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时,祖辈除了外祖都已经不在了。记忆里祖父祖母的画像,挂在乡下老宅主卧室墙上。如今影视剧里祖先的画像、牌位都是放置在正堂的,而那时老宅的正堂墙上贴的是毛主席像,边上少不了有类似“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对联。祖父母的画像则高悬于主卧室,抬头即见,日夜想念。这是那个年代普通人家常见的布置,想必在老百姓的意识里这是个“忠孝两全”的安排。
祖父母的模样正是老电影里的地主、地主婆模样:爷爷瘦干瘦干的像周扒皮,奶奶额头上箍着“老旦头套”像黄世仁他娘。这当然不符合他们的真实身份,爷爷实际上是共产党,而且还是地下党。抗战胜利后,新四军被国民党“遭殃军”追着“北撤”,我爷爷就和《红色的种子》里的秦怡阿姨演的华小凤一样,留在地方上坚持敌后斗争。“国军”搜捕“共匪”最凶的时候,爷爷只能在野外东躲西藏。生活极其艰苦,食宿均无着落,把爷爷的身体弄坏了,结果没能活到享受离休待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去世了。若按照“伤痕文学”的套路,就要算是“饿死”的了。
说二老模样像地主像地主婆,我的感觉有点先验,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最初是从老爸老妈的拌嘴里得到线索。老爸退休后好打麻将,有时态度过于积极,老妈就数落老爸:“好赌,像煞他老子”。小辈们进一步深挖,老妈进一步爆料,被掩盖的历史终于被发掘:祖父家境原本不错,爷爷年轻时便有些“玩酷(纨绔)”。邻村的财主早想对我祖产兼并重组,便对爷爷实行诱赌。这情节和样板戏《杜鹃山》里毒蛇胆算计温其久,电影《活着》里龙二算计福贵,改革开放后资改派忽悠国企职工的手法相似。等爷爷明白过来,家产已经没了,于是投身“无产阶级革命”了。革命成功,新中国成立,咱家的阶级成份顺理成章地被定为“贫农”。
我们小时候的政治氛围仍强调“根红苗正”,故对爷爷的年少荒唐,父母都嘴紧得很,“英雄不问出处”——只唱红不抹黑。改革开放后,“先前阔”不仅不丢人,而且成了一些人骚包的“无形”资产,不仅自己要“先富起来”,还得让祖宗“先阔起来”,据说如此才有“民国犯儿”释放,“还乡团员”翻身、“气死穷光蛋”的富贵气象。流风所及,至今藏有几块“袁大头”、“孙大头”(银元)的老妈便有些口敞,除了敢揭夫家老底,谈及家世,更对“上门女婿”、“贫下中农”老爸颇有些不恭。
就我童年回故乡探亲的见闻,外祖父的家境是比我祖父家的好些。那时外公一人在家,有家有院,有砖有瓦,房分两进,中有天井。老人上了年纪,不用和其他社员一样上工,只在院里养鸽子,我和外公共同生活期间,鸽子蛋没少吃,鸽子肉也尝过,比天鹅肉嫩是一定的。屋院后有一大片竹林,琅玕千个,伴水临河。品种家乡人称为“宴竹”(按图考之类如“慈竹”),比毛竹(楠竹)清秀苗条,又不像潇湘馆里的斑竹那般幽缈玲珑。外公起早砍几根竹子,扛去不远集镇上卖了,便可以拎一白条肉和烧饼、油条回来。外祖虽认字,但显然没有苏东坡段位高,将君子竹换五花肉,没有半点弃雅求俗的文化负疚感。一到春天,油焖笋、春笋炒韭菜,笋干烧肉......都是香喷喷的好菜。
外公人高马大,骨骼清奇,往自家竹林里一站,摆个“竹林七贤”模特架式、还有画竹子的“郑板桥”,正眼瞧都没问题。外公一族在村子里属大姓,但老人家只有三个女儿。人再硬挣,后代没有男丁,这在过去颇不给力。公社化以前,族人邻居来借工具家什,时有不还,老人讨要,有那不上路子的小辈就会对外公说,“这东西现在是你的,也是我们的;你没儿子,东西早晚是我们的”,这话的句法结构和毛主席对留苏学生的著名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相同,只是内容和效果截然不同:毛主席的话让青年人看到希望,那邻居的话则让老年人感到绝望。于是,外公决定让念过书的二女儿找个撑门支户的“上门女婿”。我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祖父在新政府为官,两袖清风,富裕程度自然不及外公,但是这“官家人”的头面风光,足以让外公腰粗气壮。虽然外祖富不过中农,祖父官不过七品,不过这段婚姻经高倍显微镜放大后,聊以算是“权力”和“财富”的结合,或为今天流行组合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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