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曲演出制度上,折子戏的演出体制的形成是观众选择的自然结果。由大众趣味决定,对于一些大家剧情已广为人们熟悉的经典剧目,最能代表作品思想的艺术特色的一些段落,往往被为广大民众所喜爱,为他们反复点演,这便形成了中国戏曲发展史上特有的折子戏现象。
折子戏演出在明清时代已成风尚,大量的史料文献以及《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中都有观众点演折子戏的记载和描述;明末张岱《陶庵梦忆》多次记载了自己的家班和职业戏班演出折子戏的情况。清初据梧子《笔梦》中所记钱岱家女乐,“演习院本”有《跃鲤记》、《琵琶记》、《钗钏记》、《西厢记》、《双珠记》、《浣纱记》、《牡丹亭》、《荆钗记》、《玉簪记》、《红梨记》等十本,但从未演出过全本,而是“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教演”,演员也是“戏不能全本,每娴一二出而已”。
折子戏演出风尚的形成固然与家庭戏班的演出有关,但是折子戏艺术精品的诞生仍主要是民间职业戏班的功劳。与家庭戏班一般是仓促而成、规模较小,演员亦奴亦婢,教习和演出机会有限不同,民间职业戏班固然多演折子戏,但他们是能够并且也常常排演全本戏的。由于他们对剧作有全面的认识和领会,故而能在折子戏的演出中有所发挥,有所创新,特别是由于职业戏班演员角色全,演出经验丰富,社会经验广,往往能对一些过场戏、次要人物根据自己表演特色,对角色的理解以及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和认识进行充分发挥,从而使过场戏成为一出著名的折子戏,次要人物成为本出戏的主角,如《游殿》、《醉皂》、《狗洞》。这些戏中一些指代明确,针对性强的台词又总能出情放彩,引起观众的共鸣。当《游殿》中的法聪在连次“虚邀”张生“登其一东”遭拒后,道出“格个读书人肚里屁也呒没介”台词时,台下被文人轻视久矣的下层民众总能从这调侃中得到报复的快感。而这种台词,文士们又怎能写得出来呢?再如是《绣襦记》中著名的折子戏《教歌》,这在原本中极为简单,但在折子戏里则被演绎的内容如此丰富,表现如此生动,没有对底层民众生活的熟悉,特别是对乞丐生活的细心观察和体验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这里特别要指出,昆曲中成功的说白,往往出自净、丑之口,这便是戏曲演出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结果。乾隆间编刊的戏曲选集《缀白裘》,其中大多数剧本中丑、副的说白,都由原作旧本的官话改为各地土语,其中以苏州、扬州土语为多,也有为了特点出人物的地方背景,特用当地方言,如《绣襦记·教歌》一丑一副,一讲扬州土语,一操苏白。《鲛绡记·写状》中的贾主文讲杭州白,《钗钏记》中的媒婆演出时一般讲常熟土语。这些大都由演员根据演员自身条件在演出时确定,而并非原文学剧本所规定。如《六十种曲》中《水浒记》的说白全是官话,而《缀白裘》选录《水浒记》的《前诱》、《后诱》两出,其中张文远的说白全是吴语土话;《六十种曲》中《义侠记》的说白也全是官话,而《缀白裘》选录《义侠记》的《戏叔》、《别兄》、《挑帘》、《做衣》诸出,其中武大和西门庆说的都是吴语土话。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戏台的风气。
丑角、副角说白吴语化,至少有如下功用:
首先,丑角、副角的吴语土话,这对熟悉吴语的观众来说,显然要比拿腔捏调的韵白更加浅显入耳。清前期传奇早已昆剧化,而昆剧演出当以苏州戏班最拿手,也最地道,因此演员采用吴语土话的说白,便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对于吴语区的观众而言更亲切,更贴近他们的生活。
其次,可能也是更重要的原因,丑角、副角用吴语土话,可以使人物语言更为风趣、生动,这就有利于人物刻画。在昆曲传奇中,丑角往往扮演戏里的滑稽人物,副角往往扮演戏里的反面人物,他们说吴语土话,可以使滑稽人物显得更为可笑,使反面人物显得更为可恶。
另外,丑角用吴语土话,也便于寓机锋于笑料。昆剧中丑角所扮演的滑稽人物,大多属于下层平民,如朱素臣《翡翠园》传奇里的王馒头,朱佐朝《渔家乐》传奇里的万家春,丘园《党人碑》传奇里的刘铁嘴,等等。他们外貌是丑陋的,地位是卑微的,言行是滑稽的,灵魂却是高尚的,伟大与渺小、崇高与滑稽、聪明与愚昧、真诚与狡黠奇异地集于一身。因此,他们用吴语土话插科打诨时,往往“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李渔《闲情偶寄》)。这在后来的一些地方剧种中也是惯例。如鲁迅在《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一文中就说
绍兴戏文中,一向是官员秀才用官话,堂倌狱卒用土话的,也就是生、
旦、净大抵用官话,丑用土话。我想,这也并非全为了用这来区别人的上
下、雅俗、好坏,还有一个大原因,是警句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
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使本地的看客们能够彻底的了解。
那么,这关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何估量折子戏的在中国戏曲史上地位,我们可以从这样一个角度来观察。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授予昆曲艺术为“人类口述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而为“口述性”和“非物质”两个特征所限定的昆曲艺术,当然不是指汤显祖等人留我们的戏曲剧本,而只能理解为今天我们仍能在舞台上见到的,由“传”字辈老艺人口传心授的几百出的折子戏。
(节选自《戏曲与道德传扬》第三章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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