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潜志 金
刘祁
卷六
18 南渡之後,為將帥者多出於世家,皆膏粱乳臭子,若完顏白撒,止以能打球稱。又,完顏訛可,亦以能打球,號板子元帥。又,完顏定奴,號三脆羹。又有以忮忍號火燎元帥者,又紇石烈牙忽帶號盧鼓椎,好用鼓椎擊人也。其人本出親軍,頗勇悍,鎮宿、泗數年,屢破宋兵。有威,好結小人心。然跋扈,不受朝廷制。嘗入朝詣都堂,詆毀宰執,亦不敢言,而人主倚其鎮東,亦優容之也。尤不喜文士,僚屬有長裾者,輒取刀截去。又喜凌侮使者,凡朝廷遣使者來,必以酒食困之,或辭以不飲,因並食不給,使餓而去。張用章嘗以司農少卿行戶部,過宿見焉,牙虎帶召飲,張辭以有寒疾。牙虎帶笑曰:「此易治耳。」趣命左右持艾炷來,當筵令人拉張臥,遽鳶於腹,張不能爭,遂灸數十。又因會宴,諸將並妻皆在座,時共食豬肉饅頭,有一將妻言素不食豬肉,牙虎帶趣左右易之。須臾食訖,問曰:「爾食何肉?」其人對曰:「蒙相公易以羊肉,甚美。」牙虎帶笑曰:「不食豬肉而食人肉何也?爾所食非羊,人也。」其人大嘔,疾病數日。又御史大夫合住因事過宿,牙虎帶館之酒肉,使妓歌於前。及夜,因使其妓侍寢,遲明將發,令妓徵錢。合住愕然,牙虎帶因強發其篋笥,取繒帛悉以付妓,曰:「豈有官使人而不與錢者乎?」合住無以對而去。
卷七
7 南渡之後,為宰執者往往無恢複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苟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嘆籲。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黃閣中矣。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複然,因循苟且,竟至亡國。
8 南渡之後,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災異或民間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聖上心困。」當時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竟不敢言。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
13 金朝取士,止以詞賦、經義學,士大夫往往局於此,不能多讀書。其格法最陋者,詞賦狀元即授應奉翰林文字,不問其人才何知,故多有不任其事者。或顧問不稱上意,被笑嗤,出補外官。章宗時,王狀元澤在翰林,會宋使進枇杷子,上索詩,澤奏:「小臣不識枇杷子。」惟王庭筠詩成,上喜之。呂狀元造,父子魁多士,及在翰林,上索重陽詩,造素不學詩,惶遽獻詩云:「佳節近重陽,微臣喜欲狂。」上大笑,旋令外補。故當時有云:「澤民不識枇杷子,呂造能吟喜欲狂。」
(“喜欲狂”,又何妨?诗圣当年名句在,岂能小看状元郎?)
21 國所以官取士,士所以居官,先以養其口體妻子,然後得專意王事,雖不可取於民奢縱害公,亦不必釣名要譽太儉陋也。餘見河南為令者,有夜蓋紙被,朝服弊衣以示廉,又令妻子輩汲爨,不使吏卒代者,其意皆欲聞上位,媚細民。然其聽斷、撫養之道殊不在是,能使其車騎儀從、屋宇、服用鮮整,而遇事風生,吏民稱快,較之此曹何自苦也?
22 南渡後,士風甚薄,一登仕籍,視布衣諸生遽為兩途,至於征逐游從,輒相分別。故布衣有事,或數謁見在位者,在位者相報複甚希,甚者高居台閣,舊交不得見。故李長源憤其如此,嘗曰:「以區區一第傲天下士邪?」已第者聞之多怒,至逐長源出史院,又交訟於官。士風如此,可嘆!
