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8日星期一

闲步芳尘数落红——关于昆曲的一些回忆(六)

        吴新雷先生治学,强调对研究对象的全面把握,在行动中立体地观察研究对象,剧场和曲社也就成了校园之外的课堂。 离开校园之后,剧场和曲社仍然是我从师学艺的课堂。有一回,我将陪同吴老师看戏的点滴写成日志《与吴新雷先生一同看戏听曲》,贴在同学网里,令大家羡慕不已。兹节录于此:

        在江南剧场看戏,观众不多,这对想看戏的人不是坏事,人少观众席中发出的杂音也少,且座位无须对号入座,坐得很随意,也很惬意。 吴老师和我面对舞台,挑右边区域第六、七排靠左边过道一侧入座。吴老师说:坐在这里可以看演员的上场。一出好戏总是“凤头、猪肚、豹尾”,从头至尾,十分完整。好的演员也都是“带戏入场”,后台铆足了劲,上场便有戏,即所谓“凤头”;再有,演员下场一般都从舞台右侧下场。坐在右边,至少也能见个侧影,揪得住“豹尾”。不像坐在剧场中间或左边的观众只能望其“项背”了。还有乐队往往在舞台右侧边幕内,观众人坐右边,正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自可专注于台上演员的表演,而不受边幕中人或大或小的动作、表情干扰。

        演《惊梦》柳梦梅手执柳枝上场,看见了梦中情人,一开口叫了一声“姐姐”,台下一阵骚动嘻笑。确实,在“妹妹”“小姐”盛行的时代,这“姐姐”两字阿要觉得有些突兀。吴老师仿佛早就意识到这一点,边笑边说:曹雪芹《红楼梦》里叫“妹妹”,汤显祖《牡丹亭》里叫“姐姐”,这真了不起。坐在边上的我,听了这话还是一头雾水,我想这不过是作者语言习惯,又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呢。这一出结束,换场之际,吴老师沿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说道:《红楼梦》是小说,是写给人看的,所以用“妹妹”;《牡丹亭》是戏,是让人听的,所以要用“姐姐”,这 “姐姐”后面紧接着唱,如果先叫了一声“妹妹”,下面再也唱不出。经吴老师这一点拨,自己再一思忖,果然如此,“姐姐”一声叫过,下面便是【山桃红】,第一句便是“则为你如花美眷”,“则”是个入声字,开口便往下走且一放便收,随即缓缓吐出“为”字。以 “姐姐”开头,韵白第二个“姐”高八度自然上挑,“则”字便唱得舒服,如果用“妹妹”替换 “姐姐”,开口便下落,“则”继续下走,直头吃力煞哉。   

        石小梅的《错梦》,此剧原先看一次,印象颇佳,与《痴梦》不同,《痴梦》是梦见好事上门,《错梦》却是梦见好事破灭。梦中的焦急自然是有的,更有一种云遮雾罩,急切不得明白的无奈。“绣户传娇语”何等的香艳美妙,偏偏“娇语”内容传达的是:“从来认不得什么于叔夜”,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郁闷的事了。吴新雷老师编纂的《中国昆曲大辞典》中收录了与此有关两个故事:一则是:袁于令夜间坐轿回家,过一大户门口,听见里面在唱《霸王夜宴》,一个抬轿子的摇头说,这么好的月夜,为什么不唱“绣户传娇语”,却唱什么霸王!闻言“箨庵狂喜,几堕舆”。“其二是:明末,此剧一上演即广受欢迎,作者袁于令也名声鹊起。然而,迟迟未得某文坛泰斗接见,心中不爽。接见的日子终于等到了,甫一见面,文坛泰斗即念出“从来认不得什么于叔夜”, 显然两人相互倾慕已久,经此跌宕,反令人倍增亲密。吴老师说:如果没有这出戏,《西楼记》的价值要大打折扣了。 想那时,上流社会迷恋昆剧,里巷百姓同样热爱,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普及程度有过于今天的流行音乐。

