檐伞儿在你头上盖。〔吓，相公，你莫怪我说吓：〕你本是草庐中一秀才，今做了汉朝中梁栋材。你有甚不足，只管锁着眉头也，唧唧哝哝不放怀？（小生）
【前腔】〔咳，夫人，〕我穿着这紫罗襕，到拘束得不自在；脚穿着这皂朝靴，怎敢胡乱去踹？口儿里吃几口慌张张要办事的忙茶饭，手儿里捧着个战兢兢怕犯法的愁酒杯，到不如严子陵登钓台。怎做得扬子云阁上灾？只管的待漏随朝，可不躭悞了秋月春花也，干碌碌，头早白！
（贴）相公，我知道你了。
【前腔】莫不为丈人行性气乖？
（小生）不是。（贴）
莫不是妾跟前缺管待？
（小生）不是。（贴）
莫不是画堂中少了三千客？
（小生）也不是。（贴）
莫不是绣屏前少了十二钗？
（小生）也不是。（贴）相公：
这意儿敎人怎猜？这话儿敎人怎解？〔我今番猜着你了，〕敢只为楚馆秦楼有个得意人儿也，因此上，闷恹恹，常挂怀？
（小生）越发不是了。（贴）这不是，那不是，端的为着何来？（小生）
【前腔】有个人在天一涯，〔阿嗄，〕只落得脸销红，眉锁黛！〔夫人，〕我本是伤秋宋玉无聊赖，有甚心情去恋着闲楚台！
（贴）吓，相公，你有甚心事，何不说与奴家知道？（小生）夫人：
这三分话儿只恁猜，一片心儿直恁解。〔夫人，你〕休纒得我无言，若还提起那筹儿也，扑簌簌，泪满腮！
（贴）吓，相公，我待不劝你，你只管愁闷；我问着你，你又藏头露尾。我也只得由你罢了。吓，相公，夫妻何事苦相防？莫把闲愁积寸肠。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虚下）
（小生）咳！正是：难将我语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自家娶妻两月，别亲数载，久淹京师，归期未定。因此，终朝思想，整日忧容。我这新娶的媳妇虽则贤惠，若将此事和他说知，也肯敎我回去。只是他的爹爹知道我有媳妇在家，怎肯放我回去？不如姑且隐忍，改日求一乡任，那时回家见我父母妻子便了。咳！夫人吓夫人！非是堤防你太深，只缘伊父苦相禁。正是：夫妻且说三分话。（贴上）呀，相公，你道是未可全抛一片心？好吓，你瞒得我好！只是你那爹娘和媳妇在家，可不埋怨着你来？（小生）可不道！（贴）
【江头金桂】怪得你终朝𡅥喑。只道你缘何愁闷深，敎咱猜着哑谜，为你沉吟。那筹儿没处寻。我和你共枕同衾，你瞒我则甚？你自撇了爹娘媳妇，屡换光阴，他那里须怨着你没信音。笑伊家短行，无情忒甚，到如今，兀自道：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小生）
【前腔】〔吓，夫人，〕非是我声呑气忍，只为你爹行势逼临怕他知我要回去，将人厮禁。我待说，又将口噤。我待解朝簪，再图乡任。他不堤防着我到家林，和你双双两人归昼锦。叹双亲老景，存亡未审。〔下官前日有书寄回去，〕只怕雁杳鱼沉。
（贴）旣有书寄去，怎么没有回报？（小生）
又不是烽火连三月，眞个家书抵万金！
（贴）原来为此。待我去对爹爹说知，和你一仝回去便了。
（小生）呀，你爹爹怎肯放我回去？你且休说破了。（贴）不妨；我爹爹身为太师，风化所关，岂有不顾道理之理？我好歹去对他说。（小生）夫人，你休要说罢，说也恐不济事。（贴）相公，休得疑虑，我去说时自有道理，不由我爹爹不从。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小生）今朝识破家中事，还恐伊爹念不移。（仝下）
吴伟业《圆圆曲》有云：“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琵琶记》中的蔡伯喈是一凤凰男，《琵琶记》是为负心文人翻案之作。从头至尾，为其不孝辩，为其薄倖辩，总归一句：“理解万岁”。然而事理乖张，辩白勉强，文心徒劳，收效甚微。千百年以来，依旧是“身后事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且非事理不顺，更有文句不通，前句才道：“夫妻何事苦相防？莫把闲愁积寸肠。”后句紧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夫妻俨然分家矣。想南戏产自民间，后经文人改篡，千孔破絮，补缀辛劳，文字衔接处难免露出破绽。
谏父
（外上）
【西地锦】好怪吾家门壻，鎭日不展愁眉。敎人心下常萦系，也只为着门楣。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夫招赘蔡伯喈为婿，可谓得人矣；只是一件：自从他到此间，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不知为着甚么？必有缘故。且待女孩儿出来问他，便知端的。（贴上）
【前腔】只道儿夫何意，如今就里方知：万里关山，要仝归去。未知爹意何如？
