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8日星期六

《投瓮随笔》节录


投瓮随笔  (明)姜南

6      表语用事
7      宋王德用,号黑王相公,年十九从父讨西贼,威名大震。西人儿啼,即呼黑大王来以惧之。德用在朝,屡引年,仁宗惜其去,两为减年。一日,除枢密使孔道辅,上言德用貌类艺祖,宅枕乾冈,即出知随州。谢表云:「状类艺祖,父母所生。宅枕乾冈,先朝所赐。」时人莫不多其言。又赵葵理宗朝拜右相,言者论葵非由科目进,且曰宰相须用读书人。葵因力辞,其表有云:「霍光不学无术,每思张咏之语以自惭。后稷所读何书,敢以赵汴之言而自解。」乃出判潭州,人亦服其用事之切。
8      神宗论温公诗
9      神宗一日在讲筵,既讲罢赐茶,甚从容,因谓讲筵官曰:「数日前见司马光《王昭君古风诗》甚佳,如『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如复未见。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读之使人怆然。」时君实病足,在告已数日矣。吕惠卿曰:「陛下深居九重之中,何从而得此诗?」上曰:「亦偶然见之。」惠卿曰:「此诗不无深意!」上曰:「卿亦尝见此诗耶?」惠卿曰:「未尝见此诗,适但闻陛下举此四句耳。」上曰:「此四句有甚深意!」吁!奸人类皆以言语文字激怒人主,以陷入于罪。既以此陷苏子瞻,而惠卿复欲以此中伤司马公。苟非神宗之明,几何而不堕其萋斐之中耶。
10   逐日表语
11   丁晋公谓文字虽老不衰,在朱崖答胡则侍御书曰:「梦幻泡影,知既往之本无。地水火风,悟本来之不有。」在海外十四年,及北迁道州,谢表云:「心若倾葵,渐暖长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泽之春。」又谢复秘书监表云:「炎荒万里,岁律一周,伤禽无振羽之期,病树绝沾春之望。」人亦哀之。初卢丞相多逊谪海外,国史载其谢表末云:「流星已远,拱北极以无由。海日空悬,望长安而不见。」又其孙载作《范阳家志》,附其临终自作遗表。略云:「昔日位居黄閤,众口烁金。此时身谢朱崖,蔓草萦骨。」亦可哀也。国朝陈学士循,释罪谢恩,表云:「幽壑春生于腐草,废炉暖于寒灰。系鸟出笼,复山遂林之素性。涸鱼得水,遂逃鼎俎之横灾。」语亦工而有味也。
12   卢杞奏食官豕
13   唐卢杞为虢州刺史,奏言虢有官豕三千为民患。德宗曰:「徙之沙苑。」杞曰:「同州亦陛下百姓,臣谓食之便。」帝曰:「守虢而忧他州,宰相才也。」诏以豕赐贫民,遂有意柄任矣。然则杞固奸邪,其为州郡,盖亦有可观者。吁!始之取宠也,以爱一州之民,终之售奸也,卒以遗天下之患。孔子曰:「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信夫。
14   杂种
15 今人詈人之桀猾不循理者曰「杂种」。按《晋书?前燕载记?赞》曰:「蠢兹杂种,奕世弥昌。」「杂种」二字见此。
22   ○觜鼻
23   今世人见人有不当意者,辄曰「觜鼻」。按《金史》:宋破金泗洲,守将毕资伦不肯降,系之镇江狱者十四年。及盱眙将士降,宋使总帅纳合买住己下,北望哭拜,谓之辞故主。驱资伦在旁观之。资伦见买住骂曰:「纳合买住,国家未尝负汝,何所求死不可,乃作如此觜鼻耶?」买住不敢仰视。资伦后投江死。「觜鼻」二字见此。
24   握两手汗
25   今世人旁观人涉险而济者,辄曰:「为尔捻两把汗。」按《元史》宪宗召赵璧问曰:「天下何如而治?」对曰:「请先诛近侍之尤不善者。」宪宗不悦。璧退,世祖曰:「秀才,汝浑身都是胆耶,吾亦为汝握两手汗也。」
26   吴越春秋语
27   孟子曰:「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赵哗《吴越春秋》云:「民去崎岖,归于中国。」虽袭孟子意,亦简而佳。
30   刮肠洗胃
31   齐高帝初镇淮阴时,有故吏东莞竺景秀,尝以过系法曹,帝谓参军苟伯玉曰:「卿比看景秀否?」答曰:「数往候之,备加责诮之,若许某自新,必吞刀剖肠,饮灰洗胃。」帝善其言,即释之,卒为忠信士。
34   胫大于股
35   贾谊曰:「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按《说苑》引孔子曰:「胫大于股者,难以步;指大于臂者,难以把。本小末大,不能相使也。」谊言疑本于此。
44   鬼教
45 李瑒北魏孝明帝时,为高阳王雍友。以时人多绝户为沙门,上言:「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不孝之大,无过于绝祀。安得轻纵背礼之情,而肆其向法之意;舍当世之礼,而求将来之益;弃堂堂之政,而从鬼教乎?」沙门都统僧暹等忿鬼教之言,以瑒为谤毁佛法,泣诉灵太后,责之。瑒自理曰:「鬼神之名,皆是通灵达称,佛非天非地,本出于人,名之为鬼,愚谓非谤。」「鬼教」二字,见此甚新。
48   娈童
49   北齐文宣在晋阳,太子监国,集诸儒讲《孝经》,令杨愔传旨谓国子助教许散愁曰:「先生在世,何以自资。」对曰:「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平生素怀,若斯而已。」太子曰:「颜子缩屋称贞,柳下妪而不乱,未若此翁白首不娶者也。」乃赉绢百匹。
68   为吏名言
69   张无垢先生子韶,宋高宗绍兴三年进士及第,佥书镇东军判官。在佥厅究心吏事,胥曹建白不能有所欺。尝大书于壁曰:「此身苟一日之闲,百姓罹无涯之苦。」赵置使彦直,孝宗淳熙八年举进士。知青阳县,告其守吏弥远曰:「催科不扰,是催科中抚字。刑罚无差,是刑罚中教化。」人以为名言。
70   纸羽木箭
71 郎基,齐文宣帝天保四年,除海西镇将,遇东方白额称乱,淮南州郡皆从逆。梁将吴明彻攻围海西,基固守,乃至削木为箭,剪纸为羽。围解还朝,仆射杨愔迎劳之曰:「卿本文吏,遂有武略,削木剪纸,皆无故事,班墨之思,何以相过。」


《吴中故语》节录


   吴中故语  (明)杨循吉 撰

2 太傅收城
6 武宁围久不克,或有献计者曰:「苏城盖龟形也。六处同攻,则愈坚耳。不若择其一处而急攻之,乃可破也。」会士诚之亲信李司徒者,亦密遣入至军前纳款。武宁王乃引兵从阊门入。士诚募勇士十人,号曰「十条龙」者,皆执大杖出战死焉。武宁乃入,不戮一人。时信国公以城久不破怒,若城下之后,一岁小儿亦当斫为三段。时信国引兵从葑门入,遇城中士女必处以军法。武宁闻之,急使人捧令牌迎信国军,曰:「杀降者斩。」信国军乃止。
9 初葑门以信国之入,至今百载,人犹萧然。武宁入阊门,故今民物繁庶,馀门皆不及也。
11 魏守改郡治
15 蒲圻硕学夙充,性尤仁厚,贲临之久,大得民和。因郡衙之隘,乃按旧地而徙之,正当伪宫之基。初城中有一港曰《锦帆泾》,云阖闾所凿,以游赏者,久已堙塞,蒲圻亦通之。
16 时右列方张,乃为飞言上闻,云:「蒲圻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时四海初定,不能不关圣虑,乃使一御史张度觇焉。御史至郡,则伪为役人,执搬运之劳,杂事其中。斧斤工毕,择吉构架,蒲圻以酒亲劳其下人予一杯,御史独谢不饮。是日高太史为上梁文。御史还奏。蒲圻与太史并死都市,前工遂辍。
17 至今郡治犹仍都水之旧僻,在西隅堂宇逼侧,不称前代。仪门下一碑,犹是都水司记,可徵也。而伪吴故基,独为耕牧之场,虽小民之家无敢筑室其上者。惟宫门巍然尚存,蒿艾满目,一望平原而已。然数年之前,犹有拾得箭镞与金物者。近亦无矣。
18 严都堂刚鲠
19 严德明在洪武中为左佥都御史,尝掌院印,以疾求归,发广西南丹充军,面刺四字曰:「南丹正军」。后得代归吴中,居于乐桥,深自隐讳,与齐民等。宣德末年,犹存西军之过,暴苦民家。公奋手殴之,西军讼于察院被逮。时御史李立坐堂上,公跪陈云:「老子也曾在都察院勾当来,识法度底,岂肯如此?」李问云:「何勾当?」严公云:「老子在洪武时曾都察院掌印,今堂上版榜所称严德明者即是也。」李大惊,急扶起之,延之后堂,请问旧事,欢洽竟日而罢。后御史缪让家宴客,教授李绮上坐,致公作陪。公时贫甚,头戴一帽已破,用杂布补之。绮易其人,见公面上刺字,怜而问之云:「老人家何事刺此四字?」公怒因自述:「老子是洪武遗臣,任佥都御史,不幸有疾,蒙恩发南丹,今老而归。」且曰:「先时法度利害,不比如今官吏。」绮亦大惊,拜而请罪,因退避下坐。前辈朴雅安分如此。闻之长者,洪武时吴中多有仕者,而惟严公一人得全归焉。今其子孙不闻如何也。然当公在时已埋没不为人所知,况其后乎?
20 况侯抑中官
21 苏州,古大郡也,守牧非名公不授,载见前闻。自入我朝,魏公观以文化为治,姚公善以忠烈建节,赫如也。自时厥后,乃得况公钟焉。
22 公本江西人,实姓黄氏。初以小吏给役礼部,司僚每有事白堂上,必引公与俱,有所顾问,则回询于公以答。尚书吕公震奇之,因荐为仪制主事。
23 仁宗宾天,宣宗在南京,当遣礼官一人迎驾。众皆惮行。吕尚书以公就命,公挺然出曰:「是固非我不可!」铺马驰七昼夜至南京。驾发,公纱帽直领芒鞋,步扶版轿行千馀里,不辞其劳。宣宗怜之,敕令就骑。每至顿次,则已先谒道左。宣宗由是知其忠勤可用。
24 时承平岁久,中使时出四方,络绎不绝,采宝乾办之类名色甚多。如苏州一处,恒有五六人居焉。曰来内官,罗太监尤久,或织造,或采促织,或买禽鸟花木,皆倚以剥,民祈求无艺。郡佐、县正少忤,则加捶挞,虽太守亦时诃责不贷也。其他经过内宦尤横,至缚同知卧于驿边水次,鞭笞他官,动至五六十以为常矣。
25 会知府缺,杨文贞公以公荐而知苏州。有内官难治,乃请赐敕书以行。文贞难其事,不敢直言,乃以数母字假之以柄。下车之日,首谒一势阉于驿,拜下不答,敛揖起云:「老太监固不喜拜,且长揖。」既乃就坐,与之抗论。毕出,麾僚属先上马入城,而已御轿押其后。由是,内官至苏皆不得挞郡县之吏矣。
26 采内官以事杖吴县主簿吴清。况闻之,径往执其两手,怒数曰:「汝何得打吾主簿?县中不要办事,只乾汝一头事乎?」来惧,谢为设食而止。于是终况公之时十馀年间,未尝罹内官之患也。
27 然况公为政,特向严峻,故时有以轻罪而杖死者。御史某巡按在苏,况适过交衢中,拱手而过,不下轿径去。人乃衔之,竞以为谤,故久抑遏不迁。至九年,复为留守卒官。然苏州至今,风俗淳良,则皆其变之也。至于减三分粮、当一代军,则其惠泽之在人者不小也。然其初非吕尚书之荐、宣庙之知、杨文贞之助,则安得如是?而九年之间,使不满而他徙,则其政未必告成若此也。郎中引与之,俱逸其名,不耻下问,以达其下,亦贤矣哉!
28 钱晔陷杨贡
29 钱晔,常熟之富人也,人赀得授浙江都司都事,豪压一邑。
30 知府杨贡访朱汉房御史,晔在焉,衣服鲜美,而语言容止,并复都雅。贡敬之,既去问,得是赀官。贡始悔恨,曰:「此吾部小民,何敢与吾坐乎?」恶之。
31 晔之寓舍在泰伯桥下。先是指挥何某,呼角妓数人供宴,舟载经晔寓过。晔亦方筵客,截而有之。何由是衔晔至,是每短晔于贡。贡既深恶晔,得何言益怒。于是以事收之下府狱。吴人大喜。贡具本驰奏。
32 晔之辈如刘以则等数人皆大家也,乎日相结为友,见晔败,有齿寒之惧,各助晔银五百两,必欲胜贡。
33 晔家僮奴数百人,多有有智能者。贡之本既发上道,晔家人随焉,诈为附舟者,与赍本吏一路游,处卒赂之。发封窃视,尽得其所奏情罪。辞吏先往,预以本进焉,一一皆破贡所论者也。后三日,贡本始入,同下巡抚都御史邹来鹤推勘。邹特欲扶晔,故迟之。以贡难抑不敢决。初晔之在狱,狱囚夜反。知县闻人恭白贡请乘势棒杀晔。贡不肯,曰:「是何得好死狱中。」贡意盖欲显戮晔,并没其产也。及邹既为晔狱久未成,晔遂使人以货谋于权贵,乞同提至京理对。于是贡与晔皆就逮北行。初将朝审,时方严寒,晔赂校尉,五更已缚贡,缚绳至骨,又不与饮,裸冻欲僵,莫能发一语。晔则饮酒披裘,至临入始一缚焉。于是贡辞不胜。贡至刑部,尚书某曰:「杨知府汝作街头榜用牌儿名缀语,此时已天夺汝魄矣,尚何言?」初晔进本,自署浙江都司都事。至是刑部覆不言贡以知府。按晔事但言以都事与知府诘奏,事势相等。又晔与贡亦交有所论,于是论贡与晔皆为民。吴人冤之。
34 贡诚清苦无所私,其收晔亦深欲抑强而自立也。公不胜货,事遂以坏。惜哉!然于贡亦何损焉?当时佥事汤琛赋一诗纪之,盖几千言,语虽鄙俚,皆述实也,词多不载。贡既去郡,贫甚还家,布衣破帽,教授以自养,近始即世。晔无子,亦老死家中。将死前月馀,所乘马尾一旦尽落,人谓绝后之兆。方晔盛时,其享用等封侯,园池之胜,盖为江南甲冠。尝于池中筑一亭,夏月宴客则登焉。客既集,则去桥,不得辄去。亭皆四空,嫌日色蒸照,则取大方舟实以土,上种名花作高屏,视日所至,牵而障焉。
35 王文捕许妖
36 许道师,尹山之小民也,善房中术,以白莲教惑人,欲钩致妇人为乱。有传道者数辈,事之以为神佛,遂鼓动一境皆往从焉。
37 其人居一室中,人不得妄见。以五月五日取蜈蚣、蛇、蝎、壁虎等五种毒物聚置一瓮中,闭而封之,听其相食,最后得生者其毒特甚,乃取而刺其血,和药浸水贮之。令妇人欲求法者,必令先洗其目,云:「不尔不清净不可以见佛。洗后入室,金光眩然,妄见诸鬼神」相愚。无知者于是深信之,以为诚佛也。道师坐一大竹篮中,令妇人脱衣,抱持传道。妇人不肯者,则请令小儿摸其势,果若天阉者,于是竞不疑之。及亲体,则迫而淫焉。妇人或听或不听,无不被污而出,不敢语人。故其后至者不绝。有沈三娘者与之淫尤密,每招村之妇女来传法,则并污之。惑者既众,恒所聚人亦几百数。
38 时都指挥翁某新至,欲以此立功求升。百户李庆赞之,遂白都御史王文张皇其事。文时以赈济在苏,亦有喜功心。三人议,遂合乃发卫兵五百人往收之。知府汪浒、指挥使谢某坐中军,李庆为前哨。妖党初但以淫人,故为左道,实未敢为叛也。至是惧死,乃相率遁去居田野中。其类惑之者执竹枪、田犁之器卫之。许道师坐一石上,卫兵列阵而对之。其党曰:「汝军家勿动!吾师少诵一咒,则汝等来者皆死。」卫兵惑之,果欲反走。中一卒曰:「贼首坐在石上,何难擒也!」驰突前至道师,所执其衣领擒之,馀皆尽缚无脱者。盖将三百人焉,皆以槛车载送捷上。
39 尚书于谦在兵部深知其饰功,止特奏升翁一级,馀并不迁。贼首置极典,连诛者三四十人,沈三娘者亦在焉。后李庆进本,自陈其功,乞迁官。于尚书立案不行。庆争曰:「若如此,则使他日有警,人不肯用心也。」于曰:「吾杭州人,岂不知此事伪耶?今一士执一人遂谓之讨叛乎?」遂罢。
40 许妖之罪,自是滔天,不容诛矣!然其间田野愚夫,有一时无知相从者。因三人有迁官之心,遂使三百人皆以大辟死,诚何心耶?后文被诛,翁亦缢死,李庆之二子皆为盗,死狱中,亦报施之不爽也已。
41 三学骂王敬
42 成化癸卯之岁,太监王敬以采办药材、书籍至江南。所至官司,无不望风迎合,任其意剥取财货,无敢沮者。于是民间凡有衣食之家,悉不自保,惴惴朝夕。又有一种无赖小人,投附其中,悉取富人呈报,或以偿其私怨。敬既恃其权奸,于是大肆厥恶,至及于士类。先在杭州时,使士子录书,或不如意,则出梵经使钞之,得赂而止。至苏,复以子平遗集要三学笔录,其多至千馀卷。初每生给录一帖,凡录数百帖与之矣。
43 时方近秋试,复以纸牌呼集诸生。诸生知其意,复欲抄书不往。敬怒,使人督促三学学官。学官不得已,率诸生往见于姑苏驿。敬时坐堂上,其副曰王臣者立其傍。王臣本杭之无赖,尝得罪当死,有邪术,能为木人沐浴跳踉于几上。夤缘进上,遂得宠用。是行实其计。敬之为恶,大抵皆斯人为之,敬特为之尸而已。时敬见诸生至,责曰:「何不肯写书?」众合辞对:「向来已写讫。」敬曰:「昨日饭今尚饱耶?」遂欲:笞学官。诸生乃大噪,呼其在门下者皆入指敬面而骂之。敬起而复坐,不能为进退,荒忙失措,仰面偃肩于座上听其骂。其部下军校执杖击,诸生走出驿门,遇市薪二束,各执之反击。军校皆散走。王臣知不敌,遁入舟中。众又从而逐之。有郑五者,都下恶少,亦王臣党也,被执至城门下阖门而殴之几死。时三学生徒及其家僮仆几百人既散去。
44 明日,敬召知府刘公瑀,泣而怨之以为计,使诸生骂之。刘公跪拜乞罪,出而访求骂者。自三学乃一时恃其众多,以所访十七人及诸生皆引见敬。王臣时在侧,乃极口诋诃诸生。不知何人悉以诸生阴短报王臣。臣悉发之,众大惭而出。刘乃引骂者笞于皇华亭下,各二十具数而已。刘次日召诸生责之曰:「王敬家有三条玉带,汝辈小儿,何能与之抗?且说永乐间秀才骂内使,皆发充军。汝谓无红船载汝辈耶?恐械至临清则俱死尔!」长洲学生戴冠独抗对曰:「死生有命,如何怕得?」遂罢。然诸生又有自书其辈名字诣敬首告者,益为敬所窥薄焉。方骂时,巡抚都御史王公恕适至。公严峻刚方,特为天下具瞻,平生恒不喜阉贵至此。诸生惧罪哀诉焉。公曰:「既已骂讫,今无如之何?且俟其归必作奏,亦不过行巡抚巡按处耳。今且勿哗。」诸生大失望。然不知王公密奏已达矣。后敬至阙下,果以诸生事上。至动震怒,果下巡按推治。时敬势方张未败也。诸生又往告王公,王公曰:「此人耳目至多,苏州南北交往之地,兼有二竖在此(谓织染局有太监二人)。既曰推治,安得不笞朴?松江僻静,吾已与御史言,送彼中狱矣。」巡按时为张公淮,亦号有风力,不肯承旨重绳诸生,以是得无苦。然张公亦且未敢决其事,持两可之说,以待会王敬。等事败下狱,张公乃上其事,得皆末减焉。
45 敬出时,气焰薰天,诸生以士子骂之,与古人烈烈者何异?惜其后更无挺然自当敢出数语与此辈辨曲直者,俯首帖耳反败侪辈之事,抑何前后之不类乎?惜哉!闻诸四方可笑也。古之为忠义,志定于平日,而气发于一时。彼无根之怒。岂可一旦而施之遂以徼取忠义之名乎?若然,则陈东辈遍天下皆是也。当时好事者遂传以为吴中士子美谈,不知乃一时之气耳,岂不过哉!此卷有裨史学,黄氏《吴记》、祝氏《猥谭》,鄙亵驰颓远不及也。顾嘉庆识。

