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之言》
明 陈继儒
《卷一》
2 博浪一槌,张子房不必论,即始皇大索十日即止,亦自有英雄收放处。若使日日捕贼,终始不出,则秦天子与县伯州尉何异,岂足称圣人之威哉?茅山娄道人云:卢仝茶歌,饮到七碗,自然当有个结局。不然此诗无了期矣!始皇极粗悍人,却得此意。故其威不亵。
3 唐元征状元云:今天下有三事没处法:燕都中士大夫得病无良医;秦晋人种田无时雨;三吴晋绅子弟读书无家教。一味但靠天耳!余因思无医则保养;无雨则穿渠;无家教则慎择交游。此便是没处法中处法也。
5 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孔子贤之,非贤其安贫乐道也。安贫乐道,独行苦节之士皆能之,何足以难颜子?颜子王佐才也。箪瓢陋巷中,却深藏一个王佐。当是时,不特仲由子贡诸侪辈拉他不去,即其师孔子,栖栖皇皇,何等急于救世?而颜子只是端居不动,而且有以身讽孔子之意。其后孔子倦于辙环,亦觉得陋巷的无此劳攘;厄于绝粮,亦觉得箪瓢的无此困顿。又其后居夷浮海,毕竟无聊,原归宿到蔬水曲肱地位。而后,知颜子之早年道眼清澈耳!所以有感而三叹其贤也。古人云:智与师齐,减师半德。智过于师,乃堪传授。其颜氏之谓耶?故终日不违。不见他如愚,惟于箪瓢陋巷时味之,绝不露王佐伎俩,亦绝不露三十岁少年圭角。至此方见得颜子如愚气象。
6 或曰,仁者寿而颜子夭,何与?余答曰:「颜子太老成,当三十之年,正当发散,而件件务在收敛。春行冬令,所以早凋。」又问曰:「以颜子之贤,进无功业,退无著述,何与?」馀曰:「张仪有云,苏君之时,仪何敢言?况孔子在乎!」虽然,《春秋》有孔子,是天地无限灵秀之气生他出来。山东一隅,地有几许大,却又出一颜子。此应是馀气所生也。馀气岂能做得功业?文章总能做得,亦不过剩水残山而已。故有尧舜之父,而遂有不肖之丹朱商均。有孔子之父,而遂有先卒之伯鱼。大要坐在气薄耳!惟文王父子,最为济美。然管蔡之流言,武王之太白,周公之东征,皆无复淳气之守。盖大地既生文王,则馀子亦不免驳杂矣!况其他哉?大块之上,必无嘉苗。松柏之下,必无茂草。颜孔同时,幸亦在此,不幸亦在此。
眉公此论,即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介石不幸遇润之。既为狂言,总有牵强处。又如“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当作何解。
7 东坡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自以为至矣,然尚不如至人之入鸟不乱行,入兽不乱群者。入鸟不乱行,人兽不乱群,此亦自以为至矣,然又不如菩萨向异类中行化度设法者。故鸡群之鹤,岂同大海之鹏?大海之鹏,岂望九霄之凤?
