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5日星期四

《广志绎 》节录

广志绎             王士性

【卷一 方舆崖略】

东南饶鱼盐、秔稻之利,中州、楚地饶渔,西南饶金银矿、宝石、文贝、琥珀、朱砂、水银,南饶犀、象、椒、苏、外国诸币帛,北饶牛、羊、马、骡、戎毡,西南川、贵、黔、粤饶楩楠大木。江南饶薪,取火于木,江北饶煤,取火于土。西北山高,陆行而无舟楫,东南泽广,舟行而鲜车马。海南人食鱼虾,北人厌其腥,塞北人食乳酪,南人恶其膻,河北人食胡葱、蒜、薤,江南畏其辛辣。而身自不觉。此皆水土积习,不能强同。

江北山川彝旷,声名文物所发泄者不甚偏胜,江南山川盘鬱,其融结偏厚处则科第为多,如浙之馀姚、慈谿,闽之泉州,楚之黄州,蜀之内江、富顺,粤之全州、马平,每甲于他郡邑。然文人学士又不拘于科第处,嚐不择地而生。即如国初,刘伯温以青田,宋景濂以浦江,方逊志以宁海,王子充以义乌,虽在江南,皆非望邑。其后,李献吉以北地,何大複以信阳,孙太初以灵武,李于鳞以曆下,卢次楩以濮阳,皆在江北。然世庙以来,则江南彬彬乎盛矣。

天下马头,物所出所聚处。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临清、济宁之货,徐州之车骡,京师城隍、灯市之骨董,无锡之米,建阳之书,浮梁之瓷,宁台之鲞,香山之番舶,广陵之姬,温州之漆器。

中国两大水,惟江、河横络腹背。河受山、陝、河南、半南直四省之水,江亦受川、湖、江西、半南直四省之水。河□塞外,经五千裡方入中国,甚远。而江近发源岷山。□至入海处,河委于一淮而足,而江尾阔至数十裡也□。盖江、河所受之水,中以荆山为界。荆山以北,高□燥涸,水脉入地数十丈,无所浸润,又大水入河,止汾、渭、洛三流耳,涑、淮、沂、泗皆不甚大,又止夏月则雨溢水涨,故其流迅驶,而他月则入漕,故河尾狭。荆山以南,水泉斥卤,平于地麵,时常涌泛不竭。又自塞外入水二,曰在渡河,曰丽江,自太湖千裡延袤入者二,曰洞庭,曰彭蠡,自诸泽薮入者不计,曰七泽,曰巢湖,曰淮、扬诸湖之类,其来甚多,而雪消春涨,江首至没滟澦,高二十丈。江南四时有雨,霪潦不休,故其流迂缓而江尾阔。江惟缓而阔,又江南泥土黏,故江不移;河惟迅而狭,又河北沙土疏,故河善决。若淮近日明让为河委,济自新室暗入于河中,虽均称四渎,实非江、河比也。

天下惟闽、浙人杀物命最多。宁、台、温、福、兴、泉、漳等处傍海,食鱼虾蛤蜡,即尺罾拳笱,尚不可以类计,况罟网之大者乎?中原北塞,虽日夕畋猎,然獐豕兔鹿之类,咸以数数。唐朝每圣诞,敕僧放生池放生,着为令。其放鱼虾而不放鸡犬者,盖内典六道,鸡犬等为定杀业,鱼虾等为不定杀业故也。然海人则自谓:「此造化食我。」


前代都关中,则边备在萧关、玉门急,而渔阳、辽左为缓。本朝都燕,则边备在蓟门、宣府急,而甘、固、庄、凉为缓。本朝土木后,也先驻牧,吉囊、俺答驻牧,皆在鬆、庆、丰、胜左右,则宣、大急。今互市定,则宣、大为缓。边备无定,第在随时为张弛,视虏为盛衰。惟山东腹内向称安静之地,近乃有朝鲜之变,若倭得志朝鲜,则国家又于登、莱增一大边也。谭东事者,止言辽阳剥肤,而无一语及登、莱,不知辽阳虽逼,然旧边地,辽宿重兵,一时不能得志,且陆行,千裡寇至,声息时日得闻,更有山海关之限;登、莱与朝鲜止隔二百裡之水,风帆倏忽,烽燧四时,非秋防,非春汎,其难守比诸边为甚。惟近为「平壤屯田」之疏者得之。夫疏谓:「屯田平壤是因粮于敌之议也,原为省饷,非专为蔽山左,然实暗伐敌谋。平壤与登、莱正对,我师屯平壤,则正蔽登、莱,烽燧无能相及矣。」


【卷二 两都】

西湖在玉泉山下,泉水所彙。环湖十馀里,皆荷蒲菱芡,故沙禽水鸟尽从而出没焉。出湖以舴艋入玉河,两岸树阴掩映,远望城阙在返照间。每驾幸西山,必由此回銮。

长安,勳戚伯、恩泽侯、金吾、驸马、玉带无岁无之。南人偶一封拜,则以为祖宗福荫之奇,而北方尔尔者,盖京师大气脉,官家得以馀勇贾人,然缙绅文学侍从竟亦不如各直省之多者,亦文武彼此盈虚消息之理。

都城众庶家,易兴易败。外省富室,多起于四民自食其力,江南非无百十万金之产者,亦多祖宗世业。惟都城人,或冒内府钱粮,抑领珠宝价值,抑又赁买中贵、公侯室居而掘得地藏窖金,以故,数十万顷刻而成。然都人不能居积,遂则鲜衣怒马,甲第琼筵,又性喜结交缙绅,不吝津送,及丽于法,一败涂地,无以自存。馀通籍二十年,眼中数见其人。

都人好游,妇女尤甚。每岁,元旦则拜节。十六过桥走百病,灯光彻夜。元宵灯市,高楼珠翠,毂击肩摩。清明踏青,高梁桥盘盒一望如画图。三月东岳诞,则耍鬆林,每每三五为群,解裙围鬆树团坐,藉草呼卢,虽车马杂遝过,不顾。归则高冠大袖,醉舞驴背,间有坠驴卧地不知非家者。至中秋后游踪方息。昔人谓,辇毂之下,万姓走集。无怪乎醉人为瑞也。所可恨者,向有戒坛之游,中涓以妓舍僧,浮棚满路,前僧未出,后僧倚候,平民偶一闯,群僧箠之且死。迩以法严禁之,十数年恶俗一清矣。

都人不善居室。富者一岁止计一岁之用,恣浪费,鲜工商胥吏之业,止作车夫、驴卒、煤户、班头而已,一切工商胥吏肥润职业,悉付外省客民。又嗜辛辣肥农,其气狂盛,多嗜斗狠,常以酒败,其天性然也。妇人善应对官府,男子则否,五城鞭喧闹,有原被干证,俱妇人而无一男子者,即有,妇人藏其夫男而身自当之。

江南泥土,江北沙土,南土湿,北土燥,南宜稻,北宜黍、粟、麦、菽,天造地设,开辟已然,不可强也。徐尚玺贞明《潞水客谈》欲兴京甸为水田,彼见玉田、丰润间间有一二处水田者,遂概其大势,不知此乃源头水际,民已自稻之,何待开也。即如京师西湖畔岂无水田,彼种稻更自香馥,他处岂尽然乎?馀初见而疑之,犹以此书生闲谈耳,不意后乃径任而行之。无水之处,强民浚为塘堰,民一亩费数十亩之工矣,及塘成而沙土不潴水,雨过则溢,止则涸。北人习懒,不任督责,几鼓众成乱,幸被参而其事中止也。馀又闻沉大宇襄于直沽海口开田百顷,数载,入册升科矣,一夕海潮而没。固知天下事不可懦而无为,尤不可好于有为,事至前,不得已而应者,方为牢矣。


向馀登清凉台,入门见巨井,僧云,此胭脂井也,问台城,则指前冈。今细考之,则知吴苑城据覆舟山之前,对宫门之后,而晋台城即脩吴苑为之。华林园在台城内,而临春、结绮、望仙皆华林园中阁,胭脂井在阁前。始知僧言之非也。宋造华林园在盛暑时,何尚之谏宜休息,帝曰:「小人常自曝背,不足为劳。」六朝君善谑而不善理多如此。