《幸存录》节录


幸存录  明 夏允彝

幸存录上
2 乙酉九月朔明吏部考功郎夏允彝敬述
3 予少钝劣,读书数百过,仅得上口。十五以后,心稍开,不数过,亦时能记忆。弱冠名浮,应酬日剧,久困公车,不能舍帖括技。强仕始第,又困簿书,失恃而还。三年崩坏,北都南陷。遗弓痛愤,生理已讫。镐京再兴,宫邻金虎;内忧外患,交至而溃。予也,应死之人也。生平未暇多读书,时有著述,随手沦散。今待死耳,又复何云。然于国家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食之源流,惧后世传者之失实也,就予所忆,质之言平言之(?);或幸而存,后世得以考焉。失之略者有之,失之诬者予其免夫。跳身出潜,卷帙无所携,偶所遗忘,无可询质。笔墨时缺,蝇头书之;后之览者,或亦重悲予志也。
8  国运盛衰之始(其论有极正者、有极偏者,不足尽信,存之可也)。
10 辽事杂志
11 申大司马玄渚尝语馀曰:为少司马时,尝一晤李成栋。成栋以其文定公子也,待之极恭。叩以边事,云为费甚多。凡所育健儿,恣其所好;凡衣服、饮食、子女、第宅及呼卢狭邪之类,俱曲以从之。有求必予,但令杀虏、建功而已。玄渚叩以费从何出?曰:非能自给之也。璫其穷时,则贷予之,或责以零剿劫帐,或责以御虏先登,计级受赏,即除前贷。故人皆乐为之用。此李氏功名所由盛也。璫是时,天下皆疑李氏有异志,兵莫强焉。然李氏之费以养健儿者,渐移以给朝贵。凡抚按出都,必预有以结之,至则相与雷同,任其欺蔽。凡山人墨客求朝贵书出游者,必以李氏为利薮。李之子弟,恣意声色妇人,出游骑若云锦,而功名衰矣。余尝叩之辽友,曰:此天也。璫成梁、如松之贵,与之语,皆娓娓精璫。及如柏辈,既弱且蠢,与言皆溃,而其父兄之风,无一存者;一见而知其必败也。嗟乎!李氏之盛衰,即辽事之兴坏系焉,岂非天哉!……辽事之起,三十年矣,每璫破城杀将,天象必征,靡不彰明较著者也……己未二十九日(?),四路发兵,京师大风霾。馀以计偕出饮友人家,坐小舆中,两壮夫舁之,震荡若在危涛中,掀播不已;雨沾衣,皆黄土也。既抵席,忽睹庭中火光赫然,咸谓设庭燎耳,实天色如頳下照也。酒散归,衣巾皆染雨土满矣。阅两日,报至。辽东之破,馀馆于邹平张师家。是日,忽大风蔽天地,觌面不相睹。广陵之破,馀亦计偕在都,连日风霾,东望但见黑气蔽天而已。癸未、甲申之期,天变尤多。其最异者,雷击奉先殿,雷火下焚铜铁皆融而下注,击死内侍若干。甲申二月,寇渐逼都,馀侄永游北雍,遽归。至中途,遇大风不止,拔木飞瓦,行人皆偃仆焉。天之示戒,为何如也!惟南都之破,无其外征,岂天以为不复可儆?故置之耶!
12 自有辽事,所用人,鲜能有胜任者。璫时所望成功,惟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为庶几;而武臣如刘挺、杜松、满桂、祖大寿、吴三桂,其最著也。
廷弼刚而骄,唾骂一世,谓皆出己下。此虽成功,亦不能居,况功未成乎!吾乡朱本治为永平郡守、嘉兴钱士晋为真定郡守,熊一见赏其才,且云辽事将兴,将与共功名。两公意其能成功也,誉以公至必能灭东夷而固辽。廷弼握手与密语云:公,解人也;何为亦作此语!辽事岂可为,但璫寻一散场耳。意谓怒骂人,以图逐归也。此其言岂意在国家者乎!璫其督学江南,行法极严,然严而不璫。如郡邑一概徇私,致孤寒壅塞,或有不平之鸣,但知严处士子而已,不能一破情面也。即此亦见其不足有为矣。
崇焕少好谈兵,见人辄拜为同盟,肝肠颇热。为闽中县令,分校闱中,日呼一老兵习辽事者,与之谈兵,绝不阅卷。或问之,则曰:士子宜中者,自有命在,随意抽取可也。斯岂执事必敬者乎?宁远一捷,实为有功,遂自矜为东夷已破胆,必肯献地讲和。召对,自言五岁灭东夷,了无成算。给谏许誉卿面叩之,崇焕自言聊慰上望云尔。给谏亟言上英明,岂可浪对,异日按期责功,奈何?崇焕亦自觉失言,遂以用人措饷等事再请于上。倘有不相应,即可借为卸担地,不意上之咸从所请也。赴援都城,召见,即请统兵入城休息。上不可,以三十骑入城请;上曰:三十亦不可。上之所以疑之者至矣,而崇焕绝不悟也。阁臣钱龙锡尝问以辽事,答以璫从东江做起。钱谓舍实地而问海道,何也?且毛帅未必可得力。崇焕云:可用,用之;不可用,杀之,此吾所优为。钱固庸人也,不以其言为意。及斩文龙,疏中即入钱语。及虏阑入,朝论遂以杀文龙为崇焕罪而并及龙锡,以崇焕为逆督,而以龙锡为通逆;一凌迟,一拟辟。盖以逆璫一案为附逆者所切齿,欲借崇焕亦起一逆案以相报。因龙锡以罗及诸名贤,其事且成矣,欲自兵发之;而大司马梁廷栋始与谋,旋悔,不肯任,且赖上圣明,不能遽起大狱也。龙锡赖词臣黄道周疏救,后以天旱肆宥,言路屡以为请释,戍定海。而崇焕先置极刑,妻子流数千里,刑浮于罪多矣。
承宗练而才,凡军中利弊,每发言洞中,能令诸帅心服。且部曲器用亦精娴,诸师咸服之,但谓其不能无欲。其所推毂大帅马世龙,貌甚伟而无将略也。承宗以为韩白复出,人亦讶之。两镇关门俱无事,然幸不与东夷值耳。归居珂里中,城陷全家被难,伤哉!刘、杜世将有名,杜勇而疏,刘为尤胜。其所招致奇材剑家之属,实甲于群帅。刘败后,无有及之者矣。大寿家富而勇,曾犯法,几被戮于承宗,赖崇焕力救,故相得甚欢。及为大帅,子弟皆贵为刘帅(?)家丁皆夷人、辽人,多善战。都下擅归,以崇焕下狱激之使然。而其母痛责之,其妻故妾也,亦持之甚坚,故仍为国用。永平恢复、锦州力守,皆有功。但围既久,粮已竭,而援兵不起,遂以城降,而身自逃归。或云已输诚于东夷,已谓吾归即举八城尽降,故东夷纵之。然归而即为国固守,虽其子在虏中不之顾也,亦非有意负国者。力守松山、杏〔山〕,与洪承畴被围年馀,力竭而陷,遂致失节。
三桂即大寿甥也,其父吴襄,向为大帅。三桂少年,勇冠三军,边帅莫之及。闯寇所以诱致之者甚至,三桂终不从。都城已破,以杀寇自矢。包胥复楚,三桂无愧焉。包胥借秦兵而获存楚社,三桂借东夷而东夷遂吞我中华,岂三桂罪哉!所遭之不幸耳。满桂勇而廉,然起自行伍,不解文墨,拔为统帅,群帅不之服。况各镇之兵,纷纭而集,桂未得稍抚循之也。亟驱以战,兵不与将相习,且将与将亦多不相识者,一战而覆,非桂之罪也。数人而外,卑卑不足论矣。辽人守辽,亦策之得也,而廷弼以为辽人必不可用。尔时,辽俗富而奢,莫肯力战,故廷弼云然。然数战之后,辽人实可用也。如浙兵、川兵、秦兵皆可用,但问用之者何如耳!嗟乎!胜败得失,但璫择将;乃云兵惟某地最良,古岂有此论哉?
13 督抚莫能胜任,将士莫能敌忾,是固然矣。政府中枢,尤皆庸庸,辽事所以益坏也。璫张江陵柄国时,九边之事,如视诸掌。如某虏令将往某地,防其犯某边,江陵必先知之,戒谕边臣,故无败事。后鲜继之者矣。一边抚尝语馀曰:叶台山相国,固不可及也。每边臣上书,必手答之。此后止发一名谏而已,中外不相应,安望成功哉!然犹未极坏也。周宜兴璫国,或以庇边臣奏讦之。周力辩谓:向来不与边臣通书。若谓边事非阁臣所与知者,其败不亦宜乎!崇祯朝,凡为中极者,无不被戮。虽上之用法严,亦下多负国耳。其稍可者,梁廷栋似明畅;馀大成、李继贞两职方,未必知边事,而守甚洁。债师之风,赖以少改,亦庶几云。
14 门户大略
15 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亦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伟杰之士为世所推,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且指人为党者,亦必有此。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国朝自万历以前,未有党名。及四明沈一贯为相,以才自许,不为人下,而一时贤者如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之流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附一贯者,言路亦有人。而宪成讲学于东林,名流咸乐趋之。此东林浙党之所自始也。国本论起,一时名流俱以伦序有定,早建为请。此亦一定之理,言者无可居以为功,听者亦无可指为罪也。而上以为有意拥力,乃冀他年富贵,必欲自发之,而不使群臣上请。然群臣不之请,上亦竟不行也。使旋请旋得,不独上无骨肉之猜,并下无炁节之目矣。乃初请不许,再请严斥,后遂廷杖累累,务仇言者而痛惩之。即上慈爱无他意,而欲静议论,议论愈烦,实国家之大不幸也。于时政府诸臣,惟山阴王家屏、沈鲤与言者合力请,不允,即忤旨放归;馀自一贯以及申时行、王锡爵辈,皆以调护为名,未尝不宛转力请于上,而心亦以言者为多事。上以为激聒,政府亦以激聒目之。此其意亦未必有他也,不过欲上怜其意而不之疑,或卒从其请耳。然言者逆耳而难居,调停者言甘而无患,宜至相体而不宜两相难也。不意调停者目言者为党人,斥逐不能救。时行性宽平,所黜必旋加拔用;而一贯颇持权求胜,受斥者身去而名益高。东林君子之名满天下,尊其言为涛沦,虽朝中亦每以其是非为低昂;交日益广,而求进者愈杂。始而领袖者皆君子者,继而好名者、躁进者咸附之。于是,淮抚之论起矣。淮抚为李三才,家居三辅,年少早贵,所至有赫赫声。但负才而守不洁,及为淮抚,垂涎大拜,多结游客日誉于宪成左右。宪成因而悦之,亦为游扬。纠三才者,即以为东林玷。三才挟纵横之术,与言者为难,公论益绌之,而东林并受累不小。未几,妖书之狱兴,而清流有累卵之危;挺击之案起,而两党益相水火。
……而烈皇帝一登极,神明自操国柄。忠贤之党,内外林立,不觉其自屈。部臣钱元悫、陆澄源、贡士钱嘉征先后纠忠贤,忠贤、呈秀皆自缢死,其党皆放废。凡忠贤所逐名,无不召用。上复定逆党之案,励精求治,数数召对,每发言,群臣皆不能及。天下欣欣望太平。是时,东林诸臣,魏璫所罗织甚惨;其尚存者,人无不以名贤推之。为忠贤拔用者,自属下流,无可复争。衡金谓君子、小人之分界,至此大明。诸贤之死而生,皆上恩也,宜同心忧国,以报上恩。然急功名,多议论,恶逆耳,收附会,其习如前。上久而厌之,心疑其偏党。……而门户之讯为上所深恶,幸上神圣,知两党各以私意相攻,不欲偏任,故政府大僚俱用攻东林者。而言路则东林为多,时又有复社之名与东林继起,而其徒弥盛,文采足以动一时,虽朝论苛及之,不能止也。周、温以权相轧,旋又自相倾;周罢去而温秉国,又引薛国观继其后。大抵周明敏而贪,温洁清而险。薛才不如两人,而傲与偏同之。虏寇之患日迫,而终无能为上建一策者。温去而薛遂败,以贪赐自尽,亦属太甚。……其时名流尚多在列,要皆负虚声,无济国事。寇一入都,烈皇帝以身殉国,而群臣从死者寥寥,以是盖为世诟骂。……南都再建,国事累卵,宜尽捐异同,专心忧国,尚恐难支,而相仇益甚。……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而平心论之,东林之始而领袖者为顾、邹之贤,继为杨、左,又继为文震孟、姚希孟,最后辈如张溥、马世奇辈,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始为四明,继为元、赵,继为魏、崔,继为温、周,又继为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虏剿寇卒无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可谓之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也,则两者同之耳。东林附丽之徒,多不肖,贪者、狡者俱出其中。然清议犹得而持之,间亦以公道拔人。其行贿者,尚耻人之知之也。攻东林者,纳贿维日不足。至崔、魏之时,南都之政,则明目张胆,以网利为事,以多纳贿为荣而不以为耻者。东林初负气节,每以内璫为难。即贤璫王安亦与诸贤往来,乃璫之慕贤,非诸贤之通璫也。及其衰也,求胜不得,亦有走险之士与璫结交者。崇祯之季,往往有之矣。攻东林者,璫神庙之时,群璫无权,未有内通者。自呈秀辈奉忠贤为主,而所以媚璫者无所不至,无异诵莽功德;诚天地间一大怪事也。迄于南都,而通璫者扬扬骄语,惟恐人不知之也。若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既疑其异己,必操戈随之;虽有贤者,畏其锋而不能自持。又有因友及友并亲戚门墙之相连者,必多方猜防,务抑其进而后止。实有和平无竞、公正无偏者,亦不之信者也。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两败,而国运随之,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但后世之论,必一贤、一邪,有难浑者。馀亦以同辈所爱重,欲推而入清流祸中。然馀不以此稍怀偏忿,持平言其实,庶鬼神之可质也。
16 门户杂志
17 神庙仁圣非常,虽御朝日希而柄不旁落,止以鄙夷群臣之故,置庶务于不理。士大夫益纵横于下,故国事大坏。两党相攻,亦未尝一剖其曲直,听其自为胜负而已。然东林所持,如国本、挺击等事,皆忤上旨。而攻东林者,诋东林为好名、争国本为离间骨肉,固上之所喜也。故东林之徒虽盛,而其势不得不屈。……
24 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又为同籍,而相仇至甚,殆不可解。王象春自述云:与邹同游西山,邹为对偶云:敬字无文便是苟;思其对,不可得。王忽云:林中有点不成材。以宾尹号霍林故也。此皆轻薄之尤。韩、邹固为世诟矣,王居乡最为乡人所疾,其族人亦多恨之。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此皆国运所关,此辈以致朝野纷纷也。
28 诸贤之变璫祸也,惨绝一时,名高千古。然亦有向来揽权好事,自致此祸者,其高卑不齐也。最高惟周顺昌,生平至清,亦独立无党。璫魏大中盛时,顺昌未尝与之合也。……伟哉!其清中之清、忠中之忠乎!
29 幸存录下
30 乙酉九月朔明吏部考功郎夏允彝敬述
