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6日星期六

各言尔志——家中的事儿不靠谱(之七)

        上小学没几天,就有班主任老师组织大家“谈志向”,大家所说多是“工农兵”,因为学区内有多家高校和科研单位,也有说要当老师、科学家的,我好标新立异,又以为当记者就是到处乱走,拿个相机到处乱拍,可巧家里还有一当时的稀罕物件——蔡司相机。于是就说自己将来要当“记者”。那时记者的名声没有现在这么臭,但也没有工农兵那么香。反正从老师和同学当时的反应看,这志向不咋的。尽管如此,那时想来,实现这志向也不那么容易,就这“工农兵”里的“工”、“兵”先让哥哥抢了,按政策我将来就得离城下乡当知青了。

        不过我并不在乎当农民(内子认为这是我没有真正干过农活的缘故),虽然那时的城里花草稀见,然而到处可见农作物,高等学府也不例外,后来有部电影,名字叫《都市里的乡村》,用它形容儿时的生活环境倒是很贴切。父亲所在高校和相邻的部队大院,路边山岗几乎都种上了桃李桑麻,成片的空地则是稻麦等粮食作物。宿舍周边则是各家圈种的菜地和垒建的鸡窝。长长的围墙为藤蔓作物生长提供了方便,扁豆、丝瓜、冬瓜、葡萄,应有尽有。浇肥喂鸡、偷桃摘果,在麦田里捉迷藏、割了麦秆做麦哨......这些事无论好歹我没少干过。枯死的丝瓜藤,剪取一截,一头用火点着,另一端放在嘴里滋滋地吸,就可以吞云吐雾作“飞马”或“大前门”(香烟)想。时间一长,舌尖麻辣辣的不爽——吸烟没有成嗜好,丝瓜藤有功劳。

        故乡农村生活的记忆更是令我愉快,下水田抓螃蜞叉田鸡捉泥鳅,晚上洗澡的木制大澡盆,放到河塘里就是采红菱摘鲜藕的小船。集体劳作,众人捉堆儿干活,嬉笑不断,打打闹闹就把活干完了,轻轻松松就把工分挣了。过年过节赶集、村上有人娶亲、在晒场上演样板戏、放露天电影,新奇热闹的事接踵而至,连绵不穷。村里的一年长哥哥,平素泯然一路人而已,演样板戏居然敢登台,角色居然不是“匪兵甲”、“匪兵乙”,而是侦察排副排长......。

        尽管故乡十分迷人,但在我的预感将来插队落户的地方,一定比故乡还好:地方一定是爸爸单位农场那样的地方:生活一定是爸爸单位农场那样的生活。

         刚上小学那年寒假,爸爸单位的小学生管理组,组织我们这帮孩子去远离单位本部的农场,和在那里工作的父母团圆。农场的田地是成片的,整齐划一的,和宣传画上的一样,很适合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的驰骋。农场的人都住在大工棚里。打球、打牌、下棋从不缺人,有人在玩乐器,也有好多人在看书,一位眼镜叔叔见我对他看的书好奇,就叫我认封面上的字,我大声念出书名“水——许——金(行书‘全’字与‘金’字相似)——传(‘传达’的‘传’)”。从此,我知道了有部书叫《水浒全传》。 

        农场的生活是集体生活,孩子们的到来,并没有打破这模式。大人们是集体家长,小孩子是集体子女,大人们对孩子一视同仁,用句肉麻但在那时不会引起邪念的话说——“视如己出”。小孩子则率性而行,谁会讲故事会打球会玩乐器,孩子们就成天粘着谁,再没有刻意要和自己爹娘亲近。其实不光是在农场,在家属大院也是一样的。除了被连催带喊地捉回家吃饭睡觉,孩子们下课后都是一蓬风地在外“淘气惹厌”,从不在父母眼前晃悠。孩子们在室外度过的时间多于室内,在邻居家度过的时间又多于自家,其生态与日本老电影《早安》所反映的相似。这种半军事化聚居群落最极端的时期,一是在农场大工棚,二是住防震棚。物质条件最差,却最让孩子们开心。