南京城中,巨室细家俱作竹篱门。盖自六朝时有之。《舆地志》云:「自宫门至朱雀桥作夹路,筑牆,瓦覆,或作竹篱,使男女异行。」又《宫苑记》:「旧京,南北两岸设篱门五十六所。邑之郊门也。」

旧院有礼部篆籍,国初传流至今,方、练诸属入者皆绝无存,独黄公子澄有二三人,李仪製三才核而放之。院内俗不肯诣官,亦不易脱籍,今日某妓以事诣官,明日门前车马无一至者,虽破家必凂人为之居间,裘马子弟娶一妓,各官司积蠹共窘吓之,非数百金亦不能脱。

大江入地丈馀。南中之湿,非地卑也,乃境内水脉高,常浮地麵,平地略洼一二尺,辄积水成池,故五六月霪潦得暑气搏之,湿热中人。四方至者,非疥则瘇,即土着者不免,惟楼居稍却一二。

玄武湖大十数里,中洲为册库,以藏版籍,楼开东西牖,随日照之,得不蛀。初患鼠,赐督工老人毛姓者为土地乃安。非督册台省度支郎不得入其地。四山蘸翠,藕花满湖,香气袭人,月明之夕,游赏为最。

秦始皇以望气者之言,凿锺阜,断长垄,以泄王气,故名秦淮。其源一出句容之华山,一出溧水东庐山,合源于方山埭,西流入城,至淮青桥乃与清溪合,缘南城而出水关。水上两岸人家,悬桩拓梁为河房、水阁,凋栏画槛,南北掩映。夏水初阔,苏、常游山船百十隻,至中流,箫鼓士女阗骈,阁上舟中者彼此更相觑为景。盖酒家烟月之趣,商女花树之词,良不减昔时所咏。

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埋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颍习武好乱,意气亻人,雄心易逞。白下则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馀习犹有存者,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春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姑苏张士诚王宫之址,当时取三兴土培筑以成者,谓嘉兴、长兴、宜兴也,止取兴义,辄轻用民力至此。本朝遂空其地,任民间自挖取之。

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彷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又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桉、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凋镂,即物有凋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盛。至于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文百缗,如陆于匡之玉马,小官之扇,赵良璧之锻,得者竞赛,咸不论钱,几成物妖,亦为俗蠹。

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馀观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其采揉焙封法度,锱两不爽,即吾台大盘不在天池下,而为作手不佳,真汁皆揉而去,故焙出色味不及彼,又多用纸封,而苏人又谓纸收茶气,咸盛以磁礶,其贵重之如此。馀入滇,饮太华茶,亦天池亚,又啜蜀凌云,清馥不减也。然鸿渐《茶经》乃云:「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欠,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润州、苏州又下;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而不及嘉与滇。」岂山川清淑之气锺之物者故与时异耶?

吴中子弟嗜尚乖僻,而欲立异上人,迩者一二怪民遂因而酿乱,翩翩裘马公子为所煽惑而入之,几堕家声。然有司不能拯解,缘以文致其词,捕风捉影,网罗成狱,以实上官之举,亦可悯也。

山居人尚气,新都健讼,习使之然。其地本勤,人本俭,至斗讼则倾赀不惜,即官司笞鞭一二、杖参差,便以为胜负。往往凂人居间。若巨家大狱,至推其族之一人出为众死,或抹额叫阙,或锁喉赴台,死则众为之祀春秋而养子孙。其人受椎不死,则傍有死之者矣。他方即好讼,谋不至是。铺金买埒,倾产入关,皆休、歙人所能。至于商贾在外,遇乡里之讼,不啻身嚐之,醵金出死力,则又以众帮众,无非亦为己身地也。近江右人出外亦多效之。



【卷三 江北四省】

中州虽无山,然出美石,黑者如清油,白者如截肪,不若江南之粗理也。桐柏花石更佳,不减大理。诸果品味胜,为沙土所植。其田土甚宽,有二亩三亩作一亩,名为大亩,二百四十弓为小亩。地广人稀,真惰农也。

八郡惟睢、陈难治,以多盗故。光、罗山难治,以健讼故。卢氏、南召难治,以好逋故。洛中难治,以豪举故。荥阳、荥泽难治,以冲疲故。

四渎惟济水奇,性喜伏流,流虽伏,然迅急与地上等,本穿黄河截流而过,又能不与河水溷,及其千裡出地为跑突,高六七尺,济源出初之处,又能洄伏藏匿,所浮物至年馀而出,若用机者然。造物之怪如是。

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其俗又有告助、有吃会。告助者,亲朋或征逋追负而贫不能办,则为草具,召诸友善者各助以数十百而脱之。吃会者,每会约同志十数人,朔望饮于社庙,各以馀钱百十交于会长蓄之,以为会中人父母棺衾缓急之备,免借贷也,父死子继,愈久愈蓄。此二者皆善俗也。

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城中寿山、艮岳乃宋时以童贯领花石纲为之者,石至数十丈,今尺块不存,不知移于何处。城外繁台,土人念「繁」为「博」,亦未审其义所自始。或云即梁孝王平台。又云师旷吹台,上有大禹庙,貌「河、洛思功」字,然庙貌狭,不称所以祠禹者。

洛阳住窑,非必皆贫也,亦非皆范砖合瓦之处。遇败塚穴,其隧道门洞而居,亦称窑道,傍穴土而居,亦称窑。山麓穴山而栖,致挖土为重楼,亦称窑。谓冬燠夏凉,亦藏粟麦不坏,无南方霉湿故也。

伏牛山在嵩县,深谷大壑之中数百裡,中原战争兵燹所不及,故缁流衲子多居之。加以云水游僧动辄千万为群,至其山者如入佛国,呗声梵响,别自一乾坤也。然其中戒律齐整,佛土庄严,打七降魔,开单展钵,手持贝叶,口诵弥陀,六时工课,行坐不辍。良足以引游方之目,感檀越之心,非他方刹宇可比。少林则方上游僧至者守此戒,是称禅林,本寺僧则啜酒啖肉,习武教艺,止识拳棍,不知棒喝。

南召、卢氏之间多有矿徒,长枪大矢,裹足缠头,专以凿山为业,杀人为生,号毛葫芦。其技最悍,其人千百为群,以角脑束之,角脑即头目之谓也。其开采在深山大穀之中,人迹不到,即今之官采亦不敢及。今所采者,咸近市井道路处也。闻此一时,貂璫以狐假虎,杀人而吮其血,按抚袖手而唯唯。宛、洛之间,初至报富室以为硐头,非厚赂不免。惟视矿脉,则于富人坟墓掘之,又非厚赂不免。其借歇公差、寄顿官物,必寻富人之庄,又非厚赂不免。贫人则自裹粮而执役,中产则计门摊以赔税,而奏官仲春等踉跄剥削,擅逞淫刑,亡论贫富人,皆坐诸汤火。藩司费万金之出,内帑不能得万金之入。昔人谓:「内帑之一金,府库之十金,民屋之百金也。」良然。朝廷此举,听于仲春之一言,仲春之肉不足食,第恐中州祸乱,不知所究竟也。

汝宁惟光州所属光、固、商、息为南五县,通淮河,稍集商旅,聚南货,觉文物与诸县差殊,人才亦辈出。光山一荐乡书,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怪也。商城自固始分,当时草草,分民不分土,至今商城民住固始城中,田耕于固始村内,固始亦然,两县今常以逋逃拘集而成口语。


宛、洛、淮、汝、雎、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胜国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争嗣续者,止以殓葬时作佛超度所烧瘗纸姓名为质。庶民服制外,同宗不相敦睦,惟以同户当差者为亲。同姓为婚,多不避忌,同宗子姓,有力者蓄之为奴。此皆国初徙民实中州时各带其五方土俗而来故也。

闾阎不蓄积,乐岁则尽数粜卖以饰裘马,凶年则持筐箧携妻子逃徙趁食。俗又好赌,贫人得十文钱不赌不休,赌尽势必盗,故盗益多。且又不善盗,入其家则必杀人,乃所得皆重累易认之物,今日所劫衣履,明日即被服之而为人所获,故每盗或十馀人骈首就戮,而计赃乃不值一金,馀每心怜之而无法以脱也。