31 是时,士大夫下诏狱者,俱五毒备至。惟高忠宪闻逮即自溺园池中,死而不仆。其绝命词曰:大臣受辱则辱国,谨遵屈平之遗则。闻忠宪生平学道得力,死生之际泰然。文阁学尝语馀曰:生平止服一忠宪,事事合道:继此者惟华凤超,然勉强与自然尚有分也。忠宪尝自言少年以气节自许。以此一念,受谴亦不念及行远窜。阻风雨,困卧舟中,数日馀,遇晴霁,登岸入旅店中,推窗忽睹桃花烂然,遽有悟。从此,事事有异,并气节之想亦永融矣。观其遗书,真有得者,独于门户异同之际,持之断断,终不化也。
33 忠贤凶恶非常,国史璫备载之。馀见一术士徐姓者,言游都下,五人共饮于旅寓,忽一人倡言:忠贤之恶,不久璫败。馀四人或默然、或骇讽以慎言。此人大言忠贤虽横,必不能将我剥皮,我何畏!至夜半熟卧,忽有人排门以火照其面,即擒去。旋投四人并入内地,见所擒之人,手足咸钉其门板上。忠贤语四人曰:此人谓不能剥其皮,今姑试之。即命取沥清浇其遍体,用椎敲之。未几,举体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四人骇欲死,忠贤每人赏五金压惊,纵之出。呜呼!恶贯古今矣。
……东林操论,不失爱君,而太苛、太激,使人难受。攻东林者,言疯癫、言可灼无他意,移宫太亟,不失调停,然以此规诸贤之过则可,以此罪诸贤而加以一网不亦误乎?……
40 周延儒之承上眷也最深,其应对敏绝。凡上怒时,莫能挽回,惟周能谈言微中。如黄道周之狱,人皆以为必不可救,周自能微调挽之,已得减戍归矣。上偶言及岳武穆事,叹曰:安得如岳飞者而用之!周进曰:岳自是名将,然其破女真事,史载多虚张。即如道周之为人,付之史册,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下惜之。上默然。甫还官,即传旨还以原官矣。此周所长,不可没也。
42 马士英素以才望称,其阔大不羁,或亦边材之选,而用之政府则乖甚矣。……马入政府,而四镇皆开茅土。马入辅而史公出镇,即国事败坏之始也。盖四镇骄悍,马尚可以向来交谊笼络之。史则与之相水火,莫肯听其驱使。……如士英者,本无意于误社稷,而社稷为墟;本无心于敛贿赂,而赂门大启;本无心于剪清流,而清流尽逐。及其遁也,既不守城,又不卫上,第云奉皇太后以行。所至纵兵大扰,卒未尝与虏一战。谓非天下罪人,安可得哉!方诸奸欲起大狱、肆诛锄之时,即余亦赖士英知其无辜得免陷阱,谊璫私感,然不可以废公论也。万世而下,亦以馀言为无私否?
43 南都之政,咄咄怪事,殆不胜书。……票拟前后相反,铨政浊乱无章;至枢部为尤甚。凡白棍至部者,即日可为大帅。凡前官未出缺,而后官渡复升授者,累累皆是。及至任,互争,乃令旧者仍任而新者候缺。于是,旧者欲固其位也,不得不输贿;新者前费难追,更加贿以求旧官之速去。大抵武官之扬扬罔忌,莫甚于此时;而囊橐尽倾以奉权要,亦莫若于此时也。都城有「满街都督、一部职方」之语谣。呜呼!始于宫邻,卒于金虎,岂不痛哉!群臣之负烈皇帝也,上事事焦心,而群臣无一忠公者。之负弘光帝也,上事事虚己,而群臣无不恣肆者。其负,固同也。水落石出,盖棺论定。北都覆而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马世奇、申嘉胤、成德、金铉、刘理顺、许直自尽于官,南都覆而徐石麒、刘宗周、候峒曾、徐汧、黄淳耀殉难于家,不可以其东林也而诋之。若其臣虏、臣寇如钱谦益、李建泰辈,自不得以东林也而恕之。又如张捷、杨维垣之死难,不得以其攻东林也而少之。如蔡奕琛、唐世济、邹之麟、张孙振、陈于鼎、刘光斗辈之失节,亦不得以攻东林也而怒之也。北都死难,如孟兆祥及其子章明、汪伟夫妇死节,凌义渠、施邦曜、周凤翔、陈纯德、吴甘来、朱之冯、卫景瑗、吴麟徵、王家彦、埙臣襄城伯李国桢、惠安伯张庆臻、戚臣新乐侯刘文炳及其弟都督文耀、太康伯张国纪、驸马巩永固,举家焚死。武臣周遇吉、内臣黄承恩。南都死难,如高倬、刘邦弼、何刚、钱棅、祁彪佳、吴嘉胤、陈于偕、埙臣靖南侯黄得功、鲁之璵、侯承父子、陈天叙等,皆争光日月,与二党皆中立,故附记于此。成德之自尽也,先语其妹云:尔尚未嫁,留此何依?妹请先自尽,德哭而视其缢。其妻请继之,德痛不及视,入别其母,哭尽哀,出而自缢。母见子女及媳皆已殉,亦恸而自缢。璫德之屡纠温体仁也,廷杖栲讯,备受惨毒。其母多力詈体仁于途,且欲击之。体仁诉于上,逐之出都,谪戍遇虏变,家属尽没。又以流离颠沛,其妹年二十馀,竟未及嫁。甫召还,即合门殉难,最为烈烈。理顺,盛德士也,亦合门自尽。寇在中州,知其清淳,亦往哭之。世奇二妾,皆先自尽。汪伟与妻对饮自尽,妻误在左,即曰:误矣,夫宜左也。仍易未而没(?)。南都之覆,虏势甚盛,人皆以为无可为矣,惟石麒矢死必图兴复。禾城杀伪官后,众情纷纷互相猜,出石麒于外。及城垂破,自请入城死,慷慨赋诗,自缢,二义仆从死焉。侯峒曾倡义守城,杀虏最多,故虏最恨之。城破,已自投池中,仍出而取其首,指为元凶。其子玄演、玄洁,少年高才,自闻南都破,即发愤求死,与父同守城。至是,兄弟争死,俱为虏所杀。淳耀,初登第,即知名;时已非,不受职而归。布衣徒步,萧然高隐。及与侯同守城,城破,及其弟渊耀同自缢,仍题壁以不能谋国为歉。陈于偕,官止钦天监博士,闻难,衣冠谢国恩,首自缢。吴嘉胤,已奉差出都,闻虏渡江,仍服回车,寓于城外僧寺中,欲上书求复明社稷,屡请不达。及书上,即自缢。侯承祖,守金山卫,杀虏五百馀,力屈被擒,骂贼而死。此数公者,尤死难中最烈。尤生平美行不胜书计,异日史臣璫各为立传也。凡死难者皆烈烈千古,未知其详。又南都破后起义而死,即草野间亦多其人,俟再为详记。
44 流寇大略
46 东夷大略
……我谋不臧,将不择、兵不练,廷臣置边事于度外,边臣以寻端卸担为得计。至南都之政,贿赂弥彰,如狂如醉;高皇帝之开辟、烈皇帝之忧勤,一朝宗社丘墟,大可痛也!
48 续幸存录
49 云间夏完淳存古著
50 南都大略
51 南都杂志
52 南都大略
……士英之入也,其心亦欲为君子,而可法一去,天下皆斥为奸雄,吕大器等群起而攻之。迨荐阮大铖,而举朝唾骂矣。大铖之阿璫也,仍无实迹,致以落拓不羁之才,久踬田间,不为不屈。且其欲得者,不过远方一抚臣耳。廷臣谓大铖一出,则逆党尽翻;逆党一翻,则上且駸駸问三朝旧事,诸君子将安所置足乎?于是,一呼百和,众论沸腾。士英见满朝异议,愈结内宦及外镇为援。士英之力,本可钳制内外;一假其力,遂横不可禁。士英自谓得计,亦失计也。大铖所求不得,其毒愈张。故佐枢命下,斥逐空庭,恶遂不可遏,未必非廷臣激之使然。可法之出,实与四镇为隔肤之交,兴平伯高杰遂困可法于军中,举动不得自展。初,四镇分藩,可法本以庐州属靖南侯黄得功、淮安属东平侯刘泽清、凤阳属广昌伯刘良佐,兴平则属镇徐州,留扬州为宰相回翔之地。徐州苦寒,扬富丽甲天下,杰遂挟可法以求扬。可法调停宛转,竟与扬州。杰遂解其困,从此绸缪王事。可法开款布诚,杰恭谨受命,反成握手之交。杰跋𧾷扈〉非常,一变而为忠勇,亦良将也。四镇调停就绪,方议北征,而宗周之疏作,宗周谓泽清等可斩也。泽清固可斩也,处南都之势,发此危言,不足以壮国威,且速其祸。于是,四镇合疏纠宗周去,曰广继之。曰广之去,竟与士英詈于殿陛之间,几至老拳相向,尚谓有法纪乎?兼之得功、杰两镇水火,几成克用、全忠之祸。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璫虏之初入也,我一旅北征,山东、河南人心响应,岁币之供,虏可去也。士英漠然不问,但与大铖等章贿赂、树彼此而已。迨虏已有南下之志,始遣陈弘范、左懋第北行。洪范与虏合谋,夤夜逃归,遂成秦桧之奸计,懋第竟不屈死,亦何益于国事哉!士英虽有用小人之意,而无杀君子之心。大铖一用,小人连比而进。……
54 南都杂志
55 弘光帝之入南部也,有两黄星夹日而趋,此太白与辰星也。新主肇元,太白昼见,夫孰为祥哉!神木者,此高皇帝建殿之馀材,积在南工部库中,且朽矣。一时遂称为嘉瑞,致兴土木之功。迨三殿落成,国运从之以毕。璫时大臣,处天崩地坼之变,不思祥桑之修省,徒引祯祥以愚庶民,不学无术,亦一至于此!我不见光武建元,先言河清、嘉谷也。
56 史道陵清操有馀,而才变不足。马瑶草守已狼藉,不脱豪迈之气。用兵持略,非道陵所长,瑶草亦非令仆之才。内史、外马,两得其长。此易之泰所以外小人而内君子也。今两睽焉,宜其流于否也。
57 史道陵为马所挤,渡江时止三千骑,首与高英吾遇。维扬为英吾所欲得,扬人惧其焚掠,婴城不纳。英吾全师围之,且陷矣,闻史公且至,急敛兵退十馀里,扬之望史如父母。不意一见为英吾所轻,史之左右,皆分属兴平麾下,仅以孑身寄命军中,且谕扬人亟纳高兵。史之声望,自是大减。英吾于是竟逼城下,史亦困于福缘庵;一应章奏书问,必先呈英吾,然后得行。一举手足,皆不得自专矣。后微服为道者得脱,赖黄虎山助之,稍能自立。英吾慑服,史开款披诚,泣陈王事,反成至交。甲申之冬,史率四镇列守河外,迄岁除不能反顾,勤劳王家,鞠躬至死,有武乡之遗风焉!
58 姜翰及马瑶草,朝堂大哄。姜辞朝,上御殿,群臣陪列。姜曰:微臣触怒权奸,自分万死,圣恩宽大,犹许归田;但臣去后,皇上还璫以国事为重。上曰:先生言良是。马愤,詈姜曰:我为权奸,汝且老而贼也。因叩头言:臣从满朝异议中拥戴皇上,愿以犬马馀生,归老贵阳,请避贤路。皇上留臣,臣亦但多一死。姜厉声曰:拥戴是人臣居功之地耶?马曰:曰广定策时,意在潞藩。上曰:潞王,朕之叔父,贤明可立。二先生无伤国体,内廷之争,不可向外人道也。姜出,马从之,复于朝堂相诟詈。一时谓二相朝,良可怪也。此闻之陈抚军轶符,陈为姜之门人、马之年家子。去国诸大老,高硜斋之老成练达、张藐姑之大度清操、徐虞求之休休廉懋、刘念台之蹇蹇不阿,四大臣者,皆五朝元老,赞襄中兴,庶几无愧宗臣。降虏诸大老,王铎之奸媚害储、钱谦益之淫昏献妾、李沾之摇尾求生、蔡奕琛之欢呼饮酪,四大臣者,皆亡国之材,得之必败。所进者如此,所退者若彼,夫乌乎不败?
59 中旨用人,自张静涵为大司农始。璫时台省力争,皆言争其事,非争其人也。迨阮、张之用,绝无言者。道消、道长,可见一斑。
60 阮圆海之意,十七年闲居草野,祗欲一官。其自署门曰: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璫事或以贵抚或以豫抚任之,其愿大足矣。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璫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璫,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七年合算一疏,谓扬、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为阿璫,乌能免其反击乎?
61 瑶草荐阮疏,以为在廷诸臣无出其右。为阮任怨、任咎,无所不至。阮既得志,遂欲夺其枢席,瑶草遽以协理处之。马是小人中之君子,阮是小人中之小人。其它蔡奕琛、陈盟,又不如阮有爽朗之气、可与言大义者矣。
64 烈皇帝之谥,始为思宗,其德可思,其功可思,其死社稷也可思。特以周思之后绝无此谥,周思又非贤主,故耳改为毅宗。毅是武宗徽称,不宜复用。璫事以烈皇中绝,故以武宗相拟。但圣德悬殊,终属未妥。恭皇帝之改为孝也,何孝之有?
67 阮圆海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叱为梨园装束。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大兵、大礼,皆娼优排演之场。欲国之不亡,安可得哉!
69 京师谚曰:都督多似狗,职方满街走,相公止爱钱,皇帝但吃酒。又有署瑶草之门曰:两朝丞相,此马彼牛,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宗?复于兵部门署曰: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入中原。朝事徵诸野,太史陈风,时事可知矣。
70 南都之政,幅员愈小则官愈大,郡县愈少则官愈多,财赋愈贫则官愈富,斯之谓三反。三反之政,又乌乎不亡!
73 刘泽清幼时,曾习举子业。试时,一拳殴杀一隶,遂跳出;应兵部将材,举天下第一。其对客常曰:我二十一投笔,三十一登坛,四十一裂土,竟不知二十年中所作何事,仅仅以富贵自夸小丈夫。小丈夫高英吾,幕府多才。英吾跋扈飞扬之气,一变而为忠烈,固是千古奇男子。渡河两疏,令人读之恸哭,何异诸葛出师二表耶!英吾死前、虎山死后,两贤虽相厄于生前,璫释然于地下。茅土之赏,斯为不愧。二刘之死,何足赎罪耶!
75 广陵大繁富,冠绝海内;高、黄之争端,由此而起。英吾之死,诸镇将尚欲为兴平伯报仇,而虎山竟分兵围扬州。诸镇将妻子俱在城中,遂倒戈南向,虏遂乘势而下。虎山死矣,我不欲谓之非误国也。
76 从逆一案,竟与南运相终始。大抵守节固是臣谊,然君子不责人以死。从逆者六等定罪,最为不爽。降寇复降虏,且逞祸于本朝,杀无赦。降寇,寇败从之而西,反颜事仇,为寇犯守者,杀无赦。虽污寇命,寇虏之际乘间南逃者,其罪犹可逭。寇未败而先归者,情则最轻。今在虏、在寇者,国法既不能行,仅执归者而问罪焉,索贿百端。从逆之狱,七推五合,宽严之旨,相间而出。逆资告匮,欲淫未饫,遂杀光时亨、周锺以假口。锺负重名于天下,既污伪命,万恶皆归。时亨亦一名谏议,力阻南迁;烈皇帝及于难,而身事仇贼。市朝之戮,在所璫行。但于元恶大憝之中,独执二人而诛之,此其东林也、复社也,则二人不为刀环宽怪乎?且二人之死,亦非璫事之意,但借二人以杀雷、周耳。雷介公、周仲驭,以三朝旧事,力阻定策者也。夫叛国降贼与拥立异议,孰重孰轻?若告重杀轻,则无辞,故杀光、周以行己之志,掩人之口。至若漏网之奸,投身各镇,遂冒朝班,不可胜计。朝廷刑书为执政胠箧之府,哀哉!
77 瑶草虽称大贪,其实不及周宜兴十分之八。一经误国,万恶皆归。……
78 马本有意为君子,实廷臣激之走险。璫其出刘入阮之时,赋诗曰:苏蕙才名千古绝,阳台欢舞世间无;若使同房不相妒,也应快杀窦连波。盖以若兰喻刘、阳台喻阮也,尚见相臣之体。
79 东平之母贾,东平进侯时,值八秩初度称觞,极一时之盛。及东平之降而戮也,贾遂流离道傍,无以朝哺。靖国之母徐,卒于庐州,送葬亦极一时之盛。及靖国死节,竟瘗其旁。千古凭吊,生何足荣、死何足悲!于二夫人见之矣。
80 以书生谈朝事,其讹者十之三、四。故予删其讹而存其事,非全录也。