爹爹万福。（外）罢了。我儿，吾老入桑楡，自叹吾之皓首；你今幸调琴瑟，每为汝而忘忧。夫壻何故不乐？吾儿必知其故。（贴）吿爹爹知道：伯喈娶妻六十日，卽赴科场，别亲三五载，并无消息。温凊之礼旣缺，伉俪之情何堪？今欲归故里，辞至尊家尊而仝行；待共侍高堂，执子道妇道以尽礼。特此拜禀，求爹爹允从。（外）吾儿差矣。吾乃紫阁名公，汝是香闺艳质，何必顾彼糟糠妇？焉能事此田舍翁？他久别双亲，何不寄一封音信回去？汝从来姣养，安能涉万里之程途？休惑夫言，当从父命。（贴）爹爹，孩儿曾观典籍，未闻妇道而不拜姑嫜。试论纲常，岂有子职而不事父母？若从唱随之义，当尽定省之仪。彼荆钗裙布，旣已独奉亲闱之甘旨；此锦屏绣褥，岂可久恋厦宅之欢娱？爹爹身居相位，坐理朝纲，岂可断他人父子之恩，绝他人夫妇之义，使伯喈有贪妻之爱，不顾父母之愆；孩儿有逆夫之命，不事舅姑之罪？望爹爹容恕，乞赐矜怜。（外）休得胡说！他家旣有媳妇在家，你去做什么？（贴）爹爹。
【狮子序】他媳妇虽有之，念奴家须是他孩儿的次妻。那曾有做媳妇的不事亲闱？
（外）你去有何勾当？（贴）
若论做媳妇的道理，自当奉飮食，问寒暄，相扶持，苹蘩中馈。
（外）他有媳妇在家，自能奉养，你便不去也不妨。（贴）爹爹。
又道是养儿待老，积谷防饥。
（外）旣道是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何不当初休叫他来应举么？（贴）
【太平歌】他来求科举，指望锦衣归，不想道爹爹留他为女壻。
（外）这也是有缘千里能相会，须强他不得。（贴）
他埋怨洞房花烛夜，那些个千里能相会？
（外）他当初为何应允了？（贴）
他只要保全金榜挂名时，事急且相随。
（外）事已如此，伯喈也枉自愁闷吓！（贴）
【赏宫花】他终朝惨凄，我如何忍见之？
（外）他自惨凄，你管他怎的？（贴）
若论为夫妇，须是共欢娱。
（外）不妨，你对他说，敎他住在这里，我与他做个大大官儿便了。（贴）
他数载不通鱼雁信，枉了十年身到凤凰池。
（外）㕶！你听了丈夫的言语，却不听我做爹爹的说话，你这妮子好痴迷也！（贴）
【降黄龙】须知非是奴痴迷。
（外）你旣不痴迷，为何有这许多絮絮叨叨？（贴）
已嫁从夫，怎违公议？
（外）你去不妨；只是我没个亲人在傍，如何舍得你去？（贴）
爹爹犹念女，怎敎他爹娘不念孩儿？
（外）不是我不放你去，他旣有媳妇在家，你去的时节，只怕担搁了你。（贴）
休提，纵把奴担搁，比担搁他媳妇何如？
（外）旣然如此说，叫伯喈自去便了。（贴）爹爹。
那些个夫唱妇随，嫁鸡逐鸡飞？
（外）我儿，他是贫贱之家，你如何去侍奉他的父母？（贴）爹爹。
【大圣乐】婚姻事，难论高低。若论高低，何如休嫁与？
（外）不论高低，也论贵贱。（贴）
假饶伊亲贱孩儿贵，终不然，便抛弃？
（外）他自有媳妇在家，你去做甚么？（贴）
奴须是他亲生儿子亲媳妇，难道他是何人我是谁？
（外）如此说，连伯喈也不放他回去，看他怎生奈何了我！（贴）
爹居相位，怎说出伤风败俗非礼的言语？
（外怒介）（贴跪介）（外）哫！这妮子如此无礼吓！你听了丈夫的言语，反把我来挺撞！正是：夫言终是父言非，怪恨吾儿识见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欲下，又看介，回首看介）眞个女生外向！这等无礼！呣！（恨下）（贴起介）呀！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好笑我爹爹不顾仁义，反道奴家冲撞了。爹爹，昨日相公原叫我休要说破，我如今有何面目去见他？咳！相公吓相公，你一心只想转家乡，怎耐我爹行不忖量！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下）
廊会
（贴上）
【引】心事无靠托，这几日番成闷也！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唐·房玄龄《晋书·卷三十四·列传第四·羊祜杜预》
会秦凉屡败，祜复表曰：“吴平则胡自定，但当速济大功耳。”而议者多不同，祜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于后时哉！”
奴家自嫁蔡伯喈之后，见他常怀忧闷；我再三问他，他又不肯说与奴家知道。原来他有媳妇在家，数载不归，要与我一仝回去侍奉双亲。我去对爹爹说知，和他仝去，谁想我爹爹竟不肯。被奴道了几句，幸得爹爹心回意转，已曾差人前去接取他爹娘来此仝住。倘或早晚到来，不免着院子到街坊上去寻几个精细妇人来与他使唤，多少是好？吓，院子那里？（末上）来了。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北宋·陈师道《绝句四首》其四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夫人有何分付？（贴）院子，你到街坊上去寻几个精细妇人来使唤。（末）晓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夏元鼎《绝句》
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旦上）
【遶地游】风餐水卧，甚日得安妥？问天天怎生结果？