中州僧从来不纳度牒,今日削髮则为僧,明日长发则为民,任自为之。故白莲教一兴,往往千百为群随入其中,官府无所查核,为盗者亦每削髮变形入比邱中,事息则回。无论僧行,即不饮酒食肉者百无一人。

关中多高原横亘,大者跨数邑,小者亦数十裡,是亦东南冈阜之类。但冈阜有起伏而原无起伏,惟是自高而下,牵连而来,倾跌而去,建瓴而落,拾级而登。葬以四五丈不及黄泉,井以数十丈方得水脉,故其人禀者博大劲直而无委曲之态。盖关中土厚水深,川中则土厚而水不深,乃水出高原之义。人性之禀多与水推移也。

长安称关中,盖东有函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而长安居其中,其他如大震关之在陇右,瓦亭关之在固原,骆穀关之在盩厔,子午关之在南山,蒲津关之在同州,豹头关之在汉中,设险守国,皆在名义之内。

关中三面距险,以东临六国诸侯言耳,非今之所称备边也。雍州山原皆从西北来,西北最高,羌虏据之,故关中视中原其势俯,视羌虏其势仰,甘、凉一路,云「断匈奴右臂」,盖不得已而以人为险守之也。近日虏侵,番常夺路横截而过,时或住牧其中,则西北之险我已与虏共之矣。此地非汉、唐挞伐,深入其阻,则番夷窃,中国安得宁居?闻之阴山瀚海,虏皆野祀汉武、唐宗,如内土地神类,其威灵所慑久也。

会宁鲜流水源泉,土厚脉沉,泥淖斥卤,即凿井极深亦不能寒冽,居民夏惟储雨水,冬惟窖雪水而饮。峨眉大岳顶上无水亦然。

无定河,河名也。此地浮沙善陷,舆人急走急换足,不则陷矣。故名。

甘、凉处原中国地,晋《凉州志》云:「周衰,其地为狄,后匈奴使休屠、浑邪等王王月支,以地降汉,汉置张掖、酒泉、敦煌、武威、金城,渭之河西五郡,南隔距羌而断匈奴右臂以通西域,故张骞通三十六国,班超复定五十馀国,条支、安息至于海滨四万裡外。」魏、晋后通者不过二三国耳。令人知两浙为会稽部,而不知后魏于敦煌侧置会稽部,人知维扬有瓜洲城,而不知唐于敦煌侧置瓜州城,人知严州有寿昌县,而不知唐于沙州南百五十裡立寿昌县。古敦煌,今嘉峪关外地也。即晋之西海郡居延等县,元为亦集乃城,盖在肃州东北五百裡。瓜州盖在肃州卫西五百裡,即古西戎地,汉为玉门关。沙州城盖在卫西八百裡,汉月支地。汉又有龙勒县,即寿昌地,亦即唐阳关。西北去又数百裡为伊州柔远县,又西去数百裡为蒲昌县,又北去数百裡为唐安西府交河县,其地又远。而太宗所置伊西、庭州,高宗所置龟兹、于阗四镇,总之在玉门之外。而天宝以后,河西、陇右始陷吐蕃耳。本朝守嘉峪,弃玉门以外。大都甘州西去五百裡为肃州,汉酒泉郡。肃州不及百裡即嘉峪。若河西诸郡皆在甘州行都司之内。甘州即汉张掖,如甘州东北百二十裡为山丹,亦张掖地。东五百裡为镇蕃,东南三百裡为永昌,五百裡为凉州,南九百裡为庄浪,皆汉武威。东南一千三百裡为西宁,乃古湟中,即汉破羌县,属金城郡。古贤如张奂、张芝、索綝、索靖父子,咸敦煌人。



凉州称凉者,以西北风气最寒而名也,五六月,白日中如雪皑皑而下者,谓之明霜。

济河在汶上北,云即大清河。《禹贡》:「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郦道元谓:「济水,当王莽之世,川渎枯竭,伏地而行。」蔡九峰谓:「今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世谓济水经流其下,故今以趵突当之。然趵突又引入小清河,则大清河乃济之故道,非济之本流。」世间水惟济最幻,即其发源处,盘涡转毂能出入诸物,若有机者然。昔人以糠试之,云自趵突出。

大明湖下有源泉,又为诸泉所彙,当城中地三之一,古称遥望华不注如在水中。夏时,芰荷满湖,苇荻成港,泛舟其中,景之绝胜者,惜沿湖无楼台亭榭以助憩息。城中泉最多,如金线泉、南北两珍珠泉、舜泉、杜康泉、趵突泉。总之,趵突佳,入城与诸泉俱彙大湖,出北门,达小清河。

山左士大夫恭俭而少干谒,茅茨土阶,晏如也,即公卿家,或门或堂,必有草房数楹。斯其为邹、鲁之风。

泰山香税乃士女所舍物,藩司于税赋外资为额费。夫既已入之官,则戴甲马、呼圣号、不远千裡、十步五步一拜而来者,不知其为何也?不惟官益此数十万,众当春夏间,往来如蚁,饮食香楮,贾人旅肆,咸藉以为生。视嵩山、芦岳、雁荡、武夷士大夫车骑馆穀专为邑中之累者,其损益何啻星渊。

东平安山左右,乃盗贼渊薮,客舟屡遭劫掠。武德亦多盗之地,以北直、河南三界往来,易于窜匿。然其来也,必有富家窝引之,如近日路絅之败,千裡闻名,有司皆折节下之,亦古者大侠郭解之流。
青州人易习乱,御倭长枪手皆出其地。盖是太公尊贤尚功,桓公、管仲首霸之地也。其走狗斗鸡,踘蹴六博之俗犹有存者。

海运,洪武十三年粮七十万石给辽东。永乐五年,因都北平,部议粮运事宜未决。九年,以济宁州别驾潘叔正言,命宋司空礼发山东丁夫十六万,浚元会通河济宁至临清三百八十裡以漕,然犹海陆兼运。十二年,议于淮、徐、德、通搬递为支运,继乃为兑运,又为改兑。其后河塞决不常,先司寇督漕,疏请试海运,其试海运者,非遂以海代漕,云必无漂流也,二三丈之河,风水不无损失,况大海乎?不过欲为国家另寻一路,以为漕河之副,如邱文庄所云者。行之二年,竟格于文网而止。隻今朝鲜多事,恐此海道他日为倭夷占用而中国不敢行。今自登州东南大洋至直沽,详其路道,以备摭采:自元真岛始。元真岛者,大嵩、静海二卫之东南洋也。海船至此,转杵凫嘴、如收洋、八套,一程;北过成山头,西北望威海山,前投刘公岛,二百馀裡,用南风为顺风,一日而到,内可小湾泊十处,当回避十处,二程;自刘公岛西行,远望之罘岛,约二百裡,用东风、东北风半日而到,内可小湾泊四处,回避四处,三程;自之罘岛开船,西六十裡过龙洞直西,此备倭府外洋也,远望长山岛,西投沙门岛,约一百八十裡,用东南风一日而到,内有小湾泊三处,回避六处,四程;自沙门岛开船,西南远望三山岛,约二百馀裡,用东风半日而到,内可小湾泊二处,回避四处,五程;自三山岛开船,过芙蓉岛直西投大西河口,约四百馀裡,用东风与东北风一日而到,内可小湾泊二处,回避三处,六程;自大西河开船投大沟河,约一百六十裡,用西南风一日而到,内可湾泊三处,回避一处,七程;自大沟河开船投大沽河,约二百馀裡,望见直沽,俱无回避。此运船与倭船所同,谓大船湾泊避风也。若倭得志朝鲜,用小渔船、唬船偷风破浪而来,则旅顺口一朝夕绝流抵登,溯游三夕而抵天津矣。燃眉之急又可忽乎?