《秋园杂佩》


1 秋园杂佩 明 陈贞慧

2 荻洲鸥地,抱病来此,败甑颓铛,时煎恶草,以送日隙则摊书涤砚,未足以消耗闲心。偶拈数条,以为寂历之助,题曰《秋园杂佩》。道者曰:此子无福,少却松间一日瞌睡也。余笑而岕之。戊子秋八月定生识于亳村之雪岑厂。
3 庙后茶
4 阳羡茶数种,岕为最。岕数种,庙后为最。庙后方不能亩,外郡人亦争言之矣,然杂以他茶试之,不辨也。色香味三淡,初得口,泊如耳。有间,甘入喉;有间,静入心脾;有间,清入骨。嗟乎!淡者,道也。虽吾邑士大夫家,知此者可屈指焉。
5
6 兰龙池铜官间,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山人采摘,入衣香欲满园,杖挑藤束,筐筥登市,累累不绝。每岁正二月之交,自长桥以至大街,鳞次栉比,春光皆馥也。一乾数花,生于夏月者则名蕙。
7 庞公榛
8 庞公榛,生宜邑芙蓉寺,其味冷香幽冽,相传为庞居士访太毓禅师,三到芙蓉,携榛种此,因名。今寺门有三到亭。
9 竹菇(注此蔬隔宿辄不可食,故虽邻邑,不可致也)
10 竹菇,蕈也,山中所在有之。小如钱,色如胭脂新染,生以二月,味绝佳,真山家上物也。王百谷称为伊蒲第一。
11 南岳莼
12 云间张季鹰,闻秋风起思莼鲈,便拂衣归,人高之,而莼之风味,始著吴中,他处亦不甚产。崇祯戊寅,问卿从西湖移至南岳兰墅涧中,其类遂繁,五六月间,茎长丈许,凝脂甚滑,真如晶透雪葡萄也。味甚淡而旨,想季鹰秋风正馋此耳。或曰:惟南岳涧中为然,移置他所,即不活也。
13 香橼
14 香橼见《岭表广记》,一名枸橼子,香与韵远胜于佛手,以佛手自闽来,争致之,实不及香橼之组藉耐久耳。尝见崧儿一诗有云:「落落此非橘,幽于味外饶。摘香童仆手,分静素瓷窑。」似能绘趣。自变乱以来,佛手建兰茉莉,五年不至矣。间有非山人寒士所得妮,馀庭畔香橼数株,每当高秋霜月,赭珠金实,累累悬缀,不下四五百球,摘置红甆,幽香一室,凡吾之襟裾梦渖,皆是物也。以不用钱买,馀得以分赠亲知,一时沾沾为贫儿暴富矣。
15 书砚
16 陈眉公云:「文人之砚,犹美人之镜,不能离也。」甲戌初夏,馀过访眉公于佘山,出藏砚相赏于绿阴之下,举一以赠馀,有宋元二年学生蔡珏制数字。凡石质之粗者,易墨而败笔,细润者便不能发墨,此砚质润而仍易墨,可称佳品。馀藏数砚,不能过之。今年城居两月,亲友处假一砚,最不生墨,笔著纸,墨即浮撒,且蟾滴劳甚,愈以见砚之佳者足宝也。但馀焚欲君苗,磨非维翰,负愧眉先生捐佩意耳。
17 鹦鹉啄金杯
18 窑器,前朝如官、哥、定等窑,最有名,今不可多得矣。馀家藏白定百折杯,诚茶具之最韵,为吾乡吴光禄十友斋中物,屡遭兵火,尚岿然鲁灵光也。国朝窑器之精者,无逾宣、成二代。宣乃远不及成,宣则鸡文粟起,佳处易见。成则淡淡穆穆,饶风致,如食橄榄,妙有回味耳。余友问卿家藏鹦鹉啄金杯,高足磐口,亭亭玉立,一名四妃十六子,又名太平双喜,淡白中见殷碧离离之色,真如撒卜嵌空,樱桃的历,宝光欲浮,使人不能手。每过云起楼,促膝飞觥,出成杯劝酒,醉眼婆娑,睹此太平遗物,不胜天宝琵琶之感(注云起楼,吴问卿先姑丈城中宅,栏槛花石甚丽)。
19 时大彬壶
20 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则如陈壶、徐壶,皆不能仿佛大彬万一矣。一云:供春之后,四家董翰、赵良、袁锡,其一则大彬父时鹏也。彬弟子李仲芳,芳父小圆壶,李四老官号养心,在大彬之上,为供春劲敌,今罕有见者。或沦鼠菌,或重鸡彝,壶亦有幸有不幸哉!
21 湘管
22 湘竹弥竹,出西粤山中,其地多猺獞所居,非裹粮徒步,冒烟瘴,犯霜雪,不致也。舟行六千里,得至江南,择其篁孙之美好者,胭肌猩晕,断以为管,始为徐陵珊架上物,亦勤且勤矣。崇祯戊辰,家仲父别驾桂林,前后多有携归,每得百馀管,视之不重也。馀年家文文起相国,余友吴次尾,颇好之,多有所遗。二十年来,零落殆尽,所存不及十馀。遥望西粤,何异天上?然中年离乱,江淹五色,湘东银笔,安所用之?况海内知交,嵇锻王琴,多化为异物。骚魂徒赋,笔冢成封,睹一湘管,而坡老磨人之谑,广陵绝调之悲,茫茫交集,止有昙州遗泪,与管上湘痕,淫淫罨霭而已,又何异于龟蒙之志锦裙也?
23 黄熟。
24 黄熟出粤中真腊者为上,香味甚稳,佳者不减角沈,次亦胜沈速,下者谓之黄熟桶,浓烟泼鼎,不能堪耳。初价不甚昂,山家所易办,今不能多得,香肆中绝少佳品。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辄思此良友。
25 五色石子
26 五色石子,出六合山玛瑙涧,雨后胭痕螺髻,累累濯出。然山深地僻,往返六十里,非好事者不到。自万历甲午,饼师估儿,从旁结草棚以市酒食,于是负石者始众,蜂涌蚁聚,日不下数石,以白磁盘新水盛之,好甚者十不得一二,其佳者猩红黛绿、云桡不一,或为羊脂玉,或为蜀川锦,或为鹦鹉紫,或为僧眼碧,或为嫩鹅黄,朱者如美人睡痕,黑者如山猿怪瘿,文采陆离,虽〈王母〉琭堆盘,琥珀映觞,无以加是。纵不敢望米襄阳研山,然亦石骨中之小有奇趣者,独狠闤闠市儿,寸许石子,索价每以两许。昔坡公饼饵,易得以二百五十枚,供佛印,令生今日,当有同叹。
27 折叠扇
28 宋朝握团扇,其折叠扇,自永乐朝鲜贡始,始颁其式。宣宏间扇名于时者,尖根为李昭,马勋为单根圆头。又方家制方相传云:文衡山非方扇不书,川扇戈扇以地著。后又有蒋三苏台荷叶、李玉台柳邵明若,李文甫耀濮仲谦,雕边之最精者也。远者百馀年,近亦四五十年物。即一扇之制,而精坚脕薄,其为升降也具矣(注:陆文裕得杨妹子写扇折痕,尚存孙愐韵注。搊扇,则唐人已有矣。见《物理小志》,抑亦团扇之折叠者,并志以备参考)。
29 邱山胡桃
30 邱山,邑人,雕刻精工,所制胡桃坠,人物山水树木,毫发毕具。馀见其有渔家乐,东坡游赤壁,百花篮诗意,有夜半烧灯照海棠,春色先归十二楼,数事。窗阁玲珑,疏枝密树,掩映斐亹,即善绘者,无逾其精巧。他有效者,便见刀凿痕,终不及其雅炼矣。虽一小技耳,前后莫有工者。且胡桃大不逾寸,幻如许狡狯,令人目境迷离,亦一奇也。故记之。
31 杜鹃(原文阙)
32 (谨按《蛟桥钤记》云:长桥脉断杜鹃枯,四方兵乱,此语不知何来?流闻甚久。或云,郭景纯之遗验也。崇祯辛巳,杜鹃忽枯,周相国是年建坊于桥北上,桥脉凿断,坊亦未成,遂有甲申之变。杜鹃产蜀中,素有名,宜兴善行洞杜鹃,生石壁间,花硕大,瓣有痕点,最为佳本,不亚蜀中也。杜鹃以花鸟并名。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吊矣。戊辰秋日男维岳拟补。)
33 永定海棠(原文阙)
34 (谨按海棠以西府为贵,吾宜永定村海棠,相传为宋时遗植,即坡公置产还券处也。坡公来宜,吟咏其下,诗云:日暖风轻春睡足。善于描绘矣。永定邵氏,为宜邑旧族,其家之盛衰兴替,亦不知凡几矣。独海棠犹以永定著名,虬枝艳葩,光影照耀,花开时,远近观者云集。噫!故家遗族,流风馀韵,尚有过而问之者乎?抑无足津逮耶?噫,良可慨也!戊辰仲冬男宗石拟补。)
35 先大人《山阳录》、《秋园杂佩》两书,宗石十龄时曾见镂板。丙申,遭先君大故,宗石年甫十三,四壁无存,饥驱渡江,赘雪苑侯公甥馆,孑然一身,仅守先大人所撰《皇明语林》、《雪岑集》、《山阳录》、《书事七则》、《秋园杂佩》诸稿,皆先大人手自删改者。癸亥冬,筮仕博陵。丙寅,三兄到署,始知前所梓两板已失。宗石谋共付剞劂,而《皇明语林》、《雪岑集》,卷帙稍繁,盖将有待,乃先刻《山阳录》、《书事七则》,质之海内。惟《秋园杂佩》,细校先外舅侯公序,缺杜鹃、永定海棠二则。戊寅春,寄书三兄,搜之家乘,抄稿邮示,较宗石藏稿,又少香橼、书砚、湘管、黄熟四则,文亦稍有异同。呜呼!先人手泽,一传已多缺略,况其后焉者乎?宗石不禁泪下沾襟,动弓冶箕裘之感矣。兹同三兄追逆先大人立言之旨,以意补之,登之梨枣,即以先外舅侯公序冠其端,诸则悉详,可作总目。是书虽不能还旧观,庶释郭公夏五之憾于万一也。戊辰仲冬四男宗石谨书于安平公署。
36 右《秋园杂佩》一卷,明陈贞慧撰。按《常州府志》:先生字定生,宜兴人,少保于廷第六子,吴梅村赠诗所称「茶有一经真处士,橘无千绢旧清卿。知交东冶传钩党,子弟南皮负盛名」者也。徐健庵墓志铭,称先生副榜贡生,改官生,赠检讨,则其子迦陵太史荐举博学鸿词入史局后作也。事迹错见《壮悔堂集》、《绥寇纪略》、《板桥杂记》等书。是书为其子宗石所刊,缺杜鹃、永定海棠二则,补焉。宗石字子万,侯朝宗婿,《壮悔堂集》有赠陈郎序,即其人也。黄梨洲称先生侍少保,宦游南北,凡朝政之缺失,君子小人之消长,口谈笔记,皆出经生闻见之外。所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雪岑集》、《交游录》、《八大家文选》等书,今皆不传。宗石谓先刻《山阳录》、《七则》,质之海内,亦迄今未见。则是书不尤当珍惜耶?梨洲又称先生国亡之后,残山胜水,无不戚戚可念。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馀年。而遗民故老,时时犹向阳羡山中,一问生死,流连痛饮,惊离吊往,恍如月泉吟社,乃所著仅同吉光片羽,月苦风酸,以庽麦秀黍离之感,固当重付剞劂,以广为流布。噫方朔万言,阮咸三语,又必多乎哉?咸丰癸丑大雪后二日,南海伍崇曜跋。
(此作物美文雅,描绘亲切,更有故国之思弥漫其间,故全录于此以供再读)