我一路问来，此间已是牛府。你看那边有一府干哥在彼，不免上前??首。吓，府干哥，贫道𥡴首了。（末）道姑何来？（旦）贫道远方人氏。（末）到此何干？（旦）闻知夫人好善，特来抄化。（末）住着。（旦）是。（末）启上夫人，精细妇人没有。有一道姑在外，说夫人好善，特来抄化。（贴）道姑么，且唤他进来。（末）晓得。吓，道姑。（旦）怎么说？（末）夫人着你进去，须要小心吓。（旦）晓得。吓，夫人在上，贫道𥡴首了。（贴）吓，道姑何来？（旦）贫道远方人氏。（贴）到此何干？（旦）闻知夫人好善，特来抄化。（贴）你有甚本事，来此抄化？（旦）贫道不敢夸口，大则琴棋书画，小则女工针指，次则飮食肴馔，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贴）吓，道姑，你旣有这等本事，何不住在我府中吃些现成茶饭？强如在外抄化。你意下如何？（旦）若得如此，感恩非浅。只怕贫道没福，无可称夫人之意。（贴）吓，道姑，我且问你，你还是在家出家的呢？还是在嫁出家的？（旦）贫道是在嫁出家的。（贴）吓！几乎悞了大事。院子过来。（末）有。（贴）他是在嫁出家的，是有丈夫的了。你可多打发他些斋粮，敎他往别处去罢，我这里难以收留。（末）吓，晓得。道姑，夫人道你是在嫁出家的，必定有丈夫的了，府中难以收留，着我多打发你些斋粮，敎你往别处去抄化罢。
（旦）啊呀！苦吓！我不合说出是有丈夫的吓。夫人，我不为抄化而来，特来寻取丈夫的。（贴）吓！元来如此。你丈夫姓甚名谁？（旦）我丈夫姓--阿呀！（欲言又止介）且住，夫人问我丈夫姓甚名谁，我若竟说出来，恐怕夫人嗔怪；若不和他说，此事终难隐忍。我记得临行时蒙张大公分付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如今把蔡伯喈三字拆开与他说，看他意下如何？吓，夫人，我夫姓祭名白谐，人人都说在贵府廊下，敢是夫人也认得他么？（贴）我那里认得吓？院子，你管着许多廊房，可有个姓祭名白谐的么？（末）小人管这些廊房，并没有什么姓祭名白谐的。（贴）吓，道姑，我这里没有，你到别处去寻罢，休得躭悞了你。
（旦）啊呀！天吓！人人都说我丈夫在牛府廊下住，如今又没有，敢是你死了么？你若是死了，叫我依靠何人！（贴）咳！可怜！道姑，你不消啼哭，可住在我府中，我着院子在街坊上寻取你丈夫便了。（旦）若得夫人如此，再造之恩了！（贴）道姑，只是一件，你在我府中住，休得恁般打扮。我与你换了衣装。（旦）吓，夫人，贫道不敢换。（贴）为何不敢换？（旦）贫道有一十二年大孝在身，所以不敢换。（贴）吓！大孝只有三年，如何有一十二年？（旦）夫人有所不知：贫道公死三年，婆死三年。（贴）也只得六年吓。（旦）我那薄幸儿夫久留都下，一竟不回，替他代带六年，共成一十二年。（贴）吓！有这等行孝的妇人吓！道姑，虽然如此，怎奈我家老相公最嫌这等打扮的。你略略换些素缟罢。（旦）勉依夫人严命。（贴）吓，院子。（末）有。（贴）你唤惜春将装奁衣服出来。（末）晓得。吓！惜春姐，夫人着你拿装奁衣服出来。（末下）
（丑上）来哉。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夫人，装奁衣服在此。（贴）放在桌儿上。（丑）是哉。（贴）道姑，你可照镜梳妆则个。（旦）是，贫道吿梳装了。（作照镜介）呀！镜儿吓镜儿！我自出嫁之后，只两月梳妆，几时不曾照你呀！苦吓！我的容颜这般消瘦了！（贴）且免愁烦。（旦）
【二郎神】容潇洒，照孤鸾叹菱花剖破。
〔贴〕道姑，你不梳妆，且换了衣裳。〔旦看衣介〕
记翠钿罗襦当日嫁，谁知他去后，钗荆裙布无些！
〔贴〕道姑，你不换衣服且带着这钗儿。〔旦看钗介〕
他金雀钗头双凤朵，〔奴家若戴了钗儿阿，〕可不羞杀人，形孤影寡。
（丑）若是不欢喜戴钗，阿要戴子个朶花罢？〔旦〕
说什么簪花捻牡丹，教人怨着嫦娥。
（贴）旣如此，惜春收了进去。（丑）是哉。（下）（贴）
【前腔】嗟呀！他心忧貌苦，眞情怎假？〔道姑，〕你为着公婆珠泪垂；我公婆自有，不能勾承奉杯茶。你比我没个公婆承奉呵，不枉了敎人作话靶。〔吓，道姑，〕我且问你根芽：你公婆为甚双双命掩黄沙？（旦）
【集贤宾】为荒年万般遭坎坷，我丈夫又在京华。
（贴）你丈夫不在家，遭了这等荒年，甘旨何人承奉呢？（旦）
把糟糠背咽暗吃担饥饿。
（贴）你公婆死了，那得钱来断送呢？（旦）
公婆死，是我剪头发卖了去埋他。
吓！如此苦楚！棺木埋葬呢？（旦）
奴把孤坟自造。
（贴）独自一个怎生造得坟墓来？（旦）
运土泥，尽是奴麻裙包裹。
（贴）呀，你好夸口吓！（旦）
也非夸。
（贴）我只是不信。（旦）吓，夫人！你若是不信，那！
只看我手指伤，血痕尙染衣麻！（贴）
【前腔】〔咳！道姑，〕我愁人见说愁转多，使我珠泪如麻！
（旦）吓！夫人，为何也掉下泪来？（贴）
我丈夫也久别双亲下。
（旦）为何不辞官回去？（贴）
他要辞官被我爹蹉跎。
（旦）他家中敢有妻室么？（贴）
他妻虽有么—
（旦）他家中旣有妻室，自能侍奉，不回去也罢了。（贴）
怕不似你会看承爹妈。
（旦）他的父母妻小如今在那里？（贴）
在天涯。
（旦）夫人何不着人去接取到来仝住也好？（贴）
敎人去请，知他路上如何？（旦）
【啄木儿】〔呀！〕我听言语，敎我凄惨多！〔吓！〕料想他每也非是假。