晋中俗俭朴,古称有唐、虞、夏之风,百金之家,夏无布帽,千金之家,冬无长衣,万金之家,食无兼味。饭以枣,故其齿多黄,食用羊,故其体多肉,其朔风高厉,故其色多黯黑,而少红颜白皙之徒。其水泉深厚,故其力多坚劲,而少湿鬱微肿之疾。地有洞,故其虏至可避,商有伴,故其居积能饶。惟五六月高暑炎烁之时,日则捉扇而摇,夜乃烧炕而睡,此不可以理诘也。

山西地高燥,人家盖藏多以土窖,穀粟入窖,经年如新,盖土厚水深,不若江南过夕即氵邑烂。惟隔岁开窖避其窖头气,一时刻卒然遇之,多杀人。其窖地非但藏粟,亦以避虏,虏人遇窖不敢入,惟积草熏之,然多其岐窦,即熏烟,有他窍出不为害。第家家穿地道,又穿之,每每长裡馀,尝与他家穿处相遇。江南洞在地上,皆天生,塞北洞在地下,皆人造。

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其居室之法善也。其人以行止相高,其合伙而商者名曰伙计,一人出本,众伙共而商之,虽不誓而无私藏。祖父或以子母息匄贷于人而道亡,贷者业舍之数十年矣,子孙生而有知,更焦劳强作以还其贷,则他大有居积者,争欲得斯人以为伙计,谓其不忘死肯背生也,则斯人输小息于前而获大利于后。故有本无本者咸得以为生。且富者蓄藏不于家,而尽散之于伙计。估人产者,但数其大小伙计若干,则数十百万产可屈指矣。盖是富者不能遽贫,贫者可以立富,其居室善而行止胜也。

蒲、解皆平阳名郡,论州治则解不及蒲,论属邑则蒲不及解。

晋俗勤俭,善殖利于外,即牧畜亦藉之外省。馀令朗时,见羊群过者,群动以千计,止二三人执箠随之,或二三群一时相值,皆各认其群而不相乱,夜则以一木架令跳而数之,妓妇与肩酒殽者日随行,翦毛以酬。问之,则皆山以西人。冬月草枯,则麾羊而南,随地就牧,直至楚中洞庭诸湖左右泽薮度岁,春深而回。每百羊息羔若干,翦毛若干,馀则牧者自得之。



【卷四 江南诸省】

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鲜衣怒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东俗敦朴,人性俭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鲜富商大贾。而其俗又自分为三:宁、绍盛科名逢掖,其戚里善借为外营,又佣书舞文,竞贾贩锥刀之利,人大半食于外;金、衢武健负气善讼,六郡材官所自出;台、温、处山海之民,猎山渔海,耕农自食,贾不出门,以视浙西迥乎上国矣。

杭州省会,百货所聚,其馀各郡邑所出,则湖之丝,嘉之绢,绍之茶之酒,宁之海错,处之磁,严之漆,衢之橘,温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惟吾台少所出,然近海,海物尚多错聚,乃不能以一最佳者擅名。

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金、衢、严、处邱陵险阻,是为山谷之民;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海滨之民。三民各自为俗,泽国之民,舟楫为居,百货所聚,闾阎易于富贵,俗尚奢侈,缙绅气势大而众庶小;山谷之民,石气所锺,勐烈鸷愎,轻犯刑法,喜习俭素,然豪民颇负气,聚党与而傲缙绅;海滨之民,餐风宿水,百死一生,以有海利为生不甚穷,以不通商贩不甚富,闾阎与缙绅相安,官民得贵贱之中,俗尚居奢俭之半。

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大都渐染南渡盘游馀习,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馀以乐残日。男女自五岁以上无无活计者,即缙绅家亦然。城中米珠取于湖,薪桂取于严,本地止以商贾为业,人无担石之储,然亦不以储蓄为意。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殽酒,夫妇团醉而后已,明日又别为计。故一日不可有病,不可有饥,不可有兵,有则无自存之策。

古者妇人用安车,其后以舆轿代之,男子虽将相不过乘车骑马而已,无轿製也。陶渊明病足,乃以意用篮舆,命门生子弟舁之。王荆公告老金陵,子侄劝用肩舆,荆公谓,自古王公贵人无道者多矣,未有以人代畜者。人轿自宋南渡始。故今俗惟杭最多最善,岂其遗耶?

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

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驿,咸延袤十裡,井屋鳞次,烟火数十万家,非独城中居民也。又如宁、绍人什七在外,不知何以生齿繁多如此。而河北郡邑乃有数十裡无聚落,即一邑之众,尚不及杭城南北市驿之半者,岂天运地脉旋转有时,盛衰不能相一耶?



官、哥二窑,宋时烧之凤凰山下,紫口铁脚,今其泥尽,故此物不再得。间有能补旧窑者,如一炉耳碎,觅他已毁官窑之器,捣筛成粉,塐麵附之,以烂泥别涂炉身,止留此耳,入火遂相傅合,亦巧手也。近惟处之龙泉盛行,然亦惟旧者质光润而色葱翠,非独摩弄之久,亦其制造之工也。新者色黯质噪,火气外凝,殊远清赏。

浙十一郡惟湖最富,盖嘉、湖泽国,商贾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蚕,是每年两有秋也。闾阎既得过,则武断奇赢、收子母息者益易为力,故势家大者产百万,次者半之,亦垺封君。其俗皆乡居,大抵嘉禾俗近姑苏,湖俗近鬆江,缙绅家非奕叶科第,富贵难于长守,其俗盖难言之。

农为岁计,天下所共也,惟湖以蚕。蚕月,夫妇不共榻,贫富彻夜搬箔摊桑,江南用舟船,无马,偶有马者,寄邻郡亲识,古人谓,原蚕,马之精也,彼盛则此衰。官府为停徵罢讼。竣事,则官赋私负咸取足焉,是年蚕事耗,即有秋亦告匮,故丝绵之多之精甲天下。

宁、绍之间,地高下偏颇,水陡不成河。昔人筑三数坝蓄之,每坝高五六尺,舟过者俱係縆于尾,榜人以机轮曳而上下之,过乾石以度,亦他处所无也。度剡川而西北则河水平流,两岸树木交荫,莲荇菱芡浮水面不绝,鱼梁罾笱,家家门前悬挂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画,昔人谓,行山阴道上,如在镜中,良然,又云,秋冬之际,殆难为怀。

绍兴、金华二郡,人多壮游在外,如山阴、会稽、馀姚生齿繁多,本处室庐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为胥办,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次者兴贩为商贾,故都门西南一隅,三邑人盖栉而比矣。东阳、义乌、永康、武义万山之中,其人鸷悍飞扬,不乐畎亩,岛夷乱后,此数邑人多以白衣而至横玉挂印,次亦立致千金,故九塞、五岭满地浙兵,岛寇亦辄畏之。得南人之用。其后遂骄恣黠猾。越检製人,召之难服,散之难销,往往得失相半。

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半里一裡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设也?或云:「漕渠增一支河月河,动费官帑数十万,而当时疏凿之时,何以用得如许民力不竭?」馀曰:「不然。此本泽国,其初隻漫水,稍有涨成沙洲处则聚居之,故曰菰芦中人。久之,居者或运泥土平基,或作圩岸沟渎种艺,或浚浦港行舟为,日久非一时,人众非一力,故河道渐成,甃砌渐起,桥梁街市渐饰,即嘉、湖诸处,意必皆然。今淮阳青草、郡伯诸湖,安知异世不如是,又安知越中异日不再为穀?昔□□□太湖干,中露出石街屋址,可类推矣。」

三江口乃绍兴守汤绍恩所造,锁一郡之水,外以阻海潮之入,内以泄诸水之出,旱则闭,潦则启,则裨益于地方,兼亦堪舆所係。

绍兴惰民,谓是胜国勳戚,国初降下之,使不与齐民列。其人止为乐工、为舆夫,给事民间婚丧。妇女卖私窝,侍席行酒与官妓等。其旁业止捕鳝、钓水鸡,不敢干他商贩。其人非不有身手长大、眉目姣好与产业殷富者,然家虽千金,闾裡亦不与之缔婚,此种自相为嫁娶,将及万人,即乞人亦凌虐之,谓我贫民非似尔惰民也。馀天台官堂亦有此种,四民诸生皆得役而詈之,挞之不敢较,较则为良贱相殴。愚尝为歎息之,谓人生不幸为惰民子孙,真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明、台滨海郡邑,乃大海汪洋,无限界中,人各有张蒲係网之处,隻插一标,能自认之,丈尺不差。盖鱼虾在水游走,各有路径,阑截津要而捕捉之,亦有相去丈尺而饶瘠天渊者。东南境界,不独人生齿繁多,即海水内鱼虾,桅柁终日何可以亿兆计,若淮北、胶东、登、莱左右,便觉鱼船有数。