23 省吏,前朝止用胥吏,號「堂後官」。金朝大定初,張太師浩制皇制,袒免親宰執子試補外,雜用進士。凡登第歷三任至縣令,以次召補充,一考,三十月出得六品州ヘ。兩考,六十月得五品節度副使、留守判官,或就選為知除知案。由之以漸,得都事、左右司員外郎、郎中,故仕進者以此途為捷徑。如不為省令史,即循資級,得五品甚遲,故有「節察令推何日了,鹽度戶勾幾時休」之語。浩初定制時,語人曰:「省庭天下儀表,如有胥吏,定行貨賂混淆,用進士,清源也。且進士受賕,如良家女子犯奸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節也。」議者皆以為當,屏山嘗為餘言之。然省令史儀禮冠帶,抱書進趨,與掾史不殊,有過,輒決杖,惜乎,以胥吏待天下士也。故士大夫有氣概者往往不就,如雷翰林希顏、魏翰林邦彥、宋翰林飛卿及餘先子,或召補不願,或暫為,遽告出,皆不能終其任也。李丈欽止為餘言,宋制,省曹有檢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且問餘以宋制與金制孰優?余以為宋制善,欽止曰:「此議與吾合也。」
卷八
10 明昌、承安間,作詩者尚尖新,故張翥仲揚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詩大抵皆浮艷語,如:「矮窗小戶寒不到,一爐香火四圍書「。又,「西風了卻黃花事,不管安仁兩鬢秋。」人號張了卻。劉少宣嘗題其詩集後云:「楓落吳江真好句,不須多示鄭參軍。」蓋譏之者也。南渡後,文風一變,文多學奇古,詩多學風雅,由趙閒閒、李屏山倡之。屏山幼無師傳,為文下筆便喜左氏、莊周,故能一掃遼宋餘習。而雷希顏、宋飛卿諸人,皆作古文,故複往往想法效,不作淺弱語。趙閒閒晚年,詩多法唐人李、杜諸公,然未嘗語於人。已而,麻知幾、李長源、元裕之輩鼎出,故後進作詩者爭以唐人為法也。
22 趙閒閒以文學名一世,於吏事非所長。興定初,術虎高琪為相,惡士大夫,有罪輒以軍儲論加杖,在位者往往被其苦。俄命趙公攝南京轉運司,未幾,果坐誤糧草事,當杖。既奏,宣宗曰:「學士豈當邪?」高琪曰:「不然無以戒後。」遂杖四十,公大憤焉。其後,高琪誅,詔適公當筆,首曰:「君臣分嚴,無將之罪莫大;夫婦義重,不睦之刑何逃?曾是一身,兼此二惡。」人謂趙公之仇雪矣。
24 凡作詩,和韻為難。古人贈答皆以不拘韻字。迨宋蘇、黃,凡唱和,須用元韻,往返數回以出奇。餘先子頗留意。故每與人唱和,韻益狹,語益工,人多稱之。嘗與雷希顏、元裕之論詩,元云:「和韻非古,要為勉強。」先子云:「如能以彼韻就我意何如?亦一奇也。」嘗在史院與屏山諸公唱和李唐卿《海藏齋詩》舟字韻,往返十餘首。先子有云:「繡坼舊圖翻短褐,朱書小字記歸舟。」屏山大稱其工用事也。後居淮陽,與劉少宣唱和村字韻,亦往返數十首。最後論詩,有云:「楊劉變體號西昆,竊笑登壇子美村。大抵俗儒無正眼,惟應後世有公言。光生杜曲今千古,派出江西本一源。此道陵遲嗟久矣,不才安敢擅專門。」又云,「樂府虛傳山抹雲,詩名浪得柳連村。九原太白有生氣,千古少陵無閒言。登泰山巔小天下,到昆崙口知河源。如君少進可入室,顧我今衰不及門。」少宣以為全不覺用他人韻也。
卷九
14 王翰林從之貌嚴重若不可親,然喜於狎笑,酒間風味不淺。崔翰林伯善性儉嗇,家居止蔬食為常。故院中為之語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從之無花不飲。崔伯善有肉不餐卻圖個甚?王從之無花不飲誰慣了你來?」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沒;王從之無花不飲,不飲即休。」
18 趙閒閒本好書,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為苦。嘗於禮部廳壁上榜云:「當職系三品官,為人書扇面失體,請諸人知。」既致仕,於宅門首書曰:「老漢不寫字。」然燕居無客未嘗不鈔書。相識輩強請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雖懇求竟不得也。雷希顏得其書最多,凡有求,未嘗拒。蓋公頗憚雷,且雷善求其書。時或邀公食後,出古人墨跡使觀之,又出佳研、精紙、名墨在前;或飲以一二杯,待公有書興,引紙落筆,俄頃數幅。雷旁觀,輒稱嘆,凡一點一畫,必曰:「此顏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書不倦。又,雷與屏山皆不工書,趙公嘗笑之曰:「希顏堂堂如此,而寫如此字。」一日,在禮部,適公為王從之書,末云:「某月日為從之天下士書,髯雷在側,笑其不工也。」