待我将言语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吓，夫人：
他那里旣有妻房，〔𠲔，〕取将来怕不相和？
（贴）咳！说那里话？
但得他似你能挜巴，我情愿让他，居他下。
（旦）难得吓难得！（贴）
只愁他程途上苦辛，敎人望巴巴！（旦）
【前腔】〔呀！〕错中错，讹上讹。〔啐！〕只管在鬼门关上空占卦。〔吓，夫人，〕若要识蔡伯喈的妻房—
（贴）如今在那里？（旦）夫人，远不远千里，近只近在目前。（贴）吓！你说话好蹊跷吓！（旦）吓！夫人，你当眞要见他么？（贴）当眞要见他。（旦）吓！果然要见他？（贴）咳！眞个要见他。奴家岂有谎言？（旦）罢！我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吓！夫人：
奴家便是无差。
（贴）果然是你？（旦）
非谎诈。
（贴）阿呀！原来是姐姐到了。啊呀！姐姐吓！
你元来为我遭折挫，你为我受波查！〔咳！〕敎伊怨我，敎我怨爹爹！
奴家实不知姐姐到来，有失迎接，望乞恕罪。（旦）岂敢。（贴）吓，姐姐请上，受奴一拜。（旦）吓，夫人请上，贱妾也有一拜。（贴）吓，姐姐。（仝拜介）
【金衣公子】和你一样做浑家：我安然，你受祸；你名为孝妇，我被傍人骂！
（旦）傍人怎敢骂夫人？（贴）
公死为奴，婆死为奴。〔姐姐，〕奴情愿把你孝衣穿着，奴把浓妆罢。（合）事多磨，寃家到此逃不得这波查！（旦）
【前腔】他当初原也是没奈何，被强将来赴选科。辞爹不肯听他话。
（贴）吓，姐姐，他在此，岂不要回来？有个元故。（旦）什么元故？（贴）
怎奈辞官不可，辞婚不可；只为三不从，做成灾祸天来大。（合）事多磨，寃家到此逃不得这波查！
（贴）吓！姐姐，路上辛苦了，请进去安息安息罢。（旦）是。无限心中不平事。（贴）一番清话已成空。
唐·李涉《重过文上人院》
南随越鸟北燕鸿，松月三年别远公。
无限心中不平事，一宵清话又成空。
（旦）一叶浮萍归大海。（合）人生何处不相逢？
明·吴承恩《西游记·第四十回》
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囵唐僧。”
（贴）吓，姐姐请。（旦）岂敢。还是夫人请。（贴）吓，姐姐是客，自然是姐姐请。（旦）如此，贱妾斗胆了。（贴）岂敢。（旦）请。（贴）吓，姐姐请。（仝下）
书馆
（小生上）
【鹊桥仙】披香侍宴，上林游赏。醉后人扶马上。金莲宝炬照回廊，正院宇梅梢月上。
日晏下彤闱，平明登紫阁；何如在书案，快哉天下乐。
唐·杨贲《时兴》
贵人昔未贵，咸愿顾寒微。及自登枢要，何曾问布衣。
平明登紫阁，日晏下彤闱。扰扰路傍子，无劳歌是非。
下官早临长乐，夜値严更，召问鬼神，或前宣室之席；光传太乙，时颁天禄之藜。惟有戴星冲黑出汉宫，安能滴露硏朱点周易？这几日且喜朝无繁政，官有余闲，庶可留志于诗书，从事于翰墨。正是：事业要当穷万卷，人生须是惜分阴。这是什么书？吓，这是尙书。这尧典说道，虞舜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咳！他父母这般相待，他犹是克谐以孝。我父母亏了我什么？我反不能彀奉养他，看什么尙书！（又展看介）这是春秋。春秋中郑庄公赐羮于颖考叔，颖考叔曰：『小人有母，未尝君之羮，请以遗之。』咳！我想古人有口汤吃，兀自寻思着父母；我如今享此厚禄，如何倒把父母撇了？枉看这诗书，济得甚事！当年俺爹娘叫我读书，指望学些孝义，谁知反被这诗书悞了！咳！
【解三酲】叹双亲把儿指望，敎儿读古圣文章。似我会读书的倒把亲撇漾，少甚么不识字的到得终养！〔书吓！〕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反敎我撇却椿庭萱草堂！还思想，毕竟是文章悞我，我悞爹娘？
【前腔】比似我做负义亏心台馆客，到不如守义终身田舍郞。白头吟，记得不曾忘；绿鬓妇，缘何在那方？〔书吓！〕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反敎我撇却糟糠妻下堂！还思想，毕竟是文章悞我，我悞妻房？
咳！指望看书解闷，谁知反添愁緖？如何是好！吓！也罢，不免观些壁间山水罢。（出位看介）这是荳人寸马。妙吓！这是清溪垂钓。这也画得好。（看介）吓！这轴神像是我昨日在弥陀寺中烧香拾得，院子不知，也将来挂在此。待我看来。不知什么故事呀！
【太师引】细端详，这是谁笔仗？觑着他，敎我心儿好感伤！好似我双亲模样。
且住！若是我那爹娘，有我媳妇在家，善能针指。
怎穿着破损衣裳？〔前日曾有书来，〕道别后容颜无恙。怎这般凄凉形状？
且住！我这里要寄一封书回去，尙且甚难。他那里呵：
有谁来往，直将到洛阳？须知道仲尼阳货一般庞！
（哭介）吓！我理会得了！
【前腔】这的是街坊谁劣像？觑庄家形衰貌黄。〔若是我那爹娘呵，〕若没个媳妇来相傍，少不得也是这般凄凉！敢是神图佛像？（看介）〔呀！我正看到其间，〕猛可的小鹿儿在心头撞。丹青匠，由他主张。须知道汉毛延寿悞了王嫱！