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裡,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舟楫不通,商贾不行,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犹朴茂近古。其最美者有二:馀生五十年,乡村向未闻一强盗,穿窬则间有之;城市从未见一妇人,即奴隶之妇他往,亦必雇募肩舆自蔽耳。

台、温二郡,以所生之人食所产之地,稻麦菽粟尚有馀饶。宁波齿繁,常取足于台,闽福齿繁,常取给于温,皆以风飘过海,故台、温闭耀,则宁、福二地遂告急矣。

田土惟兰谿踊贵,上田七八十金一亩者,次亦三四十,劣者亦十金,然所赋租,饶瘠颇不相远。龙游俗亦如之。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类轻较物,千金之货,隻一人自齎京师,败絮、僧鞋、蒙茸、繿缕、假痈、巨疽、膏药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衢州橘林,傍河十数裡不绝,树下芟如抹,花香橘黄,每岁两度堪赏,舟楫过者乐之,如过丹阳樱桃林。

淳安小邑,其扁于学宫对云:三元及第,九世同居。即繁剧佳丽之邑,无能胜之者。

浙渔俗傍海网罟,随时弗论,每岁一大鱼汛,在五月石首发时,即今之所称鲞者。宁、台、温人相率以巨舰捕之,其鱼发于苏州之洋山,以下子故浮水面,每岁三水,每水有期,每期鱼如山排列而至,皆有声。渔师则以篙筒下水听之,鱼声向上则下网,下则不,是鱼命司之也。柁师则夜看星斗,日直盘针,平视风涛,俯察礁岛,以避冲就泊,是渔师司鱼命,柁师司人命。长年则为舟主造舟,募工每舟二十馀人。惟渔师、柁师与长年同坐食,馀则颐使之,犯则箠之,至死不以烦有司,谓之五十日草头天子也。舟中床榻皆绳悬。海水咸,计日囷水以食,窖盐以待。鱼至其地,虽联舟下网,有得鱼多反惧没溺而割网以出之者,有空网不得隻鳞者。每期下三日网,有无皆回,舟回则抵明之小浙港以卖。港舟舳舻相接,其上盖平驰可十裡也。舟每利者,一水可得二三百金,否则贷子母息以归。卖毕,仍去下二水网,三水亦然。获利者,鏦金伐鼓,入关为乐,不获者,掩麵夜归。然十年不获,间一年获,或偿十年之费。亦有数十年而不得一赏者。故海上人以此致富,亦以此破家。此鱼俗称鲞,乃吴王所製字,食而思其美,故用「美」头也。

浙盐取暑天海涂晒裂咸土而埽归之,用海水洒汁煎成。行盐有定界,私咸有令甲,然隻绳其小者,捕兵无私盐当罚,则偷觑小民之肩挑背负者执而上首功,若乡村巨姓,合百馀人,执铁担为兵,买百馀挑,白日鱼贯而荷归之,捕兵不惟袖手不敢问,且远避匿,盖此辈而觅捕兵箠之,以泄平日之忿,箠死则弃之,官府且不敢发也。



江右讲学之盛始于朱、陆二先生,鹅湖、白鹿,兴起斯文。本朝则康斋吴先生与弼、敬斋胡先生居仁、东白张先生元祯、一峰罗先生伦,各立门牆,龙翔凤起。最后阳明先生发良知之说,左朱右陆,而先生勳名盛在江右,古今儒者有体有用无能过之,故江右又翕然一以良知为宗,弁髦诸前辈讲解,其在于今,可谓家孔孟而人阳明矣。第鱼目鼠璞,何地无之,后之为阳明之学者,江右以吉水、安福、于江为盛。于江独以广大为法门,人情厌拘检而乐纵诞,则阳浮慕其名于此而阴用学术于彼者,未有不藉口者也。德清许司马孚远尝着论曰:国家崇正学,国初迄弘、正之间,人才彬彬,当时学者稍滞旧闻,不达天德,拘固支离,容或所不免,故江门、姚江之学相继而兴。江门以静养为务,姚江以良知为宗,其要,使人反求而得诸本心而后达于人伦事物之际,补偏救弊,其旨归与宋儒未远也。江门之派至增城而浸晦,姚江之派复分为三:吉州仅守其传,淮南亢而高之,山阴圆而通之。而亢与圆者又各有其流弊,颜、梁之徒本于亢而流于肆,于江之学出于亢而入于圆。其后姚安者出,合圆与肆而纵横其间,始于怪僻,卒于悖乱,盖学之大变也。德清曾守于江,其言当不谬。

江、浙、闽三处,人稠地狭,总之不足以当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则口不煳,足不出外则技不售。惟江右尤甚,而其士商工贾,谭天悬河,又人人辩足以济之。又其出也,能不事子母本,徒张空拳以笼百务,虚往实归,如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之类,非有盐商、木客、筐丝、聚宝之业也。故作客莫如江右,而江右又莫如抚州。馀备兵澜沧,视云南全省,抚人居什之五六,初犹以为商贩,止城市也。既而察之,土府、土州,凡僰猡不能自致于有司者,乡村间徵输里役,无非抚人为之矣。然犹以为内地也。及遣人抚缅,取其途经酋长姓名回,自永蛙以至缅莽,地经万裡、行阅两月,虽异域怪族,但有一聚落,其酋长头目无非抚人为之矣。所不外游而安家食,俗淳朴而易治者,独广信耳。


江右俗力本务啬,其性习勤偷而安简朴,盖为齿繁土瘠,其人皆有愁苦之思焉。又其俗善积蓄,技业人归,计妻孥几口之家,岁用穀粟几多,解橐中装A12入之,必取足费,家无囷廪,则床头瓶罂无非菽粟者,馀则以治缝浣、了征输,绝不作鲜衣怒马、燕宴戏剧之用。即囊无资斧者,且暂逋亲邻,计足煳家人口,则十馀日而男子又告行矣。以故大荒无饥民,游子无内雇,盖忧生务本,俗之至美,是犹有《蟋蟀》、《流火》之风焉。若中原人,岁馀十斛粟则买一舟乘之,不则,醵饮而赌且淫焉,不尽不已也。

浮梁景德镇雄村十裡皆火山发焰,故其下当有陶埴,应之本朝,以宣、成二窑为佳,宣窑以青花胜,成窑以五彩,宣窑之青,真苏浡泥青也。成窑时皆用尽,故成不及宣,宣窑五彩堆垛深厚,而成窑用色浅澹,颇成画意,故宣不及成。然二窑皆当时殿中画院人遣画也,世庙经醮坛戋亦为世珍。近则多造滥恶之物,惟以制度更变,新诡动人,大抵轻巧最长,古朴尽失,然此花白二瓷,他窑无是。遍国中以至海外夷方,凡舟车所到,无非饶器也。近则饶土入地渐恶,多取于祁、婺之间,婺人造土成砖,磨砖作浆,澄浆作块,计块受钱,饶人买之以为瓷料。

吉安夙称节义之乡,然至宋而盛,其祠有四忠、一节,祀欧阳文忠修、杨忠襄邦乂、胡忠简铨、周文忠必大、杨文节万裡,其后有文信国天祥、邹侍郎洬,又有太学王炎午、布衣刘子俊、彭震龙、刘自昭、张云,皆信国门客,始终以死报信国者。至本朝靖难,又有周纪善是修、曾御史凤韶、魏御史冕、王编修艮、颜沛县伯玮、王教谕省、邹大理瑾、彭大理与明八人,良非他处所及。馀台靖难时亦有八忠。

楚有四楼。仲宣楼在当阳城上,倚曲沮,夹清漳。今荆州城上楼,乃五代高季兴建望沙楼故址也,宋陈尧谘更今名晴川楼,南对黄鹤,从武昌望之佳。黄鹤以制胜,如莲瓣垂垂,洲渚掩映,岳阳以境胜,八百裡洞庭,一发君山,眼界奇绝。总之,岳阳为上,黄鹤次之,晴川、仲宣又次之。

古今谭形胜者,皆云关中为上,荆、襄为次,建康为下。以今形胜,则襄阳似与建康对峙者,建康东、南皆山,西、北皆水;襄阳西、南皆山,东、北皆水。以势则襄山据险而建山无险,以胜则江水逆来而汉水顺去。故论荆、襄则襄不及荆,其规模大而要害揽也。荆州麵施、黔,背襄、汉,西控巴峡,东连鄢、郢,环列重山,襟带大江,据上游之雄,介重湖之尾,为四集之地。蜀汉据而失之,骁将既折,重地授人,僻在一偏,不卜而知其王业之难成也。