闔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數幅,甚珍之,以示趙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減唐人,然迄宋百餘年不經諸名士發揚。」此一反雷希顏而趣售之」。其鑒裁如此。然其書不減李屏山,此一反。後數日,公婿張履求書,餘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為張倩書,雷希顏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劉京叔不可,乃止。」因相與大笑。又,王武叔出館補外,未赴,甚貧,會五月麥熟,將出京求濟於交友輩?持素紈扇數十,詣公求書,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檢,既出公門,大叫呼公,公聞而遽召,為書之。然每一扇頭但書古詩一聯,有曰「黃花入麥稀」者,有曰「麥天晨氣潤」者,有曰「麥隴風來餅餌香」者,蓋嘲王求麥也。然王竟以其書多所獲。又一日,公在禮部,白樞判文舉諸人邀公飲丹陽觀。公將往,先謂諸人曰:「吾今往,但不寫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兒。」文舉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兒行也。」公笑,又為書之。
卷十
8 胥參政持國由經童入仕,得幸於章宗,擢為執政,一時權勢赫然,而張仲淹諸人游其門,附以進用,時號「胥門十哲」。泰和南征,宋人傳檄有云:「經童作相,監女為妃。」皆指以罪章宗。監女者,元妃李氏,其家因罪沒入官為奴婢,屬監戶。......當其盛時,不減唐開元楊貴妃家,然止於奢縱,不能害政蠹民也。也言李氏姿色不甚麗,性慧穎,能迎合人主意,以此幸於章宗。初不知書,後見上好文,遂能作字知文義,婦人女子變化有此哉。
(李妃得宠事见《金史卷六十四》“一日,章宗宴宫中,优人瑇瑁头者戏于前。或问:“上国有何符瑞?”优曰:“汝不闻凤皇见乎。”其人曰:“知之,而未闻其详。”优曰:“其飞有四,所应亦异。若响上飞则风雨顺时,响下飞则五谷丰登,响外飞则四国来朝,向里飞则加官进禄。”上笑而罢。”王国维《优语录》亦有收录)
卷十二
18 文章各有體,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襲前人成語,當以奇異自強。四六宜用前人成語,複不宜生澀求異。如散文不宜用詩家語,詩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賦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賦語,皆判然各異。如雜用之,非惟失體,且梗目難通。然學者暗於識,多混亂交出,且互相詆誚,不自覺知此弊,雖一二名公不免也。
19 長於此者必短於彼,優於大者或劣於小。士君子窮處不能活妻子,免飢寒,及其得志,則兼濟天下,使民物皆得所。太公困於鼓刀釣魚,伊尹躬耕莘野,彼豈不能妄營財利,使生理優游邪?恥不為也。若夫韓淮陰,少年乞食漂母,人皆笑嗤。及為將,料敵制勝無遺策,卒能佐漢祖定天下,身享南面之樂。豈昔之拙而今之巧邪?材有所長,志有所不為也。因是以思吾儕,今日遭大變,遁於窮山荒野中,日惟糊口之不給,而不免有求於人,亦不足怪,但恨不能自漁樵、親耕稼以自給,如古之人。彼窮居,妻子有慍言,鄉人賤之,交游笑之,又何病也?理固然也。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 子罕》
又李白诗云“会稽愚妇轻买臣”)
卷十三
7 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予觀後世詩人之詩皆窮極辭藻,牽引學問,誠美矣,然讀之不能動人,則亦何貴哉?故嘗與亡友王飛伯言:「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也,如所謂源土令之類。」飛伯曰:「何以知之?」予曰:「古人歌詩,皆發其心所欲言,使人誦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詩,惟泥題目、事實、句法,將以新巧取聲名,雖得人口稱,而動人心者絕少,不若俗謠俚曲之見其真情而反能蕩人血氣也。」飛伯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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