8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自古鲜有脱此局者,盖亦有故。大抵谋臣中王佐最少,杂伯者最多。阳施阴翕之谋,蹑足附耳之态。一时虽若效忠其君,未有不貌屈而心丑之者。岂惟丑之?抑且惧之矣!富室之构讼也,惟恐讼师之不力也,及其胜也,惟恐讼师之不去也。重耳反国,子犯曰:「臣负羁绁,从君巡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范蠡之辞勾践也亦曰:「主辱臣死,请从会稽之诛。」二公之决于一去者,非独为其君之惨刻,亦觉平日有自纳败阙处也。武侯处先后主,邺侯处肃代,每事正而不谲,固由其天资粹美,心事纯白,然早已算到此矣!故善谋国者,宁使人以正见惮,无使人以谲见猜。
9 管仲尝曰:「吾始困时,与鲍叔贾。分财利自多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与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尝幽囚受辱,鲍叔不以为无耻,知我不著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相,凡内修政事,外连诸侯,桓公必质之鲍叔。鲍叔曰:「公必行夷吾之言,公乃行之。」夫鲍叔之于管仲,不惟知之,又从而荐之;不惟荐之,又从而左右之。交游中感恩知己,孰有过于仲者。及仲寝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仲未对。公且问鲍叔之为人,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其为人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不可以为政。」鲍叔之待管仲如此,管仲之待鲍叔如彼,正所以护鲍叔之短,而保鲍叔之令名也。世人但解鲍叔之知管仲,而不解管仲之尤知鲍叔。是两人者,真相知也。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宰相有隙,至何且死,推贤惟参。参闻之,亦告人:「趣治行,吾且入相。」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悉遵何约束,无所变更。此二人事,虽与管仲相反,而其相知实相类。
10 张江陵以猛为政,其后继之者,剂猛而为宽。数年以来,相权旁落,几不复振。鲍叔一齐大夫,识见却甚高,其荐管仲也,曰:「臣之所不如夷吾者,治国不失其柄。」只此一句,便得相天下的肯綮。门生问馀曰:「如何能不失国柄?」馀曰:「刘先主托孤孔明曰:『若其不才,君自取之。』此言极可为猜险之本。孙盛云:赖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此不失国柄之一事也,他可类见。」
11 荆石王公云:往过松江,见陆平翁,偶谈及《春秋》,因问《春秋》道名分,而孔子不斥管仲,即《论语》亦然。此是何意?平翁云:节义特学问中一件事,故圣门不甚及之。此语尚未了然。馀曰:「管仲之于子纠,不当以君臣名分律之。子纠小白,皆齐襄之公子耳,若以公子纠为君,则当时置周襄王于何地?故管仲既归小白之后,劈头主意,便欲尊周室,要见周天子尚在,则公子纠不得为君。公子纠不得为君,则管仲亦不得为忘君而事仇也,其尊周之意想如此。若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管仲第二念。」
12 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如何是与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13 巧矣哉!管仲之服楚也。曰: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盖昭王之事大,大则难当。苞茅之事小,小则易受。所以楚子遂曰:「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共给,盖不知不觉赚入管仲术中。管仲但须得此一句,便装成服楚极大题目。楚服而诸侯响应矣。俗儒遂以此举为尊周攘夷,仲而有灵,宁不失笑。
14 伍子胥曰:「我必覆楚。」申包胥亦不复阻遏他,任他自覆去。申包胥曰:「我必复楚。」伍子胥亦不复堤防他,任他自复去。大丈夫心事,光明磊落,无不可以对人言者。此二公是也。余读史至此,真如食哀家梨,爽口之甚。然为子胥难,为包胥易。子胥鞭平王之尸,辱楚王之宫。志行仇雪,其漫天塞地之气,至此一滴无馀矣!此不必包胥借兵,人人可以破吴。包胥特乘其强弩之末,以张振蒙之势耳!包胥之奇,奇在秦庭痛哭;又奇在复楚逃赏。如子胥报仇之后,但欠一死。若即时自刎,以从父兄于地下,则古今尚有哀而怜之者。虽然,子胥恩仇分明人也,既借吴以报楚,独不留一死以报吴哉!
15 昔道士侯道华喜读书,或问其意。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抟贺元施肩吾皆本书生。宋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百二十馀岁,故在青城山中采药,人有见之者,读易尚不辍也。黄山谷尝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馀谓神仙不读书,亦是一个俗汉。所谓顽仙不如才鬼耳!
黄庭坚《书嵇叔夜诗与侄榎》
叔夜此诗豪壮清丽,无一㸃尘俗气。凡学作诗者,不可不成诵在心,想见其人。虽沈于世故者,暂而揽其馀芳,便可扑去面上三斗俗尘矣。何况探其义味者乎!故书以付榎,可与诸郎皆诵取。时时讽咏,以洗心忘倦。余尝为诸子弟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士之处世,或出或处、或刚或柔,未易以一节尽其蕴,然率以是观之。
山谷书中“不俗”意,盖指临大节而不夺其志,即“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类,是从大处着眼,由品格定取舍。眉公仅以“读书”填塞,是阉割原旨,以“文”害“义”。而恃才傲物,以知识骄人,正是一大恶俗。
16 曹公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尝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谈论,戏弄言词,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吾乡何玄朗尝与赵大周闲论偶及之。大周曰:「狮子是我西方之兽,终日跳掷,无一刻暂休。盖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故与之球,以有耗其气,遂终日弄球,忘其跳掷。曹公之举动轻躁,亦是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其亦可谓善论古人者矣!