        按照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给小驹子上笼头,叫小孩子立志学技艺,应该是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十岁以后的事,所以低年级的小学生是放任自流的,人在农场更是如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孩子们出去玩,甚至走去几里(十几里)路外的县城逛街、看演出,也很少由各自家长领着,都是大孩子牵着小孩子。

        我最早惊艳于歌声之美,就是在那年春节。我们去县城观看县文工团演出,他们演唱的陕北革命民歌,声震屋宇,余音绕梁,比电台里放的还好听(那会儿到处有大喇叭,却没有高保真音响)。据说县文工团之所以表现不同凡响,是因为其中几个骨干是省市文艺团体下放的。文化精英到了基层,文化普及就产生了奇迹。这样的情况在那些年很普遍。例如:我妻子没有读过《沙菲女士的日记》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但很小就知道丁玲——一个下放到她所在的华北小城的大作家;根据童年的人生轨迹,内子的口音应该是南腔北调的,可她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小学语文老师曾是北京广播学院的教师。

        从“淘气惹厌”到有“业余爱好”,是伴随年龄的增长体现出的成长。那时的大人们和早慧的孩子都知道,有个一技之长,会写会画,会点吹拉弹唱,将来无论去什么单位都能讨巧。不为成名成家(真有想的嘴上也不说),只是搞点“业余爱好”。老师不择水平高低,能指点一二就行,“束修”是没有的,“误人子弟”的责任也是不予追究的,带错了路,唱野了口,家长也没脾气;孩子乘兴而来,兴尽则去。所以我们那茬人多才多艺者不少,但技艺出众者稀。如果有谁决心奔着“革命文艺战士远大理想”去的,就要托关系找熟人,请专业老师指导了。即便是这种情况,拜师学艺的花费也是有限的,不会有《钢的琴》里下岗工人陈桂林那样的窘境。

        上小学时,我也玩过几样乐器,不过没玩出名堂,十八般武艺件件稀松。一旦我拉开架势提弓上阵,哥哥就说:“又要开锯了”。就听觉感受而言,动词“锯”用得还真是形象精准。这显然没资格入选小乐队。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参加了学生歌咏队。不是“天籁”也不是“地籁”,自诩是人长得不赖,脸模子齐整、个头合适占了便宜,引吭还是滥竽充数。不过咱们歌咏队整体水平还可以,省市有个什么节庆活动、或有“迎外”任务,需要“祖国的花朵”点缀时,就会把咱们这帮人拉将出去撑场面、做陪衬、当布景。就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展现的那样:混迹于载歌载舞的迎宾队伍之中,我也是那一脸幸福的马小军。

        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邓大人陪同金首相来访问,欢迎的地点是公园的湖心岛。我们早早到了指定地点,先在附近自由活动。快到中午,看到带队老师跑过来,吹哨集合,把我们收拢至路旁一溜排开待命。渐渐有几拨服装齐整,表情严肃,一脑门子官司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又过了一会,拱桥顶部冒出几部小汽车,其中有两辆“大红旗”,直奔路前端的雕栏玉砌而来。被我们一直注视的领队老师用手做了个“起势”,我们就像松开了拧紧发条的玩具,立即发声放光、手舞足蹈起来。此时,从一辆大红旗中伸展出一个高大的人,看着我们逢场作戏放声大笑。熟悉的个头,熟悉的发型、爽朗的笑容......他正是我们从《新闻简报》里熟悉了的“乔老爷”(外交部长乔冠华)。很快,我们得到新指令(“乔老爷”下的?):说等会儿主宾到来时,场地小、路窄,孩子们就别乱蹦了,只需鼓掌拍手,高呼“热烈欢迎”即可。事后,大家都说“乔老爷”风采第一。又说,以前都是总理陪同金首相,这次没能亲眼见到周总理是个遗憾。

        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去农场当新农民,一踏进中学,一恢复高考,童年结束了,业余爱好掐了,知青也当不成了。“糖儿甜,糖儿香,吃吃玩玩喜洋洋;读书苦、读书忙,读书有个啥用场?”前一句是童年的记忆,后一句则是走上高考独木桥后的感受。这是动画片《放学以后》里坏蛋说的话,几十年过去了,我怎么会记得这么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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