蕲、黄之间,近日人文飙发泉涌,然士风与古渐远,好习权奇,以旷远为高,绳墨为耻,盖有东晋之风焉。然其一段精光亦自铲埋不得。毋论士大夫,即女郎多有能诗文者,如周元孚、董夫人辈。又毋论诗文,近且比邱尼辈出,高谭禅理,如所云澹然、明因、自信等,馀盖于李卓吾八《观音问》中崖略见之。李以菩萨身自任,踪迹太奇,其与耿司寇以学问相倾,不啻剚刃。

永近粤,乡村间稍杂以夷獠之俗,男子衣裙曳地,妇女裙裤反至膝止,露骭跣足,不避秽污,着草履者其上也。首则饰以高髻,耳垂大环,铸锡成花,满头插戴。一路铺递皂快、舆夫、马卒之徒,皆以妇代男为之,致男女溷杂戏剧,官不能禁。

天生楠木,似专供殿庭楹栋之用。凡木多囷轮盘屈,枝叶扶疏,非杉、楠不能树树皆直,虽美杉亦皆下丰上锐,顶踵殊科,惟楠木十数丈馀既高且直。又其木下不生枝,止到木巅方散于布叶,如撑伞然,根大二丈则顶亦二丈之亚,上下相齐,不甚大小,故生时躯貌虽恶,最中大厦尺度之用,非殿庭真不足以尽其材也。大者既备官家之采,其小者土商用以开板造船,载负至吴中则拆船板,吴中拆取以为他物料。力坚理腻,质轻性爽,不涩斧斤,最宜磨琢,故近日吴中器具皆用之,此名香楠。又一种名斗柏楠,亦名豆瓣楠,剖削而水磨之,片片花纹,美者如画,其香特甚,爇之,亦沉速之次。又一种名瘿木,遍地皆花,如织锦然,多圆纹,浓澹可挹,香又过之。此皆聚于辰州。或云,此一楠也,树高根深,入地丈馀,其老根旋花则为瘿木,其入地一节则为豆瓣楠,其在地上者则为香楠。

楚本泽国,最称多鱼,淮、扬、吴、越之地未尝非水乡,然未若长沙、武陵之间鱼可以泽量者,亦地产异也。大江上下则美鲟、鳇,然此鱼虽佳而最丑恶,如身长五尺则鼻亦四尺馀,惟鼻长,故口在鼻下如在腰间,鱼虾遇辄避,苦不得食,每仰游,开口接而食之。今所造鮓硬骨而适口者,即鼻肉也,而鼻善痛,稍触之则彻骨不禁,而鱼鼻长又善触,故游必鼻向上、尾向下,又不敢近岸,畏崖石,取者探其情,极易得之。此种为江鱼,可网不可畜。其鬻种于吴、越间者为鲢鲁,最易长,然不种子,或云楚人来鬻者,先以油饼饵之,令不诞也。细者如针,千馀头共一瓯盛之,在彼无不活者,吴、越人接手中即以渐死,若随接随入池中,又无不活者。入池当夹草鱼养之,草鱼食草,鲢则食草鱼之矢,鲢食矢而近其尾,则草鱼畏痒而游,草游,鲢又随觅之,凡鱼游则尾动,定则否,故鲢、草两相逐而易肥。计然为十洲三岛为此故。草鱼亦食马矢,若池边有马厩,则不必饲草。

广南所产多珍奇之物。如珍则明珠、玳瑁。珠落蚌胎,以圆将为贵,以重一钱为宝;玳瑁龟形,截壳为片,贵白胜黑,斑多者非奇,出近海郡。石则端石、英石。端溪砚贵色紫润而眼光明,下岩为上,子石为奇;英德石色黑绿,其峰峦窝窦摺纹,扣之有金玉声,以为窗几之玩。香则沉速,出黎毋山,以密久近为差。花则茉莉、素馨,此海外香种,不耐寒,具陆贾《南中花木记》。果则蕉、荔、椰、蜜、蕉,绿叶丹实,其木攒丝,食其实而抽其丝为布;荔枝园,五月累累然,色如赤弹,肉如团玉,或云闽荔甘,广荔酸;椰子树似槟榔,叶如凤尾,实如切肪,琢其皮可为瓢、杓、桮桊;波罗蜜大如斗,剖之若蜜,其香满室,此产琼海者佳。木则有铁力、花梨、紫檀、乌木,铁力,力坚质重,千百年不坏;花梨亚之,赤而有纹;紫檀力脆而色光润,纹理若犀,树身仅拱把,紫檀无香而白檀香。此三物皆出苍梧、鬱林山中,粤西人不知用而东人采之。乌木质脆而光理,堪小器具,出琼海。鸟则有翡翠、孔雀、鹦鹉、鹧鸪、鵕鸃、潮鸡、鸩,翡翠以羽为妇人饰;孔雀食蛇,毛胆俱毒,最自爱其尾,临河照影,目眩投水中;鹦鹉红嘴绿衣,不减川、陝,有纯白者胜之;鹧鸪满山乱啼,声声「行不得哥哥」,行旅闻之,真堪泪下,鵕鸃似山鸡,以家鸡斗之则可擒,其羽光彩,汉以饰侍中冠;潮鸡似鸡而小,颈短,能候潮而鸣;鸩羽些须可杀人,止大腹皮树入药,刮去其粪。兽则有潜牛、暴牛、熊,潜牛鱼形,生高肇江中,能上岸与牛斗,角软则入水湿之,坚则复出;暴牛出海康,项有骨,大如覆斗,日行三百裡;熊有似牛、似人,胆明如镜,亦有蚺蛇胆,用与熊异,熊治热毒,蚺治杖毒。鱼之奇而大者有鲸、鳄、锯、昔、鲸鱼吹浪成风雨,头角可数百斛,顶上一孔大于瓮;鳄鱼如鲮鲤,四足长数丈,登涯捕人畜食之;昔鱼大盈丈,腹有洞,贮水以养其子,左右两洞容四子,子朝出暮入宿,出从口,入从脐;锯鱼长二丈,则口长当十之三左右,齿如铁锯,生于潮、惠为多。其他红螺、白蚬、龟脚、马甲、蚝、鲎等,名品甚多,不可枚计。若夫犀、象、椒、苏、岐南、火浣、天鹅、片脑之类,虽聚于广,皆西洋诸国番舶度海外而来者也。

俗好以蒌叶嚼槟榔,盖无地无时,亦无尊长,亦无宾客,亦无官府,在前皆任意食之,有问,则口含而对,不吐不咽,竟不知其解也。或以炎瘴之乡,无此则饮食不化,然馀携病躯入粤、入滇,前后四载,口未能食锱铢,亦生还亡恙也。大都瘴乡惟戒食肉、绝房帏,即不食槟榔无害,渠土人食者,惯耳。滇人所食槟榔又与广异,广似鸡心、如果肉,滇如羌核、似果壳,滇止染灰,亦不夹蒌叶。蒌一名蒟苗,即蜀人所造蒟酱者也。蔓生,叶大而厚,实似桑椹,其苗为扶留藤,人食之,唇如抹朱。杨万裡云:「人人藤叶嚼槟榔,户户茅簷覆土床。」



广中地土低薄,炎热上蒸,此乃阳气尽泄,故瓜茄咸经冬不凋,留之阅岁,从原干又开花结子,不必再种也。结之三四岁,气尽方枯,又得气早,馀以五月过端州,其地食茄已可两月矣。