17 问安成君果用李左车,韩信成擒乎?抑信别有处也?予曰:「不然,左车设策,而韩信使人闲视,知其不用。此便是大渗漏处,则信破之必矣!韩信折节李左车,却是从跨下得力来。」
18 尝问小儿辈,韩信如何是人杰?曰:「看他登坛数语。」又问如何是登坛妙处?不能答。夫沛公之为汉王也,项羽以巴蜀道险,秦迁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关中也。」以示不负三分关中之约,其实封闭他在一处,使章邯以四十万兵,扎住汉口,不容汉王有出头地,当时萧何无策,曰:「屈一人之下者,伸于万人之上。」但能劝汉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张子房亦无策,惟烧绝栈道而已。但能防项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韩信走来,却自不同。曰:「项王诈坑秦降卒四十馀万,唯邯欣翳独免。」秦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夫信料汉中可出,乃在章邯辈看来,料章邯辈可破,乃在三人独免。秦父兄怨入骨髓处看来,自是汉王遂部署诸将,留萧何收巴蜀租税给军粮食。八月从故道也,章邯迎战败走,王遂至咸阳。此一条出路,却是韩信走来打开的,萧何子房皆思量不到,安得不并称三杰?至于囊沙背水,木罂渡军之类。特是兵法中巧事,还是眼力识见不可及?
19 信之亡也,萧何之追也。或两人商量合做的。汉王嫚骂,呼大将如小儿,信不逃,何不追,不能激得他筑坛,此理似亦有之。然韩信、萧何与语便大奇之,则萧何鼻孔绳索,已在韩信手中。信走不怕萧何不追他,何必弄此诡谲,以丞相而追韩信。筑坛所拜,非信而谁。一军皆惊,毕竟是太史公装点形容之语也。但不知萧何与语大奇者,是何等说话?决不就是登坛数语,惜太史公失载,可恨。
20 孔子梦周公,尚是耳中鸣磬,眼中金屑也。直到不梦见周公,便是一齐放下。所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耳!文中子有疾,召薛收谓曰:「吾梦颜回称孔子归休之命,乃寝而终。」吾朝吴与弼亦云:梦见孔子。议者谓其堕落魔境。乃知孔子云吾衰,非是真衰,正到大休歇处矣!至人无梦,愚人亦无梦。以愚人而造至人甚难,以至人而还造愚人,亦甚不易也。
21 或问于馀曰:「孔明亦有失处,东结孙吴,西攻曹操,此定局也。云长守荆州时,权遣使为子求婚,云长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遂有白衣摇橹之祸,孔明此处少调停。此一失也;治蜀时,不置史官,文献阙略,此二失也;尝荐姜维于蒋琬曰: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又曰: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存心汉室,而苦无人教军事,尝遣诣宫觐见主上。后姜维以此自恃,每欲兴举大事,卒至汉亡。此三失也;后主爱宦人黄皓,皓便嬖慧佞,孔明不能屏之使去,此四失也。」馀应曰:「此系君读史不熟耳!云长在荆州时,孔明方镇守成都,相去几千里。孙权仓卒求婚,孔明岂能照点得及?孔明尝与法正刘巴李严伊籍共造蜀科,当必念及史官一事。况平日所至,营垒井灶,圊溷藩篱障塞,皆应绳墨。如此琐碎,尚且周到,史官安得独阙?想蜀亡之后,收图籍者无人,遂至废失。据《孔明文集》有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今一字不见,则《蜀史》可知矣!姜维之才,自琬禕之后,实鲜其比。维本羁旅托国,每见黄皓恣擅,启后主杀之。后主曰:皓奔走小臣耳!何足介意?维见皓枝附叶连,惧于失言,逊词而出。而皓亦欲废维,维以此亦危惧。累年出征,不复还成都。一以伸讨贼之义,一以避黄皓之谗。孔明六出祁山,亦是此意。然而不复剪去黄皓者,又有妙处。盖孔明当先主托孤时,其不才自取之语,孔明已负不安。若黄皓一宦官耳,却又与之恼噪,必除之而后已。后主不惧则疑。故出师之后,但以驾驭事付之董允,允常数责于皓,皓畏允不敢为非,终允之世,皓位不过黄门。然后主尚不能忘于允,曰:尝见董允切齿黄皓,我尝恨之。则其情事可知矣!孔明所以放他一路,不惟得相臣大体,即吴魏之反间,黄皓之倾危,不得而入也。看来孔明何尝有失?君请熟读史自见耳!」