《謇斋琐缀录》节录



1 謇斋琐缀录  明尹直 撰

2 謇斋琐缀录一
3 经筵礼仪
4 视牲本末
5 翰林故事
21 皇朝宫殿,最尚简便,自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外,西则有武英、仁智二殿,皆画史艺士供奉游豫之所。东有文华一殿,储君所御,然上每月三次经筵,及每日阅章奏,亦御此殿。
24 景泰间,予以庶吉士与修寰宇通志。一日,同彭彦实往文渊阁之东如厕,适值少保芳洲陈公亦来,予两人却立,公疾行而过,顾予两人笑曰:「以缓急为序。」他日,公入厕,周尧佐赞善先在内,公戏曰:「人生何处不相逢。」观此二语,公之从容善谑,风流酝藉,盖可想见。
27 正统十四年秋,虏逼京城,时大臣有奏留边将守京城者。兵科给事中叶盛上言:「今日之事,边关为急。往者独石、马营不弃,则六师何以陷土木?紫荆、白羊不破,则虏骑何以薄都城?即此而观,边关不固,则京师虽守不过仅保九门无事而已,其如陵寝何?其如郊社坛壝何?其如田野之民荼毒何?急遣固守宣府、居庸为便。」从之。先是,土木既败,边城多陷,宣府孤危。既而,朝议复召宣府总兵官率兵入卫京师,人心亦皇皇,或欲遂弃其城,众纷纷争就道。都御史罗亨信不可,仗剑坐当门拒之,下令曰:「敢行有出城者,手斩之。」众始定。城中老稚欢呼曰:「吾属生矣。」因设策捍御,督将士誓死以守。虏知有备,不敢攻,北门锁钥赖以保全,亨信之力也。
28 按:古今立国,边藩为急。我朝建都幽燕,迫近胡境,大宁既失,所恃者宣府,少为屏蔽耳。正统之末,当国者惟知保京师,而付宣府于度外,殊弗思宣府苟不守,则山后皆沦寇场,陵寝单外,而胡骑鸣镝北门矣,何以为国?幸而罗公忠义奋发,誓死以守,不独一城生聚蒙福,而京师实赖之,故世谓亨信有社稷功,信矣。至守大同,则郭登之绩尤伟焉。
31 天顺初,以景泰易储之故,凡翰林有带东宫官衔者皆改别职用,是改李克述、林恒简、黄廷臣尚宝卿,刘主静、倪克让、吕逢原通政参议,钱原溥尚宝少卿,俱兼翰林,讲读以下官,仍旧供职。盖出有贞意,且曰:「若改以翰林之职,则是升,非改矣。」未几,吕先生遂带参议衔同可斋彭先生入阁。是冬,陈汝言用事,言于上曰:「翰林院官皆带别衙门衔,而本院学士乃无一人,事体自不便。」上召冢宰王九皋承旨,九皋对曰:「学士之职不轻,今似太多。」汝言折之曰:「唐有十八学士,今何多?」于是俱改学士,钱则侍读学士,而可斋则以少太常兼侍读改兼学士。明年,廷臣使交南还,亦援例改。舆论汝言所行可称者,惟此一事,有贞有愧耳。
32 按:景泰易储之意,天下后世共非之。而徐有贞逢迎,凡翰林院带官衔者俱改别职,变乱旧章,尤万世罪人也。而九皋亦济其恶,幸陈汝言折之,仍复旧制,而有贞得无抱愧乎?
33 景泰间,朝廷命揭纂修官职名于文华殿壁,时命中贵诣馆促完书,或取稿御览。每遇上林、南苑进时新菓品,辄颁赐馆中,多至五六篚。旋报阁老,同行礼毕,乃启黄封,品分以归。又尝赐烧猪蒸羊,上尊宴劳于东阁,皆沾醉。直幸与,被其荣,盖一时恩意勤渥,前此无有也。
34 国初,革中书省不设宰相。永乐初,乃设内阁,选翰林六七儒臣居之,职知制诰,日备顾对,参决政机,隐然相职,而官不过学士。洪熙初,始升孤卿,皆潜邸旧人,而三杨同官最久。当是之时,干戈甫定,宗室未蕃,军职尚少,经费无几,国用有馀,民间人稀地广,法网未密,财利无制。宣庙英武,乾刚独断,百司守令,久任不更,官民相安,天下号为太平,三杨之名所由以著。时福建佥宪廖谟杖死驿丞事,东杨以乡官欲坐偿命,西杨以乡故欲拟因公,互争不决,请裁于太后。王振因而进言:「三杨皆有私,偿命过重,因公过轻,宜对品降调府同知。」太后韪之。自是振日捃摭内阁之误,裁决一归于振,三杨乃迭请告展省。适宗室中有遗东杨土物者,振将发其事,西杨以东杨不在京辨解之。东杨闻报,兼程造朝,触冒瘴疹,卒于钱塘。以此振权益专,好大喜功,遂因麓川思机发、思仁发兄弟雠杀,遽有麓川之徵。遣将出师,疲耗中国,滥费爵赏所争荒夷之地,竟何益于国家?乃至九溪苗僚乘势不靖,兵连祸结,延至叶宗流、邓茂七、黄萧养辈相扇而起,极于土木之大变,此皆三杨失柄于初不能沮振之所致也。然西杨之文学,东杨之政事,南杨之清雅,皆人所不及,故论今之贤相,必曰三杨,三杨盖所善者多也。丘仲深杂著云:「一时贤相,比称三杨。」韪矣,然当其时,南交叛违,轩龙易位,敕使旁午,频泛西洋,曾无一语;权归常侍,远征麓川,兵连祸结,极于土木之大变,谁实启之?春秋责备贤者,其能逭哉?
35 按:张太后存,总揽威福,权不下移,一切政务决裁于内阁,王振不得与焉。逐日票查,如一事不由内阁出自振,即召至廷,诘责之,甚至加刃其颈。箝制若此,振安得而擅专一事哉!后太后崩,三杨相继以殁,遂略无顾忌,生杀予夺,皆出其手。自是振日捃摭内阁之失,致东杨道死,振益专横,好大喜功,驯至土木之难,其所由来者渐矣!易曰「履霜坚冰」,可不防哉!
36 謇斋琐缀录二
38 纂修寰宇通志馆中,诸公日多不至,或失朝者有之。阁老乃命阁门吏每晨会后具报到否,揭不至者职名于东阁上。芳洲因揭一对云:「朝参未到,荷圣朝恩有覃时;纂述不来,奈史馆书无成日。」人以为得斯文,相规体。
39 芳洲诸公总裁寰宇通志,于郡县沿革结语有曰:「国朝因之者,或易以本朝因之,或易以今仍旧,卒改如初。」邢逊之因引一譬云:昔人有爱其猫甚,呼曰「天儿」。客有辨之者曰:「天固尊矣,然云能掩之,是天不若云。」从而呼「云儿」。既又辨曰:「云固掩天,然风能散之,是云不若风。」从而呼「风儿」。既又曰:「风固能散云,然墙足以障之,不若呼墙儿。」于是呼「墙儿」。既又曰:「墙固能障风,然鼠穴其下,墙则覆矣,不若呼鼠儿。」于是呼「鼠儿」。既又曰:「鼠固能覆墙,然猫实能捕之,则鼠不足贵,不若猫儿之为愈也。」于是仍呼曰「猫儿」。此与国朝因之之语何异哉?馆中皆哄然。后芳洲闻之,亦失笑曰:「有是哉!」
40 景泰丙子,刘宣化、黄廷臣主考顺天乡试。时王千之、陈芳洲二公之子不偶,适译字官刘淳卷已经翰林考中,送入场,不及填榜,疏略故耳。二公因劾以违制,并摭所命题「虽欲自绝,有无正统」等语,请如洪武间坐三吾等罪例,重开科考试。朝廷止命翰林会同多官校阅,众谓:「去取颠错,题犯嫌讳,考官不能无罪。」二主考甚惧不测。惟高先生素厚黄同卿。 「翼日,早朝奏事毕,出班跪称:「少保臣高谷有事门上说。」因召至榻前,具白其情,遂释主考不问,且许二公子会试。千之复上疏,内批云:「再敢打搅,以大臣擅法论。」于是士论不韪之,然是科小录亦不足观。逾年,二公坐诬枉,王死陈戍。 「王死陈戍」,原无「王」、「陈戍」三字,据明朱当㴐国朝典故本补。 继而宣化亦以疾卒,时宣化同年陈汝言用事,言于英庙,遂得谥文介。盖二公竟以此失名,宣化偶以此得名,事有幸有不幸者如此夫!
41 永乐间,禁中凡端午、重九时节游赏,如剪柳诸乐事,翰林儒臣皆小帽𧙟𧝠,侍从以观。观毕,各献诗歌词,上亲第高下,赏黄封宝楮有差,至宣德间犹然。以后阁老与诸学士、卿亚间与焉,以下儒臣不复近,而应制之作罕闻矣。
42 正统间,朝廷敕一边将,本左军都督府之职,而误写右军都督府。边将既受敕,具疏请于何府支俸?疏下内阁。召武选主事郑厚至,众皆诘其初移请敕手本之误,欲归罪之。惟东杨先生徐曰:「郑主事你何出身?」主事对曰:「生曾中会试。」东杨曰:「然则亦明经进士,岂不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乎?敕书既云右府,即令于右府带俸,何误之辨?」众释然,时谓得体。盖东杨才识敏捷多类此。然微误可也,误有大于此者,可护短耻过遂非邪,盖又当审事体之轻重何如也。
43 景泰闻,朝廷锐意欲修续通鉴纲目,伫俟志书完日开馆。时诸阁老乘间诋本院官怠缓,完期不可必,因各荐所知。于是丁参议珵等皆被召。聂大年教授扶病入馆,退食松林下,经宿而死。其中病如章主事辄,老如刘治中实。刘宣化先生因讥之曰:「生老病死苦,史馆备矣。」一日,丁参议与宋尚宝怀忿怒失色,詈言于馆中。陈缉熙遽成一诗云:「参议丁公性太刚,宋卿凌慢亦难当。乱将毒手抛青史,故发伧言污玉堂。同辈有情难劝解,外郎无礼便传扬。不知班马韩欧辈,曾为修书闹几场。」明日,二人闻之,悔恨自解,谢曰:「毋更贻斯文笑也。」识者以是知此书毕竟无成,盖执笔者多非其人也。
44 刘文介公云:「尝云吾翰林之职清高固可喜,而淹滞亦可叹,譬若金水河中鱼,化龙之时未可必其有,网罟之患则可必其无,至喻以华表柱上鹤,而水食不方便,亦未尝不似也。」
45 宣庙最好词章,选南杨与陈芳洲二先生日直南宫应制,杨思迟,陈思敏。一日,命御制寿星赞,陈援笔赞云:「渺南极兮一星,灿祥光兮八紘。兆皇家兮永龄,我怀思兮治平。赖忠贞兮弼成,宜寿域兮同升。」南杨以指圈画「寿域」二字,欲易而未就。时中官促进甚急,曰:「先生有则改,无则罢。」遂取去。赐内阁,问二杨先生曰:「『寿域』二字如何?」西杨应曰:「八荒开寿域。」中官还诘南杨曰:「『八荒开寿域,』此句诗如何?」南杨曰:「好诗。」中官曰:「先指『寿域』为未好,何也?」南杨默然。少顷,陈退食,遇西杨于端门,西杨语陈曰:「适赐寿星一赞甚佳,必大手笔也。」陈唯唯。后正统间,朝锺一日不受杵,命内阁制祠锺文。南杨入室中翻旧稿不得,太监候久,促陈芳洲曰:「先生何不作?」陈乃白南杨曰:「旧无此稿,先生第口占我写。」南杨乃起一语,陈遂续成之。
46 仁宗昭皇后当题主祔庙,南杨执称「皇太后」,众莫能止。及后奉命御制修国子监碑文,题曰「重建太学之碑」。时西杨寝疾不能出,密旨封令西杨另制一通,题曰「大明新建庙学之碑」。进呈,遂用之。南杨又执用其题,西杨具本论:「凡言重建者,谓既作之后又作之。庙学虽前元所建,非国朝事,此不可论。且庙与学二者,若只书太学而不云庙,于礼未安,请通改作『新建庙学』四字为宜。」廷议虽韪西杨之言,然已刻石,无及矣。二公学识于是可知。
47 仁庙在位时,一日内臣道及太宗皇帝晚年欲立赵府为储,谕意于东杨,东杨即对以赵府面鼻欹侧,不宜正位。遂宣赵府,熟视顷之,意顿罢。仁庙闻之,即日降内批,升东阳少傅兼谨身殿大学士。西杨得旨,怀进,请加「太子」二字于少傅两傍,乃传出。未几,复升兼工部尚书。夫立赵之意,素所未闻,岂内臣假以为东杨地乎?而加「太子」二字,西杨亦未必然。厥后,宣宗因东杨便殿奏对,手执其牙牌,曰:「今在我身边,如何尚带此牌?可即去了『太子』二字。」东杨遂叩头谢。后实录完,乃同西杨进少师。
48 正统中,某祭酒以赃罢。西杨先生与李古廉先生对奕,因叹祭酒缺员,难得振作者,古廉答云:「不可谓无人,惟朝廷所简任耳。」时程南云在侧,遽称李先生岂不宜于此任?古廉咈然曰:「胡说,胡说。」明日有旨,古廉为祭酒。初,古廉与陈敬宗在翰林,袁柳庄尝曳二人并列,曰:「二公他日功名相埒。」时陈公仪貌魁梧,而古廉颇短小,闻者未之信。后陈公以方严肃下,古廉以公恕得士,声望耸然,柳庄之术信有验矣。
49 西杨先生自撰圣谕录,如议赵府事出于东杨迎合,必有所据。一日,东杨之孙士谨过予,谈及,咈然不韪,谓顾都实出乃祖以同年荐于宣庙,众称得人,而西杨掠为己所荐,以此可类推其馀,善则归己,过则归人,乃如此,至欲陈辨,予沮之曰:「自有公论,不必辨。」
50 正统中,宗伯胡公濙一日早朝,承旨跪起,带解落地,从容拾系之,遂叩头还班,御史亦不能紏。十三年,彭可斋中状元。当上表谢恩之夕,坐以俟旦,至四鼓,乃隐几而寤,竟失朝。紏仪御史奏令锦衣卫拿,已奉旨,公从容出班奏:「状元彭时不到,合著锦衣卫寻。」上是之。不然,时新状元,遂被拘执如囚人,斯文不雅观矣。老成举措,自得大体,于是可见。
51 英庙初复辟,徐有贞等嗾言官诬劾王、于二少保等以召立外藩不轨事,至谓「事虽传闻,情实难容」,下多官会问。于俛首不辨,但言:「辨也死,不辨也死,朝廷赦得我,众人亦不肯。」惟王文析折条辨,众莫能难。萧都宪维祯谓:「事出朝廷,不承亦难免。」总兵张軏,即封太平侯者,瞋日语萧都云:「此辈自犯,如何谓出朝廷?」萧若不闻。时刑部刘清旁欲回语,张軏怒斥之曰:「看你这等脸嘴,也不是这才料。」而一时附势者皆轩轩然。刑科给事中尹旻,当众奋然攘臂拳,脚踢王、于二公,且谓:「此二奸臣,正好殴。」识者含笑。越明日,有贞等遂升旻通政参议。后有贞等败,王、于事亦昭雪,旻颇惭悔,掩护不及矣。
52 英庙复辟之初,凡与拥戴者皆得升职,谓之「夺门功次」。每早,鸿胪宣谢恩姓名,辄以「夺门」为题,识者闻之,无不嗟惋。予私与彭纯道先生言:「所夺者何门?禁门岂可夺,当时景帝果薨,群臣万姓不能不拥戴上皇以复宝位,何烦用兵蹀血于禁门耶?况当日景帝已拟力疾出视朝,若南宫出稍缓,事即不成,不知石亨辈置上皇于何地?此乃侥幸贪天之功,非万全之策。而今乃以夺门归其功,果何谓耶?」于是彭先生间言于李公元德,公时亦以张軏荐入内阁,未悟至此。及闻此言,亦为悚然,遂于顾对之馀,从容言之,上顿悟,即加疏绝。亨辈反怏怏怨望,竟致诛夷,而陈芳洲诸公从此得释。
53 天顺初,阁老皆被逐,徐有贞、薛文清公、许道中、李文达公代之。其中惟李公仪度端凝得体, 「其中惟李公仪度端凝得体」,薛虽学行老成,而因奏对误称学生,遂以失宠,求退,可谓明哲保身者。徐则貌陋心险,许则鄙劣放旷。英庙始见徐退,谕左右曰:「徐有贞可惜无福。」一日,朝退,上东阁,阶峻雪滑,许失脚倾仆倒地,匍匐复上,徐俛首侧项,噱然而笑。至东阁,与众官会揖后,与许笑不已,殊失观瞻,佥咸鄙之。徐性多疑,方草即位诏,改窜不一,至经三宿,内阁乃完。及读卷日,驾御文华殿,中官促进至再,尚迟延不至,故示偃蹇。
54 后岳正继之,进对尽言,甚至语唾鼻息,溅触御衣,亦不自觉。英庙谕侍臣曰:「龌龊胡子对我言,指手画脚。」故此数人旋被弃斥,而李则始终保全,安享富贵。盖容貌词气,乃德之符;而高卑俯仰,吉凶之兆,君子可不慎欤!
55 天顺初元,会试同考官多出于权贵所荐引。及揭晓日,录文谬误,去取徇情,谤议汹汹,无名诗词纷然杂出。一排律云:「圣主开科取俊良,主司迷谬更荒唐。薛瑄性理难包括,钱溥春秋欠主张。吴节只知贪贿赂,孙贤全不晓文章。问仁既是无颜子,配祭如何有太王?告子冒名当问罪,周公系井亦非常。阁老贤郎真慷慨,总兵令侄独轩昂。榜上有名谁不羡,至公堂作至私堂。」盖许道中之子及石亨之侄皆以私取,而录文则语题节去颜子,起「克己复礼为仁」,孟义本公都子之言,而云告子,故诗中备言之。其它招拟祭文,不可胜纪。
57 永乐乙未年,始开会闱于北京。泊庵先生主考,得一卷,三场俱优,取定为会元。拆卷,乃陈芳洲循。先生以乡故为嫌,欲取林文秸,而又以秸字难识,进呈不便,因见第五名洪英,曰:「此洪武间英才也。」遂取为会元,而循居二,王翱第五。太宗见翱名,喜北京初启会闱,而经魁得一畿甸士,遂以布衣召见,赐酒饭。后翱至宫保、太宰,寿禄名位,非常可及,遭际有自来矣。
61 今制,早朝班定,鸿胪宣赞谢恩见辞行礼毕,各官将奏事,皆预咳一声,文武班中,不约而同,聋震如雷,俗私谓之「打扫」。其有痰咳不可忍者,许引退自便。宣德间,曾子棨先生痰咳作,引退,上遥见之,敕免其常朝。成化中,文华殿经筵户部尚书马昂以将咳退出殿门外,俟讲毕乃同行礼,此予所亲见,馀未见有敢先退者。盖昂初尝为序班,故尚习此例,其它见此不以为异,则以为失仪矣。