香山岙乃诸番旅泊之处,海岸去邑二百裡,陆行而至,爪哇、渤泥、暹罗、真腊、三佛齐诸国俱有之。其初止舟居,以货久不脱,稍有一二登陆而拓架者,诸番遂渐效之,今则高居大厦,不减城市,聚落万头,虽其贸易无他心,然设有草泽之雄,睥睨其间,非我族类,未必非海上百年之隐忧也。番舶渡海,其制极大,大者横五丈,高称之,长二十馀丈,内为三层,极下镇以石,次居货,次居人,上以备敌、占风。每一舶至,报海道,檄府倅验之,先截其桅与柁,而后入岙,若入番江,则舟尾可搁城垛上,而舟中人俯视城中。又番舶有一等人名昆仑奴者,俗称黑鬼,满身如漆,止馀两眼白耳,其人止认其所衣食之主人,即主人之亲友皆不认也。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当刎与不当刎也。其性带刀好杀,主人出,令其守门,即水火至死不去,他人稍动其扃钅矞则杀之,毋论盗也。又能善没,以绳係腰入水取物。买之一头值五六十金。

潮州在唐时风气未开,去长安八千裡,故韩文公以为瘴疠之地。今之潮非昔矣,闾阎殷富,士女繁华,裘马管弦,不减上国。然开云驱鳄潮阳之名犹在,故今犹得借此以处迁客。盖今起万曆丙戌,十载内无邑无之,如孙比部如法尉潮阳,杨给谏文焕尉海阳,陈祠部泰来尉饶平,林都谏材尉程乡,高大行攀龙尉揭阳,周尚宝宏禴尉澄海,刘都谏宏宝尉惠来,沉文选昌期尉大埔,周御史元暐尉平远,皆同时迁客也。止普宁一邑无人耳。潮,国初止领县四,海阳、潮阳、揭阳、程乡,今增设澄海、饶平、平远、大埔、惠来、普宁六邑,此他郡所无。


廉州中国穷处,其俗有四民:一曰客户,居城郭,解汉音,业商贾;二曰东人,杂处乡村,解闽语,业耕种;三曰俚人,深居远村,不解汉语,惟耕垦为活;四曰蛋户,舟居穴处,仅同水族,亦解汉音,以采海为生。郡少耕稼,所资珠玑,以亥日聚市,黎、蛋壮稚以荷叶包饭而往,谓之「趁墟」。

【卷五 西南诸省】

蜀有五大水入。嘉陵江从汉中自北入,岷江从鬆潘自西北入,大渡河从西番自西入,马瑚江出云南自西南入,涪江出贵州自南入,总会于瞿塘三峡向东而出。以七百裡一线之路,当贵、滇番汉之流,故江水发时,一夜遂高二十丈,至滟澦如马,此海内水口之奇也。江行在两崖间,天造地设,如凿成石岘,其狭处,谓非亭午不见日,月影亦然。霜降水涸,仅如溪流,自四月至九月,石险水深,行人不敢渡,为其湍急,舟一触石则如齑粉。蜀舟甚轻薄,不轻又难为旋转,谚云: 「纸船铁艄工。」蜀江篙师,其点篙之妙,真百步穿杨不足以喻,舟船顺流,其速如飞,将近崖石处,若篙点去稍失尺寸,则迟速之顷转手为难,舟遂立碎,故百人之命悬于一人。上者犹可牵船,篾缆名曰火仗,长者至百丈,人立船头,望山上牵缆人不见,止以锣声相呼应而已。犹幸寡崖无树木句罥,上者但畏行迟,不惧触石,所谓「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也,若火仗一断,则倒流碎石,与下无异。夏水下川,则虽一日江陵,真以身为孤注也。巫山神女庙,宋时范成大谓有神鸦送客,馀乃未见。滟澦实一石,远望之乃似碎石合成者,土人谓其下有三足,如鸡足也,某年大旱得见之。

蜀锦、蜀扇、蜀杉古今以为奇产。锦一缣五十金,厚数分,织作工致,然不可以衣服,仅充茵褥之用,隻王宫可,非民间所宜也。故其製虽存,止蜀府中,而闾阎不传。扇则为朝廷、官府取用多,近皆滥恶不堪。板出建昌,其花纹多者名抬山,谓可抬而过山也,此分两稍轻,尺寸较薄,然人以其多纹反爱之。有名双连者,老节无文,似今土杉,然厚阔更优,多千百年古木。此非放水不可出,而水路反出云南,即今丽江,亦即泸水,亦即金沙江,道东川、乌蒙而下马湖,其水矶洑礁彙,奔驶如飞,两岸青山夹行,旁无村落。其下有所谓万人嵌者,舟过之辄碎溺,商人携板过此,则刻姓号木上,放于下流取之,若陷入嵌则不得出矣。嵌中材既满,或十数年为大水所冲激则尽起,下流者竞取之以为横财,不入嵌者,亦多为夹岸夷贼所句留,仍放姓号于下流,邀财帛入取之。深山大林,千百年斫伐不尽。商贩入者每住十数星霜,虽僻远万裡,然苏、杭新织种种文绮,吴中贵介未披而彼处先得。妖童娈姬,比外更胜,山珍海错,咸获先嚐,则钱神所聚,无胫而至,穷荒成市,沙碛如春,大商缘以忘年,小贩因之度日。至于建人补板,其技精绝,随理接缝,瞠目爪之,莫辨形踪。然馀嚐分守右江,闻融、怀以北夷人有掘地得板厚止寸馀、坚重如铁、胜建是十倍者,一片易数金,数十家共得之,云是孔明征羌归途过此,伐山通道入土年深者。馀欲觅一蜕乘,恐差役缘此为奸以挟夷人,乃寝。



川中郡邑,如东川、芒部、乌撒、乌蒙四土府亡论,即重庆、夔府、顺庆、保宁、叙州、马湖诸府,嘉、眉、涪、泸诸州,皆立在山椒水濆,地无夷旷,城皆倾跌,民居市店半在水上。惟成都三十馀州县一片真土,号称沃野,既坐平壤,又占水利,盖岷、峨发脉,山才离祖,满眼石垄,抱此土块于中,实天作之,故称天府之国云。

四川官民之役惟用兵、采木最为累人。西北、西南州县多用兵,东南多采木,惟川北保、顺二郡两役不及,颇号乐土,即协济不无,然身不俱往,纵罹残惫,亦免死亡。

蜀中俗尚缔幼婚,娶长妇,男子十二三即娶,徽俗亦然。然徽人事商贾,毕娶则可有事于四方,川俗则不知其解。万曆十年间,关中张中丞士佩开府其地,每五裡则立一穹碑严禁之,每朔望阖邑报院,邑中婚娶若干家,某家男女若干岁,犯禁者重罪之。然俗染渍已久,不能遽变也。

白下石头城仅西北里馀若金城石郭,天设之险无如重庆者,嘉、巴两水隔石脉不合处仅一线如瓜蒂,甚奇,此龙脉尽处,止可固守为郡邑,非霸业之资也,故明氏据以为都,不能自存。不如成都沃野千裡,真天府国也。然僻处西南,栈道、巴江隔限上国,毕竟非通都大衢,止可偏霸一隅,非王业之资也,故蜀汉以来至于孟氏,咸不能出定区宇。

离堆山在灌口,乃秦蜀守李冰凿之以导江者也。《记》称「鳖灵治水,杜宇让王」,其世纪不可考,若隻以川中一省,则冰之绩亦千万世永赖之,不减神禹也。今新都诸处,飞渠走浍,无尺土无水至者,民不知有荒旱,故称沃野千裡,又江流清冽可爱,人家桥梁扉户,俱在水上,而鬆阴竹影,又抱绕于涟漪之间,晴雨景色,无不可人。



内江、富顺虽分辖两府,然壤接境连,实繄片地,故声名文物等埒,不相上下,犹馀姚、慈谿之在浙东也。

栈道虽称川,今实在陝,三峡虽称川,今实在楚。今之栈道非昔也,联舆并马,足当通衢。盖汉中之地,旧隶蜀故。

王全斌伐蜀,下之,进图,欲并取滇云,宋太祖持玉斧画大渡河为界,曰:「此外非吾有也。」以故滇云全省弃于段氏,三百年间,士大夫宦游之迹不至。





自灵川至平乐皆石山拔地而起,中乃玲珑透露,宛转游行。如栖霞一洞,馀秉炬行五裡馀,人物飞走,种种肖形,锺乳上悬下滴,终古累缀,或成数丈,真天下之奇观也。广右山多蛇虺,独不藏匿,洞中极其清洁。若舟行阳朔江口,回首流盼,恐所称瀛海、蓬莱三岛不佳于是。