22 文章自三代而后,秦汉最称简古。惟治安策,天人策,累累凡数百万言。汉人长文章,自贾谊董仲舒作俑始,汉武帝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既至,问治乱之事,申公但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太史公序》云: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申公此时八十馀,识见老成。此言不独救武帝好文辞,且欲救董贾文章之多也。康王命毕公曰:辞尚体要。上之谕俗且然,而况人臣之章奏乎?章奏至数百万言,即儒生读之,口燥舌沸而不能止。天子一日万几,其难又可知矣!武宗时,韩公文欲攻刘瑾,而属李梦阳具奏草曰:「毋文,文觉弗省也。毋多,多览弗竟也。」此言极得告君之体,故观申公老人一言,觉董贾文章,尚有少年气习。
23 燕人有恶樊哙党于吕氏,曰:「宫车晏驾,将尽灭赵王如意之属。」汉高大怒,诏平勃斩樊哙。平勃计曰:「哙,帝之故人也,功多有亲且贵。今以忿怒欲斩之,恐后悔。」令囚而致上,乃召哙接载槛车传诣长安。平之不斩樊哙,非为汉高,实怕吕氏。《大事记》曰:春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汉高病,吕后专,欲以事诛异姓王及大功臣,遂称病不行。语颇泄。卢绾之反也,樊哙以相国将兵讨之,其命虽出于高帝,实以吕后椒房之戚也。哙以吕氏女弟吕媭为妇,生子伉,比诸将尤最亲。哙既党于吕氏,若哙死,吕后能忘报于平乎?平尝对高帝云: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帝用樊哙,却犯陈平此语。平以是不敢斩哙。然项王用诸项,亦是六国风气。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之无忌,皆公族也。项王沿习此风,故悉用诸项。孰料项伯之有外心乎?诸项中唯项伯最著,而馀皆不载姓名。史但云: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以国姓而已。汉王族甚微,仅一戛羹侯兄而不用。用樊哙未几,又欲斩之,得无有感于陈平。所谓项王任爱妻昆弟之一言乎?故以斩哙示公,不然何不命他人,而独命平也?此平之所以愈不斩也。
24 余尝看项羽规模格局,也不是端冕凝旒南面的人,又不是垂绅正笏北面的人。所谓一将有馀,而万乘不足,其亦易之乾卦,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者乎?究竟只好成一霸王耳!
25 杜子美依剑南严武,严武辟为参谋。杜子美有遣闷诗呈武云: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桓公谓孟嘉云: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若杜子美与孟嘉,是皆有所不得已也。馀独不然,最喜诵南宋陈仲微二语: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陆沉天下之英豪。
《卷二》
1 汉王待九江王布,踞洗召之已,又供帐如王者。苏老泉谓汉王能颠倒豪杰。刘元城云:棋中有一事,昔有低棋,曰:「梁武帝方侯景以穷来归,便裂地而封之。其后景凡有所需,辄痛锉抑之。故景反而梁亡,此后著为先著也。」又有高棋,曰:「汉高帝方黔布以穷来归,故洗足不起,以挫其锐。」布欲自杀,后见帐御从官如汉王,则又大喜过望。此识先后著也。二公立论甚妙,而实不然。昔随何说布,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也。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于是杀使者。因起兵攻楚,楚使龙且击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遂间行与何俱归汉。夫既杀楚使,又与楚战,又避楚间道来归。此时情势,布必无还楚之理。故帝踞洗时,遂以踞洗见布。布虽大怒,怕他走到那里去?非汉王故意傲布,实算得布不得不就汉也。其后帐御饮食,从官之盛,此招徕远人之常事。何足为颠倒豪杰?况踞洗亦是汉高谩骂故态,亦是豁达大度之一节。何暇思及先后著来?