(今京昆传统戏穿戴,实袭明制,唯老生上场,必也以咳嗽声清嗓发语,或即为此“打扫”生活原型所本。相声艺人则摹仿其声音如“馄饨”以发噱)
62 今制,凡御殿行大庆贺,传制礼用翰林讲读以下官二员侍班。是早,必先入至中左门,候门开,与众执事官进华盖殿直舍内,行五拜三叩头礼毕,即先出东门,星驰循殿阶而下,出中左门,沿斜廊而上入殿,至乐悬处立。俟驾过升座,乃入班,立于宝桌之南,紏仪御史之右,稍迟,则驾从中出,将军立定,不容入矣。故侍班官每于直舍行礼时,须立近东南,先出而驰,斯不失仪。吕逢原先生有韵语曰:「立宜边,走宜先,阶三级,足毋偏。沿廊而上,乐尽而旋,宝桌之南,于斯立焉。」
64 成化辛卯十一月末旬,彗见。廷臣建言皆谓君臣悬隔,情意不通,请时召内阁大臣面议政务。彭可斋先生亦对司礼监官言:「莫谓上不得见,虽诸老太监亦不得见。」以是内臣难于诿拒,乃约一二日间,上御文华殿召见众先生,但初见时,情未浃洽,不宜多言,姑俟再见可说,先生诺之。至期将入,复约如初。既见,可斋言:「天变可畏。」上曰:「已知,卿等宜尽心办事。」可斋又言:「昨准御史建言,减京官皂隶与俸,文职尚可,武官不免怨望,急须传旨仍旧,以慰安之。」上曰:「卿即传旨与该部。」万先生遂呼「万岁」,三人皆同声,叩头,遂命光禄赐酒饭而退,自后再不召见。诸太监乃谓人曰:「常言不召见,及见,无一奇谋至论,止呼『万岁』。」四方因传为口实,曰「万岁阁老」云。盖中官初惧有所言,戒约至再,后喜无所言,反见讥诮。然先是御史所建言欲减京官皂隶俸,皆承太监黄高风旨,欲以此难京官。不虞武职汹汹,憾欲刺言者,一时莫能救解。及此召见得旨,户、兵二部遂请裁处,卒如旧不减,人情始大安,而言者亦自相庆。使继时召见,则上下交而治功成矣。惜诸公为中官所诳,未及尽言,所以相见何益,后悔无及。予在内阁时,尝欲请面见,万循吉止之曰:「往年彭可斋每面见,一语不合,即叩头呼『万岁』,不敢尽言。今我辈每事尽言,太监择而转闻,无不允从,胜于面对。」是亦有理。    謇斋琐缀录三
67 景泰间,用人多密访于少保于谦。时缺祭酒,翰林徐有贞向意补之,以门生杨宜为少保内姻,托为之请,至于再四,少保曲意从之,因中使言于上。一日退朝,宣少保至文华殿,辟左右谕之曰:「徐有贞虽有词华,然其存心奸邪,岂堪为祭酒?若从汝用之,将使后生秀才皆被他教坏了心术。」少保无所对,惟叩头谢而已,退则汗出浃背。左右遥闻祭酒之说而未悉,有贞竟不得知,遂衔少保。至天顺元年正月十七日事,果诬以重罪。
68 按:景帝信任于公而不足于有贞,固帝知人之明,而于公之祸实胎于此时。廷鞫于谦,上念于有功,不忍加罪。有贞曰:「不杀于谦,则今日为无名。」遂与王文同斩,籍没其家,有贞心术真险矣哉!
76 夫千载不决之论,其可以悬断者,理与事耳。以事言之,不过如此,以理言之,凡古之篡弑者,多出于深雠急变,大不得已之谋、又必假手他人,然后如志,未有亲操刃,为万一侥幸之图于大内。观太祖于太宗,如灼艾分痛,与夫龙行虎步之语,始终无纤芥之隙,太宗何苦而为此?舍从容得位之乐,而自处于危亡立至之地,病狂丧心者所不肯为,凶残绝世者所不忍为,而谓太宗为之,断乎其不可信也。矧类要、野录皆托于佛老之徒之口,纵使有之,亦儒者所不道,而况于无乎?予之所笃信者,温公纪闻之外,一无取焉耳。
78 李文达公初荐布政陆瑜为刑部尚书,石亨以私谮之,久不召对,众为公危。及瑜至,当拟旨到任,同事者谓且拟侍郎,公曰:「吾以尚书荐,而改拟侍郎,则自慊不信矣。」竟拟尚书,从之。后瑜颇称旨,乃复召对如旧。公为人恭庄严重,得时行志不为小廉曲,谨平居,号崇正学,能纳人言,容善类,无南北之分。天顺庚辰会试罢,予同众考官见公,询及人物,予曰:「五经魁中,张元祯神童也。人物独王一夔,愿先生留意。」及请选庶吉士,英庙谕公专选北人,公曰:「南人亦须选。」及会选于吏部,元祯初不与,公曰:「此神童,不可以貌取。」急追回,与进之。
82 罗伦官居翰林院修撰,为人慷慨乐善,遇事无所回避,以犯颜敢谏为大,救时行道为急,于富贵利达澹如也。杨文贞作相时,以百官禄薄,得受皂隶折薪钱,自是遂以为例。伦独不受,固辞。疾归,结茅居于金牛山,取给于畎亩,不受馈送。日与学者讲学,居家垂十年而终。学者称一峰先生,正德中追谥文毅。
83 按:罗一峰气魄大,感动得人。尝谓其可正君善俗,他辈只在修政立事。又曰刚毅不可及。愚谓一峰分有曲肱饮水,浮云富贵之意,其视一生吃著不尽之语,不啻浼之。
84 国朝学士仅五品,然清贵莫比。如前辈有曰:「吾翰林之官,不可以品秩论。」盖上自公卿,下至百执事,咸可周旋抗礼。譬若权焉,重自万钧,轻至铢两,无不与之均称而平等,特一移动远近之间耳。
85 永乐中,毗陵陈济先生善记书。予同寅王廷贵语予,尝见济长子道其少时侍侧,偶问曰:「外人云父善记书,有之乎?」曰:「然。」「儿探一书,请父试诵之可乎?」曰:「可。」乃探得朱子成书,曰:「是书固难诵, 「是书固难诵」,汝可提一首句。」如命,遂朗诵终篇不误。当时文庙谓济为两脚书厨,信矣。惜其笔力不如,故著述不多见焉。
88 謇斋琐缀录四
89 朝廷用人,多取仪表。天顺间,韩都宪雍巡抚大同,因议事至京,留补少司马。英庙谕李文达曰:「大同巡抚,须得似韩雍人品方称。」文达以山东廉使王越对。及越至,陛见后,复谕文达曰:「王越是爽利武职打扮。」越初廷试,手中卷子忽被大风吹起,回翔云汉,莫知所止。时胡宗伯即具题知,且于内阁取纸折成卷子付之。后越至封威宁伯,盖飞腾之兆见于廷试,丰伟之仪见于进用,固不偶然,而卒以启边衅削爵,惜夫!
91 一日,予同丘仲深送玉堂赏花会诗诣李文达所,适与粥先在,予见其戴尖顶阔檐棕帽。文达咨以下学上达之妙,不能条析,但谓:「且莫说上达之妙,只说下学事。」文达顾予晒曰:「老先生亦记注不得。」与弼支离出建言本呈文达。良久,起身为欲辞状,予亦起立,与弼揖予曰:「大人先出,吾有私话与先生商量。」予揖出门,别文达。其徒黄顺中复送数步,予却立谓之曰:「棕帽非士服,吴先生何为尔?」顺中曰:「遮日耳。」予又曰:「公事则公言之,私事则不可言,况处士可语私事于宰相前乎?」顺中曰:「非他私事,只是决去就耳。」予曰:「去就当自决,岂可求决于宰相?」顺中曰:「吴先生见朝廷授以谕德,不允其辞,意得李先生终后把作得住,方可就职,故来问耳。」予曰:「把作得住否,亦岂李先生所能预料?此当自度才力何如耳。然予适见吴先生所建白六事,皆经生之恒谈,无大裨于治教。且词语寂寥,学术可知。不若劝其终隐,免致他日实不副名,贻笑斯文。」顺中曰:「谅不可留。」以是与弼乃辞归。
92 既归,矜肆无故态。人有讥以一绝云:「假不假兮真不真,岩岩气象好难亲。不知东鲁吾夫子,犹自循循善诱人。」他日,罗状元伦休官,往见,拒辞至再,意待伦三往而后见之。伦怒,遂次前韵云:「如今弄假却成真,转见岩岩不可亲。弄假到头终是假,岂能欺得世间人。」书毕,投之而去。弼见诗,大惭悔,遣人追之不及。他日,以弟不检,无如之何,乃自褫冠蓬首,亵衣束裙,杂稠人中,跪讼于府庭。府守阅状见其名,始遇以礼。未几,又诉于布、按二司。张元祯作书切责之,其书起云:「拈起此笔,怒气冲天。」末云:「当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先生久窃虚名,为名教中之罪人,吾且按兵以待。」然此书实未尝达,止传于乡里云。世有徐言缓步,摇首闭目,矫激于昭昭,而惰行于冥冥,欲以欺世盗名而卒败露,为世所诮者不少,则又在与弼下矣,奚足道哉!
93 按:吴与弼为溥之子,粗衣敝履,举动效古,见明道见猎有喜心,益知圣学为必可学。小楼坐卧,收敛身心,其不为俗所染可知。观其承英宗之聘,辞谕德之官,殆易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者,有士如此,取其节焉足矣。而世儒议其规卿相之位,有傲世之心,抑何好议其短哉!然稽之我明二百年,如与弼者盖不数数得也,所谓乡贤之最者,吾谁与归?
94 至天顺七年,锦衣指挥门达,总督官校缉事,兼镇抚问刑,权倾中外,道路以目,人莫敢言。自计得以进言别是非于御前者,惟李阁老贤与袁指挥彬二人而已,谋排去之。乃捃摭数十事,上欲法行,不以彬沮,谕之曰:「从汝拿去问,只要一个活袁彬还我。」彬既下狱,考讯苦楚,莫能自白。时有一艺人杨暄,善倭漆画器,号「杨倭漆」者,愤然上疏论救。达欲并中李阁老,逼杨暄供指为李所主使。杨惧拷死于狱,乃诳达曰:「此实李所主使,但我言于此,无人证见,不若请会多官廷诘,我对众言之,李无得辞。」达信之。明日,遂遣二官径诣阁门,要李出午门听对。时李方自东宫讲退,陈安简、彭纯道乃诘曾得旨否?曰:「未也,且暂去一对。」二公沮之。及至多官会问时,杨大言曰:「死则我死,我何敢妄指人?我一市井小厮,如何见得阁老?鬼神昭鉴,此实门达教我指也。」达失色,于是彬得从轻调南京锦衣卫带俸,杨亦得免,人义之。李有从兄任安庆府同知,达又遣校尉往缉之,务欲倾李。寻以英庙上仙得免,达坐劾谪戍。彬复职,饯送达出城如礼,亦人之所难也。
95 按:昔石亨初欲陷徐有贞,得马士权不屈而免。今门达欲陷李贤,以杨暄不屈而免,世曷尝无义士哉!主使之套,今犹袭用之,岂成宪然哉?贤之不为有贞,特天幸尔!吾于二义士有感。
6 内阁诸老,自解、胡以来,皆东西分坐小杌子及两小板凳,无交椅、公座之设。天顺间,李文达公欲循品秩设公座如部堂之仪,彭、吕二先生对以往时驾尝幸此中座,今尚有御赞寿星及宝训在上,谁敢背而坐?英庙闻之,乃赐孔子铜像置阁中,而月给香烛。阁老每晨入,必一揖,冬至、正旦则翰林合属官皆诣圣像前行四拜礼,学士以上拜于阁中,馀则列拜于阶下。盖禁中尊止宝座,无敢面南,故自阁老而下,皆坐杌子。
7 共一簿,列衔佥字,谓之「公会簿」,亦不敢如外衙门称「公座」。其公会,惟学士以上止各书姓于衔下,且佥一花字,而讲读以次至东、西诰敕房书办等官,虽阶三品者,亦各具衔列姓名,日画卯酉。讲读以下花字,率出新进一手代书,故多潦草。正统中,王玉修撰尝嗔代书不整,曰:「小轻薄。」自后无肯代其书者。他日,复见其名下皆白,乃赭然曰:「代书也罢。」李公初入阁,忽睹公会簿无一花字可观,笑谓翰林先生皆不善花字,彭可斋对曰:「此惟一人代书耳,岂不善哉?」是时,惟陈缉熙好代书,缉熙去后,始各自书。
8 成化中,始赐内阁两连椅,藉之以褥。又赐漆床锦绮衾褥三副,以便休息。阁门则夏秋悬朱筠帘,冬春紫毡帘,皆司设监内史以时供张,恩何渥也。
9 正统以来,经筵每日讲毕,上必曰:「先生吃酒饭。」阁老与四讲官皆承旨,叩头,乃退。成化丙戌,刘主静入阁,遽托中贵献言:「今后酒饭皆以常例赐,毋烦玉音。」自是俨然而进,默然而退,君臣之间,舍此无一语接,而「先生」之称亦不复闻。久而左右无复知讲官之为重,未必不自此始。况主静云宋论以欧公不得首相,故主濮议以取悦,盖以私意度人可乎?「毋烦玉音」,其亦取悦之谓欤!
10 按:「经筵讲毕宴酒饭而必称先生,此皇储隆礼师傅,谦恭之盛节也。胡主静务为谄谀,献言「毋烦玉音」,自是君臣废言于进讲之际,「先生」不称于设宴之时,况令储君有慢师之愆,讲臣失尊贵之体,皆由一言始也。信乎,逢迎取悦,殆非大臣之道矣。
11 英庙实录稿初成,总裁诸先生揭公会簿,议择数老成者检阅校正之,与者皆以朱笔点其名。时刘主静先生独先指程编修敏政名,以希合李文达公,公不允。既而,主静又谓此编修年虽小,其实聪明,公勉从点之。主静退,公谓左右曰:「君子爱人以德,何必尔也。」遽命刮去其点,乃出示众。
12 吏科都给事中樊景瞻,仪状魁伟,应对捷给。英庙深喜之,有意大用,累将使命。一日,复遣勘事于外郡,召至榻前,谕之曰:「此回即升。」及竣事还,攀髯不及矣。其同年御史田宾,先是按蜀,坐赃贪,逮系锦衣狱,祸不可测, 适遇赦为民。一日同饮,语及前事,景瞻感念呜咽流涕,宾厉声曰:「若非此变,汝则好矣,我将如何?」众皆噱然,景瞻亦不觉启齿。中庸曰:「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其此之谓欤!
13 成化己丑春,吏部尚书李秉执中罢。初,执中与王宏公度俱以刚简质直得誉。坐废,再起巡抚。一日,左都、大司马缺,方难其人。时佥都叶盛与中镇守广东,以寇盗弗靖,欲脱其地,适因议事赴京,舟次河西。托其乡友兵科给事王汝霖、礼科都给事张宁为保留计。二给事合科道议举执中补左都,公度补大司马,与中堪入阁。御史吕洪谓二公可举,与中誉颇损,恐未宜,遂止举王、李。其疏中谓:「上言大臣德政,虽律有禁,然荐贤为国,终无私意。」时人评讥:「若尔,则强奸人命,皆可自首。」与中亦得易镇宣府。而宁等又欲合举岳正复入阁,意得扳附荣进,王、李果德之。会举清黄,首排群议,举宁堪任佥都,正堪兵部侍郎。朝廷觉其朋比,怒,不允。升宁、正知府以去,公度寻谢病归。执中又被科道合举补冢宰。
14 时少宰崔克让、尹同仁皆不悦,事多异同。执中性粗疏,原籍有一巡检任满,军囚数不足,赂考功主事刘道求升,而为郎中张宇中所沮,如例拟付文选司对品调除,道因谮宇中不公。执中不察,大诋于堂上,宇中挺身抱案面质,扬言:「必如此为公,如此为私,今此私乎?公乎?若尔信谗枉是非,我等何以尽职?」喧忿不止。二少宰皆呼:「张郎中,汝言信是,且罢。」执中色失气沮,再三柔声谓:「张郎中,我已知悔。」由是传笑中外。
16 御史戴用乃建言:「方面缺,宜照正统间例,许在廷三品以上大臣各举所知。」诏从之。且谕:「在京四品以上官,吏部具缺,朕自擢用。」而御史刘辟以九年将满,惧无举主,夤夜走执中所,出肺肝相示,合数知己,力诋用所言,请归推举之柄于吏部,至谓人君处九重,焉能辨臣下贤否?语多侵内阁。未几,吏部又黜朝觐官甚伙。彭彦充、彦实以姻家佥事邓秀、刘伦正皆与黜,意怏怏。二少宰又日夜露执中之短于相知者。给事萧彦庄因欲具劾,彦充从臾之,疏下多官会勘。二少宰对欵承伏,且曰:「吾二人尝谏之,奈不见听何?」执中坐罢,竟与朝觐所黜者同辞。人谓执中为彗星扫人兼自扫矣。
19 成化丁亥二月,奏准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子孙许一人送监读书,照例出身,有志科举者,听。若大臣果有勋劳于国,出自特恩录用子孙者,不在此限。
20 按:国初因前代任子之制,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子一人,以世其禄,备载于诸司职掌。凡职官子孙荫叙,正一品子于正五品叙用,从一品子于从五品叙用,二品以下以是为差。后乃渐为限制,惟三品以上及死王事者乃得录荫,于是我朝任子无复前代之滥矣。然国初必须试经书,能通大义,然后授以职事。其有不通者,发回习学再试,故恩溥而无滥。近日则惟论父任台崇,或善钻刺,即得京美职,虽曳白有所弗论矣。
21 商阁老罢职家居,甫十载,成化丁亥被召再起。初,未有复职之命。至日,众窃谓难称职名。及陛见,方巾丝绦,青布圆领,自称原籍,为民臣商辂行取到京。见闻者谓其妥帖。一日,士夫家会宴,优人呈东窗事犯之戏。中见岳武穆械系下狱之状,艴然呵止之,盖伤于时者也。