广东用广西之木,广西用广东之盐,广东民间资广西之米穀东下,广西兵饷则借助于广东。广东人性巧,善工商,故地称繁丽,广西坐食而已。

永以西尽于粤江,妇女裙裤咸至膝,膝以下跣而不履,头笄而耳瑱则全。

广右山川之奇,以赏鉴家则海上三神山不过,若以堪舆家,则乱山离立,气脉不结。府江两岸石阜如锦、如旗、如鼓、如鞍、如兜鍪、如叠甲、如兰錡,无非兵象,宜徭僮之占居而世为用兵之地也。江南虽多山,然遇作省会处,咸开大洋,驻立人烟,凝聚气脉,各有泽薮停蓄诸水,不径射流。即如川中,山才离祖,水尚源头,然犹开成都千裡之沃野,水虽无潴,然全省群流总归三峡一线,故为西南大省。独贵州、广西,山牵群引队向东而行,并无开洋,亦无闭水,龙行不住,郡邑皆立在山椒水濆,止是南龙过路之场,尚无驻跸之地,故数千年暗汶,虽与吴、越、闽、广同时入中国,不能同耀光明也。

广右石山分气,地脉疏理,土薄水浅,阳气尽泄,顷时晴雨叠更,裘扇两用,兼之岚烟岫雾,中之者谓之瘴疟,春有青草瘴,夏有黄梅瘴,秋有黄茅瘴,秋后稍可尔。中之者不宜遽表,宜固元气、节食寡欲、戒动七情,稍服平胃、正气二散。俗忌夜食,食必用槟榔消之,忌早起,起即用杯酒实之。孙直指刻《岭南卫生方》可览。





桂林石细润,玲珑奇巧,虽凋缋不如,胜于太湖数倍,一种名灵芝盆,觚岸如荷翻状,其洿隙成九曲之池,大小随趣,以置淨室前,种小花树其上,养金鱼数十头,亦奇赏也。

桂林无地非山,无山而不雁荡,无山非石,无石而不太湖,无处非水,无水而不严陵、武夷。百裡之内,独尧山积土成阜,故名天子田,独七星山一片平芜,故名省春岩。平乐以上,两岸咸石壁林立,则溪中皆沙滩无石,舟堪夜发。平乐以下,两岸土山迤行,则江中皆石矶岩笋,动辄坏舟。李序斋闻馀言笑曰:「尚欠二句。」馀曰:「何也?」李曰:「无县非人,无人而不徭僮,无人无妇,无妇而不蓬跣。」众乃大噱。





瑶僮之性,幸其好恋险阻,傍山而居,倚冲而种,长江大路,弃而与人,故民夷得分土而居,若其稍乐平旷,则广右无民久矣。

各盐井惟五井多盗。其盗最黠而横,其穴前临井、后倚深林大箐,巨坂遥岑,过此则为吐蕃之地,故缓之则劫人,急之则走番,追兵见箐不敢深入,最为害也。路内即箐贼,嚐坐箐中射过客而颠越其货,又其射皆毒弩。技最精,夷贼习射者,于黑夜每三十步插香一枝,九十步插三香,黑地指火影射之,一矢而三香俱倒方为上技。馀已约邓参戎子龙,欲从永昌捷径抄番人后袭之,以濒行,不果。

云南十四府、八军民府、五州,惟云南、临安、大理、鹤庆、楚雄五府嵌居中腹地,颇饶沃,馀俱瘠壤警区。在大云南一省夷居十之六七,百蛮杂处,土酋割据,但黔、宁遗法,沐氏世守,比广西、贵州土官不同,差有定志。而西有澜沧卫,联属永安、丽江以控土番,南有金齿、腾冲以持诸甸,东有沅江、临安以扼交趾,北有曲靖以临乌蛮,各先得其所处。惟寻甸、武定防戍稍疏,木邦、孟密性习叵测,元江、景东土酋称桀,老挝、车里姻好,安南、阿迷、罗台瘴疠微梗,广南、富州界临右江。所当加意。

沅江、丽江、蒙化、景东等府,师宗、弥勒、新化、宝山、巨津、和曲、禄劝、兰顺等州,元谋等县,役无定纪,故科无定数。惟大理、太和十年一役,邓川、宾州、腾越、北胜、赵姚、浪穹、永平五年一役,云南县三年一役,馀州县一年一役。

云南风气与中国异,至其地者乃知其然。夏不甚暑,冬不甚寒,夏日不甚长,冬日不甚短,夜亦如之,此理殆不可晓。窃意其地去昆仑伊迩,地势极高,高则寒,以近南故寒燠半之,以极高故日出日没常受光先而入夜迟也。镇日皆西南风,由昆明至永昌地渐高,由通海至临安地渐下,由临安至五邦、宁远地益下,下故热。五邦以南,民咸翦发以避暑瘴。宁远旧属临安府,黎利叛,陷入安南,分为七州。林次崖谓钦州四洞原内属,不知宁远大于四洞多矣。地多海子,盖天造地设以润极高之地,亘古不淤不堙,犹人之首上脉络也。水多伏流,或落坎,辄数十百丈飞瀑,流沫数十裡。

云南一省以六月二十四日为正火把节。云是日南诏诱杀五诏于鬆明楼,故以是日为节。或云孟获为武侯擒纵而归,是日至滇,因举火祓除。或又云是梁王擒杀段功之日,命其属举火以禳之也。二十后,各家俱燃巨燎于庭,人持一小炬,老幼皆然,互相焚燎为戏,烬须发不顾,贫富咸群饮于市,举火相扑达旦,遇水则持火跃之。黑盐井则合各村分为二队,火下斗武,多所杀伤,自普安以达于云南,一境皆然,至二十五乃止。

贵州多洞壑,水皆穿山而过,则山之空洞可知。如清平十裡云溪洞,水从平越会百裡来,又从地道潜複流,云洞尽处,水声汤汤如溪流,洞右偏,土人又累石为堤,引支水出洞南,灌田甚广。新添毋珠洞,发卫六七裡,陟降高崖即见流水入山椒穿洞过,出水处亦一洞,乃名毋珠,嚐有樵者至洞中,数石子随一大石,似子逐母,夜有珠光,故名也。最奇者,普安碧云洞为一州之壑,州之水无涓滴不趋洞中者,乃洞底有地道,隔山而出,洞中有仙人田,高下可数十畦,石塍回曲界限,俨如人间,岂神仙所嚐种玉禾者耶?其无水而旷如者,偏桥飞云洞。由月潭寺左拾级而登,仰视层岩如峰房燕窠,级穷,上小平台,石栏围绕,台后,岩嵌入巉绝,岩上如居人,重簷覆出,而石乳悬窦,怪诡万状,洞前立二石,突兀更奇。他如镇远凌圆洞、清平天然洞、安庄双明洞与平坝喜客泉、安庄白水,或道左而未过,或舆过之而未穷其胜,不能一一纪之。

本朝勾取军伍总属虚文,不问新旧,徒为民累。惟贵竹卫所之军与四川、云南皆役之为驿站舆夫,粮不虚糜而岁省驿传动以万计,反得其用。



夷人法严,遇为盗者,绷其手足于高桅之上,乱箭射而杀之。夷俗射极巧,未射其心膂不能顷刻死也,夷性不畏亟死,惟畏缓死,故不敢犯盗。贵州南路行,于绿林之辈防御最难,惟西路行者,奢香八驿,夫、马、厨、传皆其自备,巡逻干扌周皆其自辖,虽夜行不虑盗也。夷俗固亦有美处。

贵州土产则水银、辰砂、雄黄,人工所成,则缉皮为器,饰以丹朱,大者箱柜,小者筐匣,足令苏、杭却步。雄黄一颗重十馀两者佩之宜男,土官中有为盘为屏以镇宅舍者。砂生有底如白玉,台名砂床,箭头为上,牆壁次之。虽曰辰砂,实生贵竹。


【附】
《四库提要编辑》

明王士性撰。此书又於《五岳游草》(《广游纪》)以外,追绎旧闻,以补未及者也。首为《方舆崖略》,次两都,次诸省,附以《杂志》。其《四夷辑》一种,列目於《杂志》之前。然有录无书,注曰考订嗣出,盖未刊也。凡山川险易、民风物产之类,巨细兼载,亦间附以论断。盖随手记录,以资谈助。故其体全类说部,未可尽据为考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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