2 项羽欲烹汉太公。汉高帝曰:「我翁即若翁,若欲烹而翁,愿分我一杯羹。」太公以此归汉。吾朝正统土木之变,英宗陷虏,虏人挟之以邀我,如徽钦故事。于忠肃曰:「社稷为重,君为轻,失一君复立一君矣!」英宗以此归国。今人既知忌于忠肃之功,则不得极口抵汉高之忍。余读书槜李南湖园中,每饭必施鸟食。而童子遂于施食处,张罗树问以待之。余笑谓门生云:燧人氏教民火食,而秦始皇遂以之烹儒焚书。阎立本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于寺壁之上,盖将化导愚顽,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罗织锻炼之助。自古好事,尝被恶人弄坏。即鸟食一件,所施未几,而童子之杀心动矣!善乎古人之言曰:「好事不如无。」
3 天地间有一大帐簿,古史旧帐簿也,今史新帐簿也。人家尽有聪明俊慧子弟,父师失教,专以时文课之,竟不知《通鉴纲目》二十一史为何物?所以往往有攒眉仇书之苦。若教之读史,以聪明俊慧之资,遇可喜可愕之事,则心力自然发越贯串。治乱得失,人才邪正,是非之源流,与财赋兵刑礼乐制度沿革之本末,则眼力自然高明。以古人印证今人,以古方参治今病,则胆力自然稳实。晓畅大局面,大机括,大议论,大文章,则笔力自然宏达。今子弟史学一切废阁,其有质者,反教之读子书佛书,即粗粗问他作子书佛书者之姓名出处,已茫然不晓,况能得子佛之精髓乎?余尝语子弟,无论纲目、二十一史,即一部《通鉴》乃是万卷书之关津。若未曾过得此关,则他书必无别路可入。或读之而不能解,解之而不竟,竟之而不能彻首彻尾者,皆坐史不熟也。此旧帐薄不可无也。内外有司,各有职守。而文官独若无所事事,宜遵祖宗法,敕令修撰编修检讨番直史馆,编纪时政。各管一类,据事直书,不须立论褒贬。仍于纸尾书某官某人记之,藏之匮椟,以待纂述。庶因纪录之间,亦得练习政事。他日任用,不致杜撰卤莽。是于修职之中,寓养才之意。若谓馆局储养异才,不烦以语言文字,则未免以光阴志气,掷于交际诗酒之间。即有意讲求故典者,恐同侪猜异。只得随行逐队,而不敢周咨天下之务,及至团局修史,亦不过掇拾完书。无暇聚头磕膝,仔细讨论。宰相须用读书人,竟成虚语。此新帐簿不可无也。又有讲学老先生,专意《六经》,而以读史为玩物丧志,亦恐非得中之论。昔伊川先生,几案间无他帙,惟印行《唐鉴》一部。朱晦庵先生云:病中信手乱抽,得《通鉴》一两卷看,正值难处置处,不觉骨寒毛耸,心胆堕地。向来只作文字看过,全不自觉,真是枉读了他古人书。前辈何尝不留心史学?今史官不编史,子弟不读史,新帐簿旧帐簿皆置之高阁,岂不可叹?夫未出仕是算帐簿的人,既出仕是管帐簿的人。史官是写帐簿的人,写得明白,算得明白,管得明白,而天下国家事了若指掌矣!故曰:「史者天地间一大帐簿也。」
4 娄敬之才,不如三杰。当三杰战胜攻取之时,藏匿一处,不敢与之并争功名。即使与之并争功名,娄敬亦无下手地,直待诛秦灭项,事事结局,冷眼觑著。只有建都一事未定,从容谈笑,便以都关中说高帝。盖高帝昔年见咸阳宫室,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天下已定,帝之意无日不在关中。敬窥见高帝此意,故一说而入。即日西行,拜敬郎中,号奉春君。夫三杰取功名于干戈扰攘之中,也只封得一个侯。娄敬取功名于干戈平定之时,片语立谈,也封一个侯。若敬者不伤气,不烦手,其亦得审局之巧者与。至于谒见汉高一节,亦是使人不得不应之著。初敬脱挽辂,衣毛裘,见齐人虞将军,愿见上。言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听易衣。」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对。