（末捧茶上）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老爷请茶。（小生）这轴画像是你挂在此的么？（末）是小人挂的。（小生）取下来。（末）是。（末收，生看画后介）这画后面有标题么？（末）有标题。（小生）取过来。（末）是。（小生看介）你自回避。（末）晓得，（下）（小生）『昆山有良璧，郁郁璠玙姿；嗟彼一点瑕，掩此连城瑜。人生非孔颜，名节鲜不亏。拙哉西河守，何不如皋鱼？宋弘旣以义，王允何其愚？风木有余恨，连理无傍枝。寄语青云客，甚勿乖天彝。』（看介）吓！这诗是谁人写的？一句好，一句歹，明明嘲着下官。谁人到得我书馆中来？且请夫人出来便知端的。夫人那里？（贴上）
【夜游湖】犹恐他心思未到，叫他题诗句，暗里相嘲。
（小生）夫人，谁人到我书馆中来？（贴）相公的书馆，谁人敢到？（小生）说也可笑。下官昨日在弥陀寺烧香，拾得一轴画像，那院子不知，也将来挂在此处。谁人在背后题诗一首？（贴）敢是当初画工写的？（小生）那里是画工写的？况且墨迹未干。谅必夫人知道，为此动问。（贴）吓！这诗上如何说？（小生念前诗介）（贴）奴家不解其意，请相公解说一遍。（小生）『昆山有良璧，郁郁璠玙姿；嗟彼一点瑕，掩此连城瑜。』（贴）相公，这是怎么说？（小生）那昆山是地名产得好美玉，玉之温润者，乃是璠玙之姿；若有了些瑕玷掩了他的颜色，便不贵重了。（贴）『人生非孔颜，名节鲜不亏。』这两句呢？（小生）孔子颜子是大圣大贤之人，如今的人，能忠不能孝，能孝不能忠，怎能彀名行无亏？所以说名节鲜不亏。（贴）『拙哉西河守，何不如皋鱼？』怎么说？（小生）那西河守是战国时人吴起，魏文侯拜他为西河郡守；他贪官恋职，母死不奔丧。那皋鱼是春秋时人，只为周游列国，他父母死了，那皋鱼回来，痛哭一场，自刎而亡。（贴）吓！原来如此。『宋弘旣以义，王允何其愚？』怎么解说？（小生）宋弘乃光武时人；光武要把妹子湖阳公主嫁他，宋弘不从，回奏官里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不弃妻的故事。那王允是桓帝时人，司徒袁隗要把侄女嫁他，他就休了前妻，娶了袁氏。这是弃妻的故事。（贴）『风木有余恨。』怎么说？（小生）昔日有个王裒，乃是孝子；他在城南守坟，每遇诞日，举木悲号，卽泪涕着树，树亦枯死。子路山居，做诗两句道：『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大孝的故事。（贴）那『连理无傍枝』呢？（小生）西晋时东宫门首有槐树二株，接脉而生，四下俱无傍枝。为人一夫一妇，乃为连理；再娶一妻，卽为傍枝。（贴）『寄语青云客，甚勿乖天彝？』（小生）道传与这些做官的，决不可违背了天伦之彝。（贴）原来有这些缘故。相公，那奔丧的和那不奔丧的那个是孝道？（小生）自然奔丧的是孝道，那不奔丧的是乱道。（贴）那弃妻的和那不弃妻的那个是正道？（小生）自然不弃妻的是正道。（贴）相公，你待学那一个？（小生）我的父母存亡未卜，决不学那不奔丧的。（贴）相公，似你这般腰金衣紫，假如有个糟糠之妇，褴缕之妻到来，你可认也不认？（小生）夫人说那里话来？自古交不可绝，义不可灭；纵然丑陋，也是我的妻房，岂有不认之理？（贴）只怕事到其间，自然不肯认了。（小生）咳！夫人！
【铧锹儿】你说得好笑。可见你的心儿窄小。没来由，漾却苦李再寻甜桃？〔古人云：弃妻有七出之条。〕他不嫉不淫与不盗，终无去条。〔那弃妻的，〕众所诮。〔那不弃妻的，〕人所褒。总然他丑貌，怎肯干休弃了？（贴）
【前腔】伊家富豪，那更青春年少？看你紫袍挂体，金带垂腰，应须有封号。金花紫诰必俊俏，须媚姣。若还他丑貌，怎不相休弃了？（小生）
【前腔】〔咳！〕你言顚语倒，恼得我心儿转焦！莫不是你把咱奚落，特兀自妆乔？引得咱泪痕交，扑簌簌这遭！〔那题诗人呵，〕把我嘲，难恕饶。若不说与我知道，怎肯干休罢了？（贴）
【前腔】我心中自忖，料想不是个薄情，分晓。〔相公吓，〕管敎你夫妇会合在今朝。伊家枉然焦。只怕你哭声渐高。
（小生）题诗的是谁？（贴）
是伊大嫂身姓赵。说与你知道，怎肯干休罢了？
（小生）不信有这等事。（贴）待我请他出来便知道了。姐姐快来。（旦上）
【入破】听得闹吵，敢是我儿夫看诗啰唣？
（贴）姐姐快来。（旦）
是谁忽叫？想是夫人召。必有分晓。（贴）〔相公，〕是他题诗句，你还认得否？
（小生）他从那里来？（贴）
他从陈留郡，为你来寻讨。
（小生）呀！莫不是赵氏五娘么？（旦）正是。（各哭介）（小生）阿呀！妻吓！（旦哭介）（小生）
你怎穿着破袄，衣衫尽是素缟？莫不是我双亲不保？（旦）难说难道！从别后，遭水旱，只道两三人同做饿殍！
（小生）张大公可有周济么？（旦）
只有张大公可怜，叹双亲别无依靠。两口顚连相继死！
（小生）呀！元来我爹娘都死了！如何殡敛？（旦）
是我剪头发卖来送伊妣考。
（小生）如今安葬了未曾？（旦）
把坟自造，土泥尽是我麻裙裹包。（小生）〔呀！〕听伊言语，怎不敎人痛肠咽倒！
（昏倒介）（二旦）相公苏醒！相公苏醒！（小生醒，哭介）阿呀！爹娘吓！（旦）这不是你父母的眞容？（小生）吓！这就是我爹娘？（哭拜介）阿呀！
【下山虎】蔡邕不孝，把父母相抛！早知道你身难保，怎留圣朝？你为我受烦恼！（拜旦介）〔娘子，〕你为我受劬劳！谢你葬我爹，葬我娘，你的恩难报也做不得养子能待老！（合）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天降灾殃人怎逃！（小生）