23 两京五府、六部衙门,位置多同而少异,北则稍加弘壮。五府以中左右前后为序。南京总兵坐中府,而北之总兵坐后府,盖避中也。南北太常寺皆居通政司之上,而班次则通政在前,盖通政在九卿列中,执政衙门故也。
24 南京国子监内号房皆无门限,而成贤门门字无钩。太祖谓秀才皆出用,不宜限隔,故门皆去限。且怒詹孟举书门字有钩,即以粉涂钩画,至今粉迹宛然。号房以规矩准绳纲纪法度为序,每字二十间。北监则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序,盖各有取义也。南京文武各衙门俱有牌扁,直书衙门之名,惟「翰林院」三字横列,而兵部独无扁。相传洪武间一夕,潜有掣去之者,而莫知所自。诘旦,具闻,上不之省。盖以示去兵之意,至今不敢复揭。
25 今制题本用白棉纸,四叶一接,末一接不许四叶。尽纸所长,每叶六行,每行二十字,字比奏本颇大,不尽拘洪武正韵字。尽其年月独占一叶之中,盖末语或题或旨或知或闻字,许占年月叶上一行,过二行则年月必须过一叶矣。
26 内外诸司印文俱用迭篆,以九折画而止,字用成双,不及双者,足以之字。而总兵所挂印文则用柳叶篆。其御玺与各王府之宝,则用玉箸篆。其印形方,太小有差,一品者三台,二品者二台,俱银,三品以下者铜。惟应天府特赐银印,示所重也。而巡按御史印柄端有孔,条穿之。其馀杂职衙门则形稍长不方,故谓之「条记」云。
29 平江侯陈公暄,天资明敏,善干济。初,公帅舟师扼江津,时靖难兵至,即济以舟,舟少,乃拆民居材编筏以足之。后总漕运,见河道兵民舟楫往来,错互冲塞难行,创为溜头掐䉡以相避,实为两便,至今人遵行之。
30 正统间,宫殿当彩绘,计用牛胶万馀斤,遣官赍敕属巡抚南直隶尚书周公恂如数辨供。公以议事赴京,遇诸途。敕使请公还治,公曰:「第行,自有处置。」至京,言京库所贮皮张,岁久朽腐,请出煎胶应用,回治即拨馀米买皮照数输纳,以新易旧,两得便用。太监王振欣然从之,益加敬重。
31 謇斋琐缀录五
32 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佥事臣袁彬谨题:为纂修事,成化元年七月二十一日该太保、会昌侯孙继宗等题:英宗皇帝车驾北征,往还事迹,有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袁彬一向随侍,必能详知,合无令其开写具题。」奉圣旨:「是,钦此。」钦遵。本月二十二日,臣将事迹录写,欲送该馆,未敢擅便,具题。奉圣旨:「是录写完了,还封进,钦此。」钦遵。今将事迹幵坐,谨题请旨。
66 正统中,都御史陈智,性刚而躁。尝坐堂,偶有蝇拂其面,即怒叱从者拿,从者纷然东奔西突,为逐捕之状。少顷,俟其怒解,禀问拿何人?乃叱之曰:「是蝇。」有相知者以宽缓为劝,即置一木简,书「戒暴怒」三字于上,置诸左右,以自警。及至有触忤者,辄举木简挞之。一日,与掌顺天府事工部侍郎李庸在朝议事不合,相忿诟,朝廷遂两罢之。
67 刘主静先生一日过吏部前,见鬻书者陈设群籍,中有崔氏春秋,意谓常见吕氏春秋,不知崔氏亦有春秋。到家,即以数文钱急令隶人往易以来,展观,乃是西厢记,因笑而斥之。士林传以为笑,曰:「刘先生真一酸儒。」予以自叹:「吾酸亦然。」盖平生不喜此,故未尝见。然丘仲深乃能撰五伦全备,则其学识博涉,非予可及,于是亦可知也。
(《钦定四库全书》本《崔氏春秋经解》宋 崔子方著)
68 宣德、正统中,豫章胡颐庵先生与永嘉黄文简公皆退居林下,老成旧德,东西相望。凡部使上司,达官显宦莅其境,必礼谒于其庐,尊让愈加。盖三杨当国,克敦故旧之谊,故二公家居,得遂燕申之尊,风谊诚可尚也,后世固有同官相轧忌, 既去相违绝,而浅中弱植之徒,又从而观望捃摭以资进取而不耻者不少,皆诸公之罪人。士习日漓,炎凉异态,可胜慨夫!
69 謇斋琐缀录六
70 太宗文皇帝初驻金川门,蹇、夏二公首出迎戴,而解、胡、二杨诸公则以召命至,然皆不自靖,而窃自比于魏徵。夫唐实由太宗化家为国,而宫僚魏徵等皆出唐高祖之擢,建成未登大位统天下, 「建成未登大位统天下」,「建成」原作「元吉」,据明代史籍汇刊明蓝格抄本改。 故魏徵去事秦王不自怍焉。今建文嗣统五年,蹇、夏二公当时执政大臣,出于建文所亲擢,视魏徵之于建成殊不类。况当时群臣中,如周是修之死,我太宗有「彼食其禄,自尽其心」之旨,圣意寓深矣。今二公乃安然徇冒,何其忍也。彼虽有辅佐微劳,难盖前愆。大节已亏,而犹谓之「名臣」,士林莫有非议之者,予则独不韪焉。故予列诸名臣,而谓之「通录」,良以此也。其中惟解公才归自谪所,所居冗散,则其责任又非蹇、夏诸公比,其亦薄乎云耳!
71 太宗渡江时,解、胡、金三先生与杨文贞、周是修相约自尽于应天府学。既而解先生使人觇胡动静,因得胡先生庸如厕,回问家人曾饲猪否。解先生笑曰:「一猪尚不肯舍,岂肯舍性命?」盖皆初无意于死也。惟是修竟行其志,哀哉!宜文贞为之著传,以表见于后也。然文贞实以解荐,而文字中绝不语。及归省过文江,仅以白金十两寿解夫人尔。
72 太宗皇帝尝御便殿,偶宣二三给事中至榻前,询其姓名,其中一修伟者对曰:「臣姓黄名某,由进士出身,除给事中。」太宗曰:「问汝姓名,只对以姓名,何用缕陈?」某对曰:「臣幼读鲁论,对君不可不详。」太宗喜,遂升为山西布政使。捷给偶幸,亦命矣夫!
73 成化甲午秋,刑部尚书王同节卒,补以右都御史项忠。未几,兵部尚书白圭死,商阁老荐忠以代,而召镇守大同右都御史董方升刑部。时兵部左侍郎李震已经九年考满,升支二品俸,垂涎代圭,不意项转而来,忿恚不平。然次子实聘项女,姻家也。一日,呼项曰:「亲家既得刑部也罢,何必又钻来此?」项曰:「亲家何不钻?」逾月,震疽发脑后,尚强力朝参。诸卿亚戏震曰:「脑后生疮因转项。」震对曰:「心中谋事不知亲。」众改曰:「胸中有病不知疼。」盖兵部右侍郎滕自明时以母丧,夺情理任,故云脑为胸,疼为滕,虽对未切,而事实相关,亦可哂也。大抵震素患瘿,每奏事,声哑甚不称旨,故久不得升,竟以是卒也。
79 吾泰和萧子韶,盖木匠之子。洪武初登第,高皇帝问其家世,对以一绝云:「严亲曾习鲁般机,常年制下青云梯。腰间带得纯钢斧,要斫蟾宫第一枝。」陈芳善由户部主事谪戍陕边,庆王问其出身,对以一律云:「令主从容问出身,草茅原是布衣臣。戊辰岁贡三千士,庚午秋闱第四人。列职地官阶六品,承恩天府仅三春。戎衣再际风云会,始信儒为席上珍。」后复起为知县,寻致仕。
80 吾邑冠朝杨季任,洪武间由太学生擢佥浙宪。尝见数丱角书生自社学散归,其中一生,手抛书包为戏。季任召至前,出对云:「童子六七人无如尔狡。」其生对曰:「太守二千石莫若公廉。」且请赏,季任曰:「有乃,卒言莫若公廉。」季任复诘之曰:「无赏又如何?」对曰:「莫若公贪。」季任加赏,大奇之。盖生名吕升,后官亦至江西佥宪,分按莅邑,首询杨佥宪之家,颇致照拂之意。
81 王文端公,天顺初致政家居,年逾八十,子孙贤孝,田园绕郭。春夏间,诸子集诸佃仆数百人插秧,击鼓唱歌,公与陈夫人各乘肩舆,循观于阡陌。午憩庄所,诸子孙更迭称觞上寿,宴乐终日,形诸咏赋,乡邑以为美谈。一日,澄江洪涨,公倚门坐观,徐谕诸子孙曰:「初,东里先生不欲吾同事于内阁,调出理部事,我时不能无憾。然使我在内,则天顺初元当坐首祸,必有辽阳之行,今日安得与汝曹观水为乐邪?」以此益知出处自有定分,非人力所能为也。
89 士君子未尝不廉,但有廉于公而不廉于私,廉于少而不廉于多,皆勉焉者也。惟何庭秀则不然,初第进士,奉使淮西,巢令阎徽以尝师其先公,赠以白金、文绮,廷秀却之。徽曰:「吾以寿吾师,非赠君也。」曰:「子以寿吾父,因他人致之则可,因吾致之则不可。」卒不受。在闽时,典市舶内臣死,镇守太监分其馀财遗三司,廷秀独力辞之,不获,则受而输于公帑。及升长汴臬,都指挥佥事武成德廷秀尝荐阃职,赆以犀带、银器,数事。廷秀笑曰:「我知君,君何不知我?」成惭而退。及致仕日,杨宣尉遣使致金、银为寿,并献文梓可为棺者,廷秀一无所纳。或言可受,廷秀曰:「戒之在得,正当今日。」此其所以为廉,盖性然也。
91 成化丙申秋,逆贼李子龙伏诛后,圣上自锐意欲知外事,顾近侍太监汪直年小便黠,乃命选锦衣官校善刺事者百馀人,另置厂于灵济宫前,号「西厂」,以别东厂也。纵之出入,分命各校广刺督责,大政小事,方言俚谚,悉采以闻。
100    成化己亥秋,遣太监汪直监督军务,徵建州卫。初,文庙以女直种类归款,分置建州女直、毛怜、海西等卫,各授指挥等官,所以涣其群,俾不相统摄,以共戴中国,外御北虏,诚以夷攻夷之上策也。历岁朝贡,间有寇边,不为大患,惟严饬守备,来则逐之耳。
102    苏州昔有一僧能诗,颇捷给诡谑。尝途遇郡守,守以凉伞为题命赋诗,僧立成一绝云:「众骨攒来一柄收,褐罗银顶覆诸侯。常时撑向马前去,真个有天无日头。」守闻之颇有愧色。此僧盖善于讽刺也。
103    宋安鸿渐途遇诗僧赞宁从童行数人,嘲之曰:「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宁应声答曰:「秦始皇未坑之辈往往成群。」盖都官郑谷有「爱僧不爱紫衣僧」之句,故云然。
104    謇斋琐缀录七
107    时溥以进表诣京,闻于途。既至,陛见后出。吏部尹冢宰同仁询江南时事,溥答以南直隶大熟,请以归诸公,北直隶大水,皆溥与薛当之。同仁笑曰:「谚云『女壻牙疼,却炙丈母脚跟』。」为之哄然。传闻禁中,以资笑具。溥不得已,亦乞致仕。先是,远被劾退,至是年春,以近侍与吴绶等协力起复,参赞南京守备机务。至是,闻劾,亦驰疏辞,有旨褒留。
109    成化十三年五月,王越加太子太保,进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增正一品俸,仍掌院事。时越特为汪直所厚,吏部尚书尹旻偕诸卿或欲诣直,属越为介,私问越跪否?越曰:「焉有六卿跪人者耳?」越先入,旻私伺之。越跪白讫,叩头出。及旻等入见直,旻先跪,诸人皆跪,直大悦。既出,越尤旻,旻曰:「吾自见人跪来,特效之耳。」
110    按:我朝宦官气焰,至此极矣;一时士风澜倒,至此极矣。其初特起于一念患失之心胜耳,盖所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骄人于白日,与斯人何以异?呜呼!君子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宁为项襄毅之除名,为马端肃之谪戍,毋为王威宁、尹同仁之包羞忍耻,贪禄固位。夫以宫保之重,冢宰之尊,而甘奴颜婢膝于阉竖而不较,则亦何所不至,而馀人尚何望焉?呜呼!项、马二公今日谪矣去矣,他日冰山见睍,王、尹次第斥逐,独不谪乎去乎?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百世之羞,不可复赎,孰若项、马二公之正气直节,磊磊堂堂,传列名臣,而馨风千载乎?呜呼!富贵犹浮云,盖棺乃论定,一时得丧之草草,何如汗青荣辱之无穷,士君子之处世,可不慎哉!
118    成化二一十年七月,下陈钺锦衣卫 狱。先是,钺镇辽东,同汪太监征剿建州虏寇,因而侵盗边库银两计数十万,私匿俘虏子女多人,父子各占一姝。既罢职家居,其寡嫂孤侄,苦其凌轹,潜赴京诉其事。东厂刺事太监即日以闻,遣锦衣官校驰往逮之。执其幼子,考掠具服。所侵库中玉蝴蝶诸异品,占所俘之姝,俱追解赴京,下锦衣镇抚司鞫问,人皆为之危。钺乃洋洋然对于官曰:「金银实有之,但当时分送某几千某若干,子女亦有之,但送某几人某几人,同时同事某收几人某收几人,而我所收皆众所弃遗者。」以故大臣皆有所受者,闻之皆胆颤心寒,相与极力营解,遂得无事,仍放为民。
119    成化甲午秋八月二十六日戊申,予计江西乡试当以是日揭晓,第未审嘉言弟中否,因命卜者占之。初,内卦得离九三,白虎发。窃意五爻坐青龙,若再发,则是龙虎榜动,有中之兆。至是,爻果发。盖外卦得坤,明夷卦也。二爻发者,皆兄弟。海底眼云:「兄弟雷同难上榜。」卜者聂嚅不敢决。予曰:「予意已卜之。」盖予以兄问弟,弟发者,弟当动而来,况在龙虎爻,龙虎榜动也,一中何疑?予即批卦揭诸壁以俟。九月晦,小录至京,嘉言果有名矣。然则占书岂可泥哉!书曰:「朕志先定,昆命元龟。」但今之卜非古法,而以后天甲子为断例。然在人之志意,固自有定,兆而能审于推测者,亦几何哉!
122    成化丙申,予佐礼部,林一鹗佐刑部。一日,谢恩赐宴于午门外,一鹗伏而不能起,予掖起之,一鹗遂以病告。予同俞振恭往问安,一鹗喘息叹曰:「病将三月,当住俸矣。」振恭曰:「盍告归,宜水土,便医治,固可愈也。」一鹗默不应。明日,报卒。予因叹曰:「一鹗不患病不起,且虑俸当住,盖以廉贪之故,可惜也。」
2 地理之学非一家,各主一说。而立向放水,有以坐山,有以来龙,有以本向,而皆不出于五行之生旺衰绝。为吉凶,其干、坤、艮、巽为御阶,子、午、卯、酉为四恶,辰、戌、丑、未尤为不吉。时师固知之,而不知蠡经置于何处。为阳宅,或置于厅中,或置于前楹。然厅堂天井广狭不同,蠡经所指字向远近殊差,地理书亦无定说。予尝以天井之中为置蠡经之所,大门则置蠡经于门限之中,阴宅则置蠡经于本圹之中,不置于墓门,似为有理。时师多是予言而用之,吉凶良有验矣。至于宗庙一家,颠倒五行,往往人指为灭蛮经。然用以立向消水,吉凶比于诸家多验,而时师莫能究其立法之因。予尝考之诸书,多滞而不通,乃类推而折衷之。夫甲寅巽,本属木,辰戌本属土,申辛本属金,而皆以属水,何也?盖甲寅、甲申、壬戌、壬辰、癸巳、乙酉纳音皆水,巽属辰,辛属酉,故与坎通,谓之水也。艮本土,巳本火,而以属木,何也?盖艮属丑,癸丑、己巳纳音属木,故与震通,谓之木也。丁本火,亥本水,而以属金,何也?盖戌亥属乾,庚戌、辛亥纳音属金,丁纳甲于兑,故与兑、乾通,谓之金也。壬本水,乙本木,而以属火,何也?盖丙禄在巳,乙巳、乙亥纳音属火,壬属亥,故与离通,谓之火也。此皆本于纳音纳甲以起例,故用之吉凶,比诸家多有验,固不可以为灭蛮经而不之用也。予粗见如此,然究其极,亦有不通,姑录出以与精于地理者订焉。
4 成化二十三年七月,进封十妃,用十册。予撰四道,万、刘各撰三道。佑之曰:「尹先生不许过长,只照旧样。」予曰:「意尽词止,何敢过长。」明日,万、刘各出草册同看,万自觉寂寥,愤然谓刘曰:「你昨言不许过长,今乃许长。」予从容出稿言:「刘先生之册比旧本不长,直亦如此,只是先生过听刘先生之言,遂尔太短,请增数语便好。」既而缮正进呈,刘又曰:「勿依官次,只混杂写进。」乃取予四册置二五中,而以彼之册置后,盖恐宪庙觉后册出直手也。
5 今上追尊皇妣纪太后,予撰哀册。上燕闲时,辄喜诵念。而中有「睹汉家尧母之门,增宋室真皇之恸」二语,则尤恒诵不置。左右奏曰:「此尹某所作。」曰:「朕固知也。」
6 内阁题本用小揭帖,楷书,斜折内封,外则可漏,封以文渊阁印。印方,银铸,玉筯篆,大如御史印。其本佥官衔,则批出科中抄行,其不佥衔,止称臣某臣某,则批阁下奉行。