大抵仓卒不能自达,是用世人一大病。敬欲自达于仓卒之顷,故衣褐方表突兀。不如是,虞将军亦不言帝,帝亦不复召矣。三国时彭羕欲纳说先主,乃往见庞统,统与羕非故人,又适有宾客,羕径上统床卧。谓统曰:「顷客罢,当与卿善谈。」统客既罢,往就羕坐,羕又先责统食,然后共语。因留信宿,至于经日,统大善之,遂致之先主。羕之登床,即敬之衣褐也。羕之因庞统而见先主,即敬之因虞将军而见汉高也。后李元忠饮酒割炙,从车上弹琵琶以见齐神武,亦用此法。大抵皆自英雄仓卒自达处。所谓使人不得不应之著也。
抓住机遇
7 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盖先生即诸子皆不欲其仕宋,故作诗自污,以晦其才,才则必以陶氏门地拔矣!此苦心也。善乎庄生曰:「以不才终其天年。」
9 嗟乎,古人事亲,惟恐不成圣贤。今人事亲,惟恐不成科第。是可谓养志乎!曰:父以此教之,子以此成之。如何不是养志?但既得科第之后,亲老不能随子,十年五年,常不相见。即锦衣归省,内有妻孥,外有宾客。出入匆匆,其捧觞上寿、开口而笑者,又能有几日。甚则新庄故宅,父子各居,虽供养不缺,而饮食寒温、滋味咸酸之类,谁复为之点检。此无论养志,亦何曾叫得养口体。市井负贩,父兄子弟,团圆一处,其饔餮无日不相共,其痛痒无刻不相关,即口体之养未全,而养志却无愧者,且寸薪粒米,皆从剜心沥血中来。如此养父母,味虽苦而情则甘。富贵家名曰禄养,而未能必躬必亲。如此养父母,味虽甘而情则苦。呜呼!为人子者,不惟不能养志,抑且不能养口体,非其忍心如是。所谓终身由之而不知耳!虽然,亦却科第二字累他一半。盖父母教之,而父母还以自累也。所以古来圣贤,自曾子养志后,独推尹和靖母子为不可及。唐玄宗奔蜀,太子即位灵武,其始为马嵬驿父老所留,其既为建宁王倓所劝,又其后为杜鸿渐、魏少游、崔漪卢、薛季涵五上笺所迫,而太子实无利天下之心也。当时君父播迁,宫人乱出,乘舆至金城驿中无灯,贵贱枕籍而寝。贼入长安,杀妃主皇孙数十人,刳心以祭安庆宗。搜捕百官士女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留长安者,诛及婴儿。太子夜驰三百里至平凉,虽正位号,文武官不满三十人。太子何艳于此,而攘之于草莱荆棘之日耶?其后颜真卿区处河北军事,以蜡书达表于灵武,遂以真卿为工部尚书,并致赦书,亦以蜡丸达之。真卿颁下诸郡,又遣人颁于河南江淮。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徇国之心益坚。民间相传,太子北收兵来取长安。日夜望之,或时相惊曰:太子大军至矣,则皆走。市里为空,贼望北方尘起,辄惊欲走,京畿豪杰往往杀贼官吏,遥应官军,诛而复起,不能制。乃知灵武此举,真可收属人心,非乘危而利天下也。其后韦见素等至自成都,奉上宝册。太子不肯受曰:「比以中原未靖,权总百官,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坚不许,置于别殿,朝夕事之。如定省之礼,其情亦可怜矣!而范祖禹乃以为叛君背父,冤矣哉!所可恨者,其罪全在杨国忠耳。或曰:马嵬之变,国忠已斩,而于灵武何与?余曰:唐玄宗议亲征时,谓宰相曰:「朕在位垂五十载,去秋已欲传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馀灾遗子孙。不意逆胡横发,朕当亲征,且使之监国。事平之日,朕将高枕无为矣!」杨国忠大惧,退谓三夫人曰:「太子素恶吾家,若一旦得天下,吾与姊妹命俱在旦暮矣!」使说贵妃,衔土请命于上,事遂寝。若使国忠从臾一言,便无灵武之事。竟以怙宠惧祸之故,至使他日父不得正其终,子不得正其始。既乱人家国,又乱人纲常,若国忠马嵬死,晚矣!