【前腔】我脱却官帽，解下蓝袍。（合）急上辞官表，共行孝道，岂敢惮劬劳？仝去拜你爹，拜你娘，亲把坟堂扫。也使地下亡灵安宅兆，怨恨消。（合）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天降灾殃人怎逃！
【尾】几年分别无音耗，奈千山万水迢遥。〔阿呀！爹娘吓！〕只为三不从，生出这祸苗！
（小生）阿呀！爹爹！（旦）公公！（小生）母亲！（旦）婆婆！（三人大哭，欲下又上）爹娘！（旦贴）公公！婆婆！（大哭下）
扫松
（生上）
【虞美人】青山今古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荒苔连塜，阴风吹送纸钱来遶。
冥冥长夜不知晓，寂寂空山几度秋？泉下长眠人未醒，悲风萧瑟起松楸。老汉张广才，曾受赵五娘之托，敎我与他看守坟茔。前两日有些闲事，不曾去看得，今日不免去走一遭。
【步步姣】只见黄叶飘飘把坟头覆。（赶介）〔捉！捉！捉！〕厮赶的皆狐兔。
咳！不知那个不积善的将树木多砍去了！
为甚松楸渐渐疎？
（跌介）阿呀呀！什么东西把我绊上这么一跌吓！
却元来苔把砖封，笋迸泥路。
老哥，老嫂，小弟张广才作揖了吓。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已归三尺土--』咳！
只怕你难保百年坟！
老汉在一日，与你看管一日。若我死后呵：
敎谁来添上三尺土？（丑上）
【前腔】渡水登山多劳苦，来到这荒村坞。遥观一老夫，试问他家住在何所？趱步向前行，却元来一所荒坟墓。
那边有个老公公，不免去问一声再行。老公公请了。老公公。（生）吓。（丑）老公公。（生）小哥何来？（丑）小可从京中下来的。（生）到此何干？（丑）特来问路。（生）小哥是京中下来的，不识路途来问我？（丑）正是。（生）但不知小哥往那里去？（丑）咱要问到陈留郡去，往那里走？（生）吓！这里方方一带，就是陈留郡了。（丑）这里就是陈留郡了？阿呀！谢天地，陈留郡且喜到了！老公公，再问一声，这里有个蔡家府在那里？（生）我这里只有蔡家庄，没有什么蔡家府吓。（丑）俺老爷在京做了大大的官，就是庄也改作府了。（生）是吓。但不知你老爷叫甚名字？说得明白，指引得明白。（丑）阿哟，哟，哟！老爷的名字谁敢叫？前日有个人叫了俺爷名字，拿去砍了，还问了三年的徒罪哩。（生）一个人死了也就罢了，又问什么罪？（丑）老公公，你有所不知，俺老爷是死也不饶人的。（生）小哥，名字或者叫不得，那表号是叫得的。况且这里荒僻去处，无人听见，但叫不妨。（丑）吓！旣如此，我说来你听，不要嚷。（生）我不嚷，你说来。（丑）俺爷叫做蔡伯喈。（生）吓！（丑响说介）（生）吓！咳！
【风入松】不须提起蔡伯喈
（丑）为𠍽了嚷起来？（生）
说着他每忒歹！
（丑）他做官清正，没有什么歹处吓。（生）
他去做官—
（丑）有几年了？（生）
有六七载。
（丑）正是有六七年。了（生）
撇父母，抛妻不睬。
（丑）他父母如今在那里？（生）
兀的这砖头土堆！
（丑）是什么在里头？（生）
是他双亲丧葬在此中埋！
（丑）太老爷，太奶奶多死了？怎么样死的呢？（生）小哥，你有所不知。
【前腔】一从别后遇荒灾，更无人依赖。
（丑）谁人承値这两个老人家？（生）小哥：
亏他媳妇相看待。
（丑）他是女流家，那里看待得来？（生）
把衣服钗梳都解。
（丑）就是钗梳典当，也是有尽时的。（生）便是。小哥，这小娘子将钗梳解得钱来买米做饭与公婆吃。
他背地里把糟糠自捱。
（丑）有这等事？（生）
公婆的反疑猜。
（丑）敢是公婆道他背地里吃了好东西么？（生）正是。（丑）以后呢？（生）以后：
【急三鎗】他公婆的亲看见，双双痛死！无钱断送，只得剪头发卖了买棺材。
（丑）讲了半日，调起谎来了。那头发能値几何，断送了人，又造得这所大大的坟墓？（生）小哥，你有所不知。
他去空山里，裙包土，血流指，感得神明助，与他筑坟台。
（丑）自古孝感天地，果然有此。如今这小夫人在那里去了？（生）
【风入松】他如今已往帝都来。
（丑）这许多路程，把什么东西做盘费吓？（生）小哥，说也苦怜。
他肩背着琵琶做乞丐。
（丑）阿呀！我老爷特差我来接取太老爷，太奶奶，小夫人；如今太老爷，太奶奶多死了，小夫人又往京中去了，敎我如何回覆老爷呢？分明是一庄美差，如今变了一庄苦差了吓！（生）是吓！你如今反做一庄苦差了。来，来，你跪了；我叫，你也叫。（丑）吓！老公公叫，我也叫？（生）正是。（丑跪介）（生）老哥。（丑）老哥。（生）你该称太老爷才是。（丑）吓！太老爷。（生）老嫂。（丑）太奶奶何如？（生）如今你儿子做了大大的官。（丑）你儿子做了大大的官。（生）今差--（丑）今差--（生）你叫什么名字？（丑）你叫什么名字？（生）我来问你。（丑）我来问你。（生）我问你吓！（丑）吓！老公公问我吓？我么，姓李，名旺，表字兴之，小名阿狗（生）谁来问你的表号？（丑）不表也不明。（生）今差人李旺。（丑）差人李旺。（生）前来接你享荣华。（丑）享荣华。（生）受富贵。（丑）受富贵。（生）你去也不去？（丑）你去也不去？（生）咳！
叫他不应魂何在？空敎我珠泪盈腮！