7 宪庙自尹同仁父子败露,睿照近侍之蔽,凡有进称臣下之善者,辄斥之曰:「汝尝说尹旻好,今何如?」以是无一人敢言。司礼诸太监尤深自退避,不复可否。凡诸司奏题本,悉送内阁定拟。时直初被擢任,感激图报,而素性又疏愚戆亢,不知顾忌,遇事辄尽言无隐。万、刘二公尝私戒约:「无尽言,恐忤旨,事不复来。」予曰:「不来下问,政或愆缪,我辈无责。若来问,而不以正对,则是欺罔,有愧于古人,有孤于委任矣。」盖宪庙圣意常以人臣具本进谏,是欲沽己之名彰君之过。直遇事辄言,不用本,未有不允。或始违而终从,或顿悟而乐听,一年之中,政令允当。呜呼!自古君臣相遇为难,相得尤难。夫以宪宗皇帝龙姿日表,仁孝诚敬,锐意图治,使得辅相大臣皆开心布诚,弼违守正,治道可兴,太平可望。奈何狥私忘公者多,竟莫遂其大有为之志。及至晚年,益励精明,简在意隆,溘焉上宾,君臣相遇相得其难如此,天意果何如耶?深可慨也。
8 成化丙午十月,予进太子少保、尚书兼学士,万循吉与刘吉进少师、少傅。万令中书为写祝文告家庙。予偶见其稿,止列曾祖、祖父,而不及高祖。予怪,问之,则曰:「先世迁徙不常,遂忘高祖之名、故每祭不及。」予曰:「先儒酌情制礼,止祭四代,予尚以为简,不足以尽孝子慈孙之情,而先生乃不及高祖,其名虽忘,而神气相感,固未尝忘。盍追尊一道号,及今日祭以告知,传示子孙,不亦宜乎!」循吉喜曰:「承教,信乎!先生出自文献之邦,善于礼也。予思不逮矣。」予窃忖此公,自一纪之年发解来京,四十六载不一展省,溺于富贵功名,略不念及于松楸,可谓孝乎?宜其忘高祖而不祭也。
9 旧制,每早朝,阁老与司礼监太监对立于宝座东。太宗晚年健忘,宝座后常有一二宫嫔从立纪旨。 「宝座后常有一二宫嫔从立纪旨」,时金文靖公嫌不自安,辞立丹陛下仗马之南。景泰间,陈芳洲请复立陛上,托言每遇雨雷不便,朝廷难之,事遂寝。天顺中,一日仗马蹄啮,惊逼诸阁老。英庙乃命诸阁老稍南立于诸给事之前,大汉将军之后。给事亦移南立,英庙见之,命毋南移,惟仍旧班。成化间,阁老复立北上,诸给事又随而北,若前后班,然不复分上下班矣。
13 国朝亲王受封未之国者,当出阁读书。自永乐以来,必择翰林官二员,轮日讲读,迨之国日,遂改升长史以从,故预者多不悦。宣德中,周文襄公忱,自刑部主事升越府长史,郁郁不乐。未几,越国绝,遂升侍郎,巡抚南畿。正统中,推郕府讲读官,东里公欲举侍郎仪铭,恐铭见憾,乃以故人侍讲杨翥同举。后郕王嗣位,铭等皆从龙起,官至宫保、尚书。人之升沉,固自有定,岂人所能为哉?
14 天顺初,德、秀等王当出阁,英庙谕李文达公慎选讲读官。文达以亲王四位,用官八员,翰林几去半矣。乃覆对翰林官少,请于新进士内选人物俊伟,语音正当,学问优长者,授以检讨之职,分任讲读。时得雷霖、刘诚等充选,遂为定例。此文达变通有方,处置得宜,后来官翰林者,固宜知所自也。
15 弘治初,进士十人被选为亲王讲读官,相率诣吏部,请照例九年考满别升。时冢宰耿好问斥之曰:「你每都要做大官?」众对曰:「大官亦是进士做。」好问詈曰:「小畜生轻薄。」众亦以老畜生复之,哗然相讦。好问怒,参奏为首者革职,馀皆降调外任。好问誉望益损。未几,捐馆。盖亦暴怒自取耳,视文达之变通,其有愧矣哉!厥后降调者以次取用。
16 成化中,太监张敏死,其侄太常寺丞苗倾敏家赀进奉,托左右求升侍郎。上问:「苗何出身?」曰:「由承差。」乃谕之曰:「侍郎六部执政官,岂可与承差出身之人?其授南京三品官。」左右以官制进,乃与南京通政使。盖上不知通政亦执政官,但南京闲秩耳,当时有以正对,亦必别授矣。
17 仁庙在东宫时,尝观二内侍象奕,因命曾子棨先生应制,诗云:「两君对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千里封疆驰铁马,一川波浪动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残枰。」仁庙和云:「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宫戒远征。乘险出车收败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闲识得军情事,一著功成见太平。」词意宏伟,尤胜前诗,君臣之器量见矣。
18 景泰甲戌,廷试第一甲孙贤面黑,徐溥面白,徐辖面黄。时谓铁状元,银榜眼,金探花。
19 今制,东宫官名多袭古,如庶子、洗马是也。景泰间,刘主静升洗马,兵部侍郎王伟戏曰:「先生一日洗几马?」主静应声答曰:「大司马洗得乾净,少司马尚洗不乾净。」众闻之噱然。后主静与李克述同升庶子,刘宣化戏谓主静曰:「众人皆是假庶子,先生真庶子。」盖主静庶出,闻之默然无以答。
21 謇斋琐缀录八
22 今上初嗣位,县丞徐顼上疏,请理皇妣薨逝之由,以复不共戴天之雠。疏下内阁拟旨。万、刘皆不欲行,只言请上自处。内臣将本去,予谓非不准行,只请上示宽严轻重之意,庶好拟旨批示。逾三日,询知本在御前。予语二公曰:「此本不出,徐必再言,或有他人言,必来问所以不行,将何以对?今须请出拟行。」于是内臣持本来拟,予拟:「法司看了来说。」刘曰:「法司便要拏人,且著礼部。」予曰:「礼部吉凶礼文烦扰不暇。」万即依刘拟礼部,覆本,请拘万家亲戚内眷曾经出入宫闱者究问。万家实与佑之通好,惧甚,私谓予曰:「我与万家多不往来。」予安慰之曰:「此事只宜宽处,若兴大狱,株连蔓引,岂先帝之意哉!」刘喜曰:「盛德之言也。」少顷,覃太监等将礼部覆本来议拟旨,万曰:「如何?」刘曰:「先帝存日。」覃摇首不然。久之目予曰:「尹先生如何说?」予徐应之曰:「宫闱往事,朕承皇太后洎母后宣谕明白,恁每说的都是外面浮议,难凭访究,姑从轻处云云。」覃曰:「好好!」指予曰:「还是你能。」予即他顾,佯不闻。刘则面发赤而忌心愈切。
23 成化间,四方白丁、钱虏、商贩、技艺、革职之流以及士夫之子弟,率夤缘近侍内臣,进献珍玩,辄得赐太常少卿、通政寺丞、郎,署中书、司务、序班等职,不由内阁、吏部,谓之「传奉官」。至于三阁老之子若孙,甫髫龀,已授中书,冠带牙牌,支俸给隶,但不署事。
24 朝参而出于梁方之门者尤多。一日内宴,钟鼓司承应扮一老人部粮,责解户米湿,解户答曰:「非我之罪,此船缝之病。」老人曰:「便须塞了船缝,免得耗湿朝廷粮米。」答曰:「若要塞船缝,须是无粮方好。」天颜为之少霁。晚年悔悟。及予入阁,因事讽谏,遂皆革罢。
25 成化间,太监汪直用事,朝绅谄附,无所不至。其巡边地,所在都御史皆铠甲戎装,将迎至二三百里,望尘跪伏,俟马过乃兴。及驻馆,则易小帽𧙟𧝠,趋走唯诺,叩首半跪,一如仆隶,揖拜之礼,一切不行。以是皆见喜,遂得进升工部、兵部、户部侍郎。时有谚云:「都宪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奔竞之甚,良可笑也。
26 按:成周之制,以冢宰统阍寺,西汉之制,以丞相监宫中。宋人循周、汉之遗,亦以宦官制属于宰相、枢密,是三代而下,置制宦官之法,莫良于宋,故终宋之世,阉官鲜专政乱国之祸。今我国家百馀年,中官往往擅权。至成化间,而汪直专操国政,举朝言官竟未有以周、宋之制迪宸听者。乃竞为谄附,无所不至,戎装远迎,望尘下拜,而甘奴颜婢膝,一至此极也。呜呼!都宪何官?六卿何职?以此等卑污无耻之辈居之,辱国甚矣。宜乎为当时之所窃笑,而「捣蒜、烧葱」之谚所由来也与!昔人谓:「毋污青史,为子孙累。」士大夫当念斯言。
27 解学士先生尝吊友人丧妻,入门曰:「恭喜。」继曰:「四德俱无,七出咸备,呜呼哀哉,大吉大利。」闻者绝倒,盖其妻悍也。予尝观之崔冢宰之妻李尤悍,崔栗栗畏顺。至怒,辄跪起拜谢,以冀免。盖恐传笑于外,而益养成其恶。崔后至冢宰,李病将死,犹听候省视,不敢违。及卒后,妾得专房,遂生二子,不至绝祀,岂非大吉大利之可哂耶?
28 南京诸大臣,旧以车驾在北京,皆照品秩用凉伞。成化间,守备太监谭褒以己无凉伞之制,遂谓两京一体,北京大臣不用伞,而南都岂宜擅用?诸公唯唯。独礼部侍郎章大经与之辩论,至取大明礼制送去请览,褒有愠色。明日,遂进本禁止。诸公谓章激成之,乃于暑月,各制长柄大扇遮日。予改吏侍,至日,见满街翩翻摇动,甚不雅观。予谓此非制度,且有扇摇扇动扇惑,不祥之兆,不宜用。命工制緑油绢伞,而加一短檐。用之馀月,诸公皆效之,以伞易扇。
31 予观问刑条例,盖弘治中尚书白昂等所定拟。朝廷初亦慎重,诏谕详审,至于再三。然诸大臣刑名欠精,不无窒碍。如杀一牛罪至罚十,行之数月,边将奏称军需缺乏。盖牛禁过重,人莫敢杀,皮骨筋角无处可买。朝廷侮而难改,乃喻东厂官校莫加刺访。又立后一条,许寡妇立其所爱之人。不思世之嫠妇贞节者少,若许立所爱之人,则所爱莫爱于奸夫,以例立之,谁复能禁?此诲淫长奸之大不可也。以此盖见祖宗之法不可少更,更则弊。若又以法久而弛,骤加严促,号为振弛惩玩,然淫刑酷罚,头会箕敛,中外臣工因而科派侵欺入己,上下交征,民穷财尽,起而为盗,以致祸乱,流毒天下,此青苗之法所以卒亡宋也。变乱旧制之律,其意深矣哉!
32 弘治乙卯,吏部缺尚书,众推兵部尚书马文升、都御史屠滽及一二侍郎堪补。文升自以部次年劳当得之,不意竟归于滽。文升意不平,赋一近体云:「朝退凭栏一黯然,独将心事诉苍天。清朝有意推公道,白发无心著锦鞭。天上浮云偏晻霭,地中阴气已凝坚。」云云。滽既得吏部,当班于文升之上,固辞,居下。及当廷试读卷,又恐居文升之前,即先移病,以侍郎吴原博代。时谓正统中王柳庵以礼部侍郎升冢宰,即立胡宗伯之上,未闻让旧长官。今滽自度不可居上,只合辞职,不当让班,何违制紊序者是哉!
33 弘治中,太监李广以左道见宠任,权倾中外,大臣多贿求之。戊午岁,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上。既成后,适一小公主患痘疮,众医莫效,广饮以符水,遂殇。宫中方归咎于广。未几,清宁宫灾。有谓亭之建,年月不利,犯坐杀,向太岁,故有此灾。太皇太后怒云:「今日李广,明日李广,兴工动土,致此灾祸,累朝所积,一旦灰烬。」广惧,饮鸩死。讣闻,上意其所藏必有奇方秘书,即命内侍搜索。奉命者遂封其外宅,搜得一帙纳贿簿籍首进之。簿中所载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上因询左右曰:「广所食几何?乃受许多米。」对曰:「黄米即金,白米即银。」因悟广赃滥如此,遂籍没之。科道请出簿籍,按名究问。凡与名者惶惧危甚,各自星夜赴戚畹求救,不期而会者凡十三人。月下见簥影童童,而一人独乘女簥。事虽得寝不究,而纳贿者之名一一盛传于朝野,靦颜惟甚,久而亦安然无复羞愧矣。赖上英明,终渐去之。
43 坐客偶谈近有士人好食犬肉,主人知其意,命赋一犬诗,以盐字为韵。士人立就,口占云:「几年辛苦伴虀盐,长夜巡行护短檐。恋恋见人浑识旧,依依向主肯趋炎。卧从芳草苔痕破,立傍梅花雪片粘。曾向山中擒狡兔,拔毫制笔与君拈。」主人喜,遂杀犬食之。
44 吾邑曾迥,当大比之秋,梦抱一小儿,忽见此儿右边又生一耳。少顷,见此儿无两手,以为不祥。语其兄进,进曰:「又添一耳,耳边添又,是取字。小儿无两手,是了字。考官必取了,尔中之兆也。」已而,果然。进之聪明,于是益信。
45 僧会郭师孔,少尝与芳洲同砚席。及芳洲自翰林归,以鏾鸡(鏾(xiàn)鸡。去势以后的公鸡。)为贺礼,而误书鏾为线。芳洲改示之,僧会谢以一绝云:「泉丝不与鏾金同,错认鏾鸡用线缝。不是献芹将鄙意,肯教一字化愚蒙。」
49 正统中有一侍郎与一都御史同饮,适有犬绕桌行,左右叱之。侍郎云:「休叱,他在这里巡按。」都御史答云:「你看他是狗也是狼?」近时,都宪佀锺与通政强珍在南都同饮。强自执壶劝佀酒曰:「要你饮四锺。」佀答曰:「你莫强斟。」盖前二公以职事相戏,此二公以名相戏,互嘲捷发,亦可奇矣。
50 成化间,司徒陕西杨鼎一日与司寇福建林聪会。坐间,林戏杨曰:「胡儿七岁能骑马。」盖杨有胡子,故云。须臾,杨答曰:「癞子三年不似人。」此又以其形貌而戏谑也。
52 予休致家居,时节喜庆,或接宾客访亲友,则具冠带盛服为礼。其馀燕居,则冠小帽或东坡学士巾,而多服𧙟𧝠。或有请服深衣幅巾者,予应之曰:「昔叨侍宪宗皇帝,观解于后苑,伏睹所御青花紸丝窄檐大帽,大红织金龙纱𧙟𧝠,宝装钩绦。又侍孝宗皇帝讲读于青宫,早则冀善冠,衮绣圆领,食后则服𧙟𧝠、玉钩绦。而予家赐衣内,亦有𧙟𧝠一件,此时王之制,所宜遵也。宋司马温公好服深衣幅巾。一日,问邵康节先生曰:「何不服此?」康节对曰:﹂某为今世之人,当服今人之衣。」温公叹服。杜祁公因门人请服此服,则答曰:「某一生叨服仕者之服,岂敢复窃高士之名?」门人为之敬羡。予今服𧙟𧝠,不惟遵时王之制,亦且得康节、祁公之意,非简亵也。
53 予观黄山谷先生贬死宜州,未尝不嗟悼感叹,以谓当时小人深文巧诋,君子之不幸甚矣。然反思之,盖亦山谷好戏侮,傲忽人之所致。何也?山谷尝与赵挺之同修书,每日庖丁请食品,挺之辄曰:「来日吃蒸饼。」山谷窃笑之。明日会食,拟合四字凑成一字为令。挺之首云:「禾女委鬼,魏。」次当山谷,应声曰:「来力勑正,整。」与来日吃蒸饼同声,众闻之哄堂大笑,挺之赧然。厥后,挺之当国,山谷以贬过荆州,为太守写承天寺碑刻。适二漕使至,太守具膳,请二使往观写碑。山谷低头书丹,不一顾二使。写毕,二使请愿附名于碑尾,山谷不答,翩然而起。二使惭甚,遂摹碑刻还。呈挺之,中以幸灾谤国,贬死宜州。观此二事,山谷不自觉,而不知在人实难忍,岂非以戏侮傲忽之所致哉?是知士君子当以戏傲为戒。
60 今制,每旦常朝御奉天门,其御座谓之金台。既升座, 锦衣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联翩自东西升立座后左右,而内使一执盖升立座上,一执武备杂二扇立座后正中。盖武备出兵仗局所供,一柄三刃,而圈以铁线,裹以黄罗袱,如扇状。用则线圈自落,三刃而出焉,所以防不虞也。天顺间,命力士执伞扇,夹立于金水桥南,止留座上之伞及夹武备二扇耳。而座上之伞,遇风劲时则去之。
62 士夫之姓名动静,于朝廷之休戚未必有关涉,然往往有偶然之符。如彭文宪公正统十三年及第,当上表谢恩之旦,以起早,隐几睡重不寤,竟不及上殿。时谓「元首失了。」明年,遂有驾留虏庭之变,不亦失元首之谶乎?景泰辛未,状元柯潜,人谓「柯」与「哥」同音。未几,英庙还自北虏,退居南宫,不亦「哥潜」之谶乎?
63 弘治十八年,状元顾鼎臣。予闻之,心怵然,窃谓「臣」与「成」字同音,鼎成龙驾,名犯嫌忌。时司训梁弘周闻予言。逾月,遗诏到,弘周曰:「先生之言,信矣!」岂非「鼎成龙驾」之谶乎?因忆天顺癸未会试监试御史焦显,时予丁内艰起复,途间窃谓宋有「不因南省火,安得状元焦」之语,今焦监试,能无忌乎?未几,春闱果被火。市谣曰:「御史原姓焦,科场被火烧。」是皆偶然符合,亦似有定数,未可概谓附会之说也。
(昆山的“锦溪宣卷”就有一部《顾鼎臣》的唱本,今有长篇评弹《顾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