10 东坡刑赏忠厚之至论云:杀之三,宥之三。欧阳公问其出处。东坡曰:「想当然耳!」余观《曲礼》有云:公族无宫刑,狱成。有司谳于公,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乃知东坡之论,原有本耳!想主司偶忘之,而东坡又不敢辄拈出处以对,故漫应如此。不惟待前辈之道宜然,亦可省露才扬己之一病也。
11 尧禅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天下后世皆高之,馀独以为不难。尧之时,尽大地是洪水,尽大地是兽蹄鸟迹。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方得水土渐平,教民稼穑。此时百姓甚苦,换鲜食艰食粒食三番境界,略有生理。盖洪荒天地,只好尽力生出几个圣人,不及铺张妆点。粗粗具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何曾有受用处?茅茨不剪,朴角不斫。素题不拼,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鉶簋之食,聊以充虚。鹿裘之衣,聊以御寒。不唯无享天下之乐,而且有丛天下之忧。尧黧舜黑,固其宜耳!许由亦何所艳羡而受之也哉!嗟乎!今之天下浓,浓则诲盗。古之天下淡,淡则拱手以与人而人不纳。老氏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许由之谓也。按传尧佐帝挚,始受封于陶。又三载,改国于唐,乃号陶唐氏。又三载而受禅。又曰:「帝挚立九载,政既微弱。而尧德日盛,诸侯归之。帝服其义,率群臣以致禅,尧乃即位。都于平阳之安邑。」由此观之,禅天下亦非尧始。
12 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牝。」见物同而用之异。余尝谓子弟云:李广之射石虎,智者惊喜是石。而愚者怅恨非虎,然则智愚相去,岂特三十里?是亦柳下盗跖之饴也。
《卷三》
7 帝王做事,如书生习举业,先要做得出为主。汉高帝为义帝发丧,袒发而哭者三日。时势该哭,便做出许多哭的模样。此高帝文章也。光武之兄演,为更始所杀,恐其见疑,饮食言笑,无异平时。时势该不哭,便做出许多不哭的模样,此光武文章也。今人喜怒哀乐不特不中节,且皆草草放过去,成得恁的英雄?
8 汉高不杀秦子婴,史称其宽仁大度。然毕竟有败露处,项氏已没,项伯以下赐姓刘。又令诸故项藉臣名藉。郑君尝为项藉将,属汉不奉诏。诏尽拜名藉者为大夫,而逐郑君,却是露出本色也。我太祖方元主殂闻至,群臣皆贺。谓侍御史刘炳曰:「尔本元臣,今日之捷,尔不当贺。」因命礼部榜示,凡北方捷至,尝仕元者,不许称贺。
10 孔明取刘璋,子瞻非之,不知璋之父子,盖汉贼也。璋父为刘焉,刘焉内求交址牧,欲避世难,议未即行。董扶私谓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刘焉闻扶言,意更在益州。黄巾杀绵竹令,徙治绵竹,抚纳离叛,务行宽惠,阴图异计。张鲁每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刘焉家。故刘焉遣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刘焉上书,言米贼断道,不得复通,又托他事杀州中豪强王咸李权等十馀人。及天下诸侯共诛董卓,保州自守,略不出兵。刘焉意渐盛,造作乘舆车具千乘,荆州牧刘表,表上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时刘焉刘璋,以车献帝,为奉车都尉。在京师,刘焉托疾召刘璋,刘璋自表省刘焉,焉遂留璋不还。未几刘焉被天火烧城,车具荡尽,则天之厌刘焉久矣!