（丑）呸！活见他娘的鬼！老公公，你休啼哭，待我回去禀知老爷，多做些功果追荐他便了。（生）小哥，他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
这三不孝逆天罪大，空设醮，枉修斋！
小哥，他如今在那里？（丑）他如今入赘牛丞相府中。（生）
【急三鎗】你如今疾忙去到京台，说张老道与蔡伯喈。
（丑）道些什么来？（生）
道你拜别人的父母好美哉；亲爹娘死，不値得你一拜！
（丑）老公公，你有所不知，不要错埋怨了他。他辞官，官里不从；辞婚，牛太师不容。也是个出于无奈吓！（生）果然？（丑）果然。（生）
【风入松】〔吓！〕他元来也是出于无奈？〔小哥，你今日来呵，〕好一似鬼使神差！
小哥，他当初在家元不肯去赴选的（丑）是那一个亡八入的叫他去的？（生）小哥，你不要骂，是我老汉再三强要他去的。（丑）吓！是老公公。得罪，得罪。（生）
这三不从把他厮禁害，三不孝亦非其罪。
（丑）险些错埋怨了他。（生）
这是他爹娘福薄命乖！（合）人生里多是命安排！
（生）小哥，你如今回去，一路上，但见一个妇人像道姑打扮，拏看一幅眞容，背着一面琵琶：这便是你小夫人了。你便好好承値他去了。（丑）这个自然。小可理会得了。（生）双亲死了两无依。（丑）待俺回去说了，敎俺爷连夜赶回来便了。（生）小哥，就是今日回来已是迟。（丑）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吿辞了。
唐·释德诚《船子和尚偈》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生）那里去？（丑）你看天色已晚，且到前面饭铺子里去歇宿一宵，明日早行了。（生）小哥，前途没有旅店，可到老汉家中权住一宿，明日早行便了。（丑）老公公从未识荆，今日怎好打搅造府？（生）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随我来。（丑）这等，多谢了。吓！来，来，来，老公公，说了半日的话，也不曾问得老公公尊姓大名。（生）吓！老汉么，就是你老爷的比邻张广才，张大公就是老汉。（丑）吓！你老人家就是张大公？张广才就是你？待小的见个礼儿，见个礼儿。（生）岂敢，岂敢。（丑）一定要，的一定要的。怪道我家老爷在京时刻想念，吃茶也想，没有张大公怎有这样好茶吃；吃饭也想，没有张大公怎有这样好肴馔吃。一日，老爷在毛厕上登东，说：李旺，看粗纸伺候。小的拿了粗纸去，见老爷挣红了脸，说：阿呀！我那张洞公吓！（生）休得取笑。（丑）这叫做背后思君子。（生）方知是好人。我明日写书打发你去便了。这里来。（丑）老公公府上在那里？（生）就在前面。小哥随我来。（丑）老公公请。（生）这里来。（丑）走吓。（生）走吓。（仝下）
别丈
（外上）
【风入松慢】女萝松柏望相依，况景入桑楡。他椿庭萱室齐轻弃，怎不想着家山桃李？〔叹当初，〕中雀悞看屏里，〔到如今，〕乘龙难驻门楣。
自古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夫当初自不思想，一时招赘伯喈为壻；指望他养老百年，谁想他家父母俱亡，他的妻子五娘，竟来寻取他丈夫，今要与我孩儿仝去，不知果否，且唤院子出来问他，便知端的。院子那里？（末上）来了。纹犀欲下意沉吟，碁局排来仔细寻。犹恐中间差一着，敎人错用满盘星。老爷有何分付？（外）我闻得状元的父母俱亡，他的妻子来此，今小姐欲仝他去，此事果眞否？（末）小人也闻得此说，试问老妈妈便知端的。（外）卽唤老妈妈出来。（末）吓！老妈妈，老爷唤。（净上）来了。
【光光乍】女壻要同归，岳丈意何如？忽叫老身原何的？〔吓！〕想必与他做区处。
老婢叩头。（外）起来。我且问你，状元父母死了，闻得他媳妇来此寻取丈夫，今我小姐要仝去，此事果否？（净）果然。我家小姐要仝去。（外）吓！我想他去何干？（净）老爷，他父母俱亡，止有一媳妇支持，为此小姐要仝去带孝守丧。（外）可笑！我的女儿如何与别人戴孝！（净）老爷请息怒。老妾有一言吿禀。（外）说来。（净）
【女冠子】媳妇事舅姑，合体例，怎不敎女孩儿同去？当初是相公留住，今日里，怨着谁？
（外）我不容小姐去便怎么？（净）老爷：
事须近理，怎使声势？休道朝中太师威如虎，更有路上行人口似碑。（合）说起此事，费人区处。（外）
【前腔】〔咳！〕当初是我不仔细，谁知道事差迟？痛念深闺幼女多娇媚，怎跋涉万余里？况我嫡亲更有谁，怎忍分离？〔罢！〕不敎爱女担烦恼，也被傍人讲是非。（末）
【前腔】相公只虑多娇女，怕跋涉万山千水，可知道女生外向从来语？况旣已做人妻，夫唱妇随，不须疑虑。这是蓝田种玉结亲悞，今日里，船到江心补漏迟。（合）说起此事，费人区处。
（外）你二人到也说得是。他旣要去，由他去罢。（贴上）吓！相公这里来。（小生上）夫人请。（末）小姐和状元出来了。（外）我正要问他。（旦上）
【五供养】终朝垂泪为双亲，敎我心疼。（二旦合）亲坟须共守，只得离神京。（旦）〔夫人，〕且商量个计策，犹恐你爹行不肯。（贴）若还是爹不肯，只索向君王请命。