        另有一出《照镜》,戏中小丫环形容丑公子的几段排比唱段很有意思,不着一字而句句道着“麻子”。我问吴师,剧中人言“肉百脚”是何物?吴老师说:那是吴语方言俗语,说人脸上的疤痕形状如“百脚”(蜈蚣)。回家我也照镜。幼时顽皮,脸上曾经划过一长口子,缝了好几针。医生交待“三天后来拆线”,到了第三天,家长见伤口新肉依然红嫩,就说“长长老再去拆线”,又过了天把天才去医院,医生一见就埋怨家长:不按时来拆线,小家伙脸上留疤了。如今见伤疤一路直线下来,沿边隐约点缀些许磊块不平,为伤口缝线针脚所遗,近睹细看,宛然一只“肉百脚”,好在没有麻子,不然演颜大公子也不用化妆了。

        看罢《照镜》,吴老师说,过去太湖东山、西山之间要有今天的太湖大桥,钱子青就不会因风雪受阻,在高小姐家就地完姻,《望湖亭》这个故事也就没有了; 接下来的是《望乡》,说苏武在北海放羊。吴老师说:北海即贝加尔湖。矇里懵懂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些小细节我是从来不去考虑的,而做学问的严谨,功底的深厚,元是在这些细微之处体现。

        吴先生做学问注重实地考察,我在一篇旧文中谈过对此的体会:《古典文学知识》杂志辟有“文学胜迹”栏目,此栏目所发表的文章曾结集出版,名为《文学胜迹博览》,共收50篇文章,其中吴先生的文章最多,有18篇。

        吴先生进行实地考察决不同于一般的游山玩水,吴老师常常是“只拣游人僻处行”,于人所未至或人所不经意处发现有价值的文学史料和遗迹。例如他所写的《湖南郴州的三绝碑和昆曲胜地万花岩》一文,告诉大家湘南著名的风景区万花岩不仅是一鬼斧神工的天然溶洞,还是史传记述中的昆曲胜地。《白帝城与长江三峡》一文,吴先生根据自己对三峡的实地考证,澄清了陆游《入蜀记》中对杜甫《夔州歌》中“白帝、夔州各异城”的误读,纠正了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中对神女庙位置记述的错误。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广为人知,然而吴先生根据自己过西陵峡中黄牛峡的亲身经历,对李白《上三峡》中“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的诗意,作了生动描述,在让人在知道下三峡的“快”之外,又对上三峡的“慢”有了鲜明的认识,从而让人们对三峡的神奇、对诗人李白及其作品有了更多的了解。

        吴先生在讲授《红楼梦研究》专题课时,曾带同学们在南京城内足足走了一圈,我虽然长于斯,但许多地方也是第一次知道,如大行宫附近的“织造府”遗址,夫子庙附近的“桃叶渡”,清凉门外的“石头城”,当时这些地方因岁月消磨,破弊不堪,一般游人根本不会到此。还有一些地方我过去曾到过,但并不知其与《红楼梦》有何关系,如明孝陵中康熙皇帝御题的“治隆唐宋”碑是见过的,但此前不知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所立。

       能师从吴老师是我三生有幸,能和吴老师一起在剧场观赏昆曲,更是不亦快哉!如今我看昆剧,只能在互联网看录像,感觉终隔一层。看现场演出的机会太少,来加拿大十多年,只是不久前北昆来多伦多演出有过一次机会。多年前南影厂拍摄的《牡丹亭》、后来又有香港人拍的《凤冠情事》,两部精心制作的影片虽多被好评,但在我看来,这些影像制品作为保存艺术资料意义重大,其艺术价值和观赏性与剧场演出相比是要打折扣的。看戏剧录影、录像实际上是通过机器镜头,即别人的眼睛来看剧场演出。且不说这个“别人”他对昆曲的了解和喜爱,多半不及他对自己手中的机器,最要命的是:摄影技巧的运用(无论得当与否)必然破坏舞台艺术的完整性。“含颦两眼”冒出个“第三只眼”,依此“第三只眼”看戏剧演出,那感觉就是借别人的眼睛观察,“江溪画桥东畔柳,这青青还如旧”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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