（小生）岳父。（贴）姐姐，且少待。待我与爹爹说起，纔可相见。（旦）晓得。（贴）爹爹。（旦）太师在上，待妾身拜见。（外）这就是伯喈的媳妇么？（小生）是。（外）不消，不消。咳！如此贤哉孝妇，可敬吓可敬！贤壻，闻你父母去世，此事果否？（小生）果然如此，正欲禀知。（贴）爹爹，孩儿有言吿禀。（外）我儿旣有话，起来说。（贴）孟子云：『娶妻所以养亲，是为事奉姑舅者也。』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孩儿今与赵氏姐姐同为蔡家媳妇，他便生能竭奉养之力，死能备棺椁之礼，葬能尽封树之劳；
封树:
1、堆土植树以固疆界。《周礼·地官·大司徒》：“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
郑玄 注：“树，树木沟上，所以表助阻固也。” 贾公彦 疏：“於畿疆之上而作深沟，土在沟上谓之为封，封上树木以为阻固，故云‘而封树之’。”
2、堆土为坟，植树为饰。古代士以上的葬礼。《礼记·王制》：“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
孔颖达 疏：“庶人既卑小，不须显异，不积土为封，不标墓以树。”《史记·匈奴列传》：“其送死，有棺槨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
孩儿亦为蔡氏之妇，生不能供甘旨，死不能尽躃踊，葬不能事窀穸：
躃踊[bì yǒng]：
亦作“躄踊”。亦作“躄踊”。躃，用同“ 擗 ”。
1、捶胸顿足。哀痛貌。《晋书·慕容熙载记》：“ 苻氏 死， 熙 悲号躃踊，若丧考妣。”
2、跳跃。清 袁枚 《新齐谐·白骨精》：“一夕月色甚佳，主人閒步前山，忽见一白物躃踊而来，稜嶒有声，状甚怪。”
窀穸[zhūn
xī]：
亦作“ 窀夕 ”。
1、埋葬。《左传·襄公十三年》：“若以大夫之灵，获保首领以殁于地，惟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从先君于祢庙者，请为‘灵’若‘厉’，大夫择焉。” 杜预
注：“窀，厚也；穸，夜也。厚夜犹长夜。春秋谓祭祀，长夜谓葬埋。” 南朝 宋 谢惠连 《祭古冢文》：“轮移北隍，窀穸东麓，圹即新营，棺仍旧木。”
2、引申为逝世。宋 王安石 《皇兄承简追封安定郡王制》：“不幸至于窀穸，用震悼于朕心。”
3、墓穴。《隶释·汉泰山都尉孔宙碑》：“窀夕不华，明器不设。”《后汉书·赵咨传》：“玩好穷于粪土，伎巧费于窀穸。”
以此自思，何以为人？诚得罪于姑舅，实有愧于姐姐。今特禀于爹爹之前，情愿居于姐姐之下。（外）贤哉我儿，此言有理。（旦）夫人差矣。太师在上，妾闻人有贵贱，不可槩论。小姐是香闺绣阁之名姝，妾乃裙布荆钗之贫妇；况承君命以成婚，难让妾身而居右。（外）五娘子，你今日旣无父母，又丧公姑，你便是我女儿一般。况你先归与蔡氏，年又长于我儿，此实当理，不必多辞。（小生）你二人只做姊妹相称便了。（外）贤壻言之有理。（旦）多谢太师。（外）正当如此，何谢之有。（旦）夫人占了。（贴）好说。（小生）今日小壻欲拜辞岳丈，带领二妻同归故里，共行孝道：待服满之后，再来侍奉尊颜。岳父请善保尊体。（外）贤壻，其实舍不得；今日你父母旣不幸了，我也再难留你。（贴）爹爹，孩儿暂别尊颜，实是无奈；爹爹善保尊体，不必挂怀。（外）吓！儿吓！你如今去拜舅姑的坟墓，竟不念我做爹爹的了！（贴）爹爹，孩儿此去，不过三年之期；少待服满，卽便回家，不必愁烦。（外）怎么说是三年之期？就是片刻也舍不得你去。女生外向！咳！（小生）岳父请上，小壻就此拜别。（外）不消拜了。（小生）
【催拍】念蔡邕，为双亲命倾；遭不孝，逆天罪名。今辞了帝庭。感岳丈深恩，岂敢忘情？痛父母劬劳，却久负亡灵。（合）辞别去，同到坟茔；心戚戚，泪盈盈！（旦）
【前腔】念奴家，离乡背井；谢相公，敎儿共行。非独故里荣，我泉下公婆死也目暝。
（外）五娘子，我儿少长深闺，凡事你要看顾。（旦）大人，令爱虽则同去，没有公婆呵！
我自看待你孩儿，不必叮咛。（合）辞别去，同到坟茔；心戚戚，泪盈盈！（贴）
【前腔】觑爹行，衰颜皤鬓；思量起，敎人泪零。〔爹爹，〕我进退不忍。〔若孩儿不去，〕误了公婆，被人讥评；〔若孩儿去了，〕撇了亲爹，没人温凊。（合）辞别去，同到坟茔；心戚戚，泪盈盈！
（外）
【前腔】此别去，你的吉凶未凭；再来时，我的存亡未审。〔贤壻，〕吾今已老景，必竟你没爹娘，我没亲生；若念骨肉一家，早须办回程。（合）辞别去，同到坟茔；心戚戚，泪盈盈！（小生）
【一撮棹】〔岳丈，〕你宽心等，何须苦挂萦？（外）〔贤壻，〕须把音书写，频频寄邮亭。（贴）〔老妈妈，我去后，〕我爹年老，望伊家须是好看承。（净）〔小姐，〕程途里，各愿保安宁。（众）死别全无准，生离又难定。（合）今去也，何日返神京！（合）
【尾】最苦生离难抛舍，未知再会面何时也！
（小生，二旦下）（外）女壻今朝已别离，老夫孤苦有谁知？管家婆，你看小姐头也不回，竟随了状元去了。（净）老爷，夫唱妇随仝归去，一处思量一处悲。（外）阿呀！亲儿吓！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