刘焉死,刘璋立。收三辅流人数万家为东州兵,闻曹操征荆州,已定汉中。遣阴溥致敬于曹操,操加刘璋振威将军,又遣张肃送叟兵三百人,及杂御物于曹操,其父子未尝有一毫乃心于汉室也。宗室之中,自怀异图,先主欲伸大义于天下,舍刘焉父子将谁往哉?况先主不取,则益州必为曹操所得,曹得之必不能如先主尽归其财物于刘璋也。孔明在草庐时,看得刘焉原是汉室罪人,而刘璋方归诚于操,如虎加翼。剪除刘璋,亦是断曹操狡兔一窟。若使关中与巴蜀相连,老瞒骁雄,如何可制?富贵不处,贫贱不去。此是君子路上人。然只恐胸中著一好名之心,如许由陈仲子相似,许由洗耳,巢父引牛去之;仲子咽李,孟氏以蚓讥之。故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抽去名根,则富贵贫贱境界上,方才得力,成名则去。仁矣!是君子之所恶也夫。」
12 夜间与客饮茶。客问曰:「事君事亲同乎?」馀曰:不同。陆绩怀橘奉母,便谓之孝子;丁晋公献大龙团茶,蔡君谟献小龙团茶。欧阳公惊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钱惟演献洛下牡丹,东坡诗云:「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推此,则事君事亲必有分矣!客曰:「此论殆为近来献纳,与矿税发也。」馀不答。
14 古礼有不可行者,如父母死,登屋极挑鼠穴而求其人。此后世所谓招魂也。哀痛仓卒,何暇升屋而号?又如三日殓,六月腐尸,何忍坐视?又如不祔葬,为不忍先死者之复见也,夫妇同穴,子孙昭穆,地气若吉,何得更求别壤?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橙;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今坟无贵贱皆松柏矣!何能独栽杨柳?又如妇三月而后庙见,先儒云:未三月尚在可出之条,则三月后,虽有大过不可出乎!又如妇未庙见而死,则以妾礼葬之。夫生为妇,死为妾。礼乎?又如年一巡狩,后宫六军扈跸而从,供应骚然,狡逆窃发,即以舜之德,不能返苍梧之驾;秦之威,不能还沙丘之尸,则后世又可知也。又如夏月不暴布,恐暑气入布,人吸其气以致疾。然今民间多有暴布者,何尝中暑?又如周礼,季春之月会男女,奔者不禁,是教民淫也。冬月农有不收藏积聚者,取之无禁,是教民盗也。又如寡妇不夜哭,哀至则哭。何昼夜之有?大抵古礼有难行者皆此类,变而通之,则在有识之儒而已。
15 唐文皇以《兰亭》赐欧虞褚薛摹之,四公无一笔似《兰亭》者。而结法自合,盖纵肖亦是右军以后第二人耳!李于鳞摹古乐府,至更其句法,以为不被古人所困。然读其易水垓下二歌,其果与荆卿项王情境合否?余尝谓刻画古人,是后生第一病。武陵桃花,惟许渔郎问津一次,再迹之便成村巷矣!禅家公案亦然,不独诗文也。
16 古之得道者,火焚其躯。目睛牙齿,炽然不坏。烟气所肃,都成舍利。馀今蛀齿蒜发,衰相已现。张天觉云,皆于本分事上。十二时中,不曾照顾微细流注。生大我慢,此是业主鬼来借宅。东坡云:无罪而得谤,未老而先病,此之谓也。言念及此,不觉涕汗俱下。
18 鲁昭二十五年甲申夏,有《瞿谷来巢注》,谓此鸟穴居,以来巢为异,而此鸟本不穴居也。瞿谷即今牛豕鹊,以夏月孕子,夺其鸦巢,乃群小凌高大。此季孙不臣,昭公去国之兆,故自夏月书来,即于当年九月书公逊于齐,明年公居于郓,又明年公至自齐。复归于郓,又明年公次于乾侯,自是不归。逾三十有二年,竟死其地,此为昭公之兆明矣!鲁地旧无此鸟,故以来巢为异,非谓其去穴也。列子云:瞿谷不逾济,狐逾汶则死,地气然也。如洛阳本无杜鹃,宋时始至。河水本无鼋,石勒时始有。佛图澄以为桓温入河之兆,即此类也。余闻之于蜀僧湛然云:诗文只要单刀直入,最忌绵密周致,密则神为拘迫,疏则天真烂漫。《史记》之佳处在疏。《汉书》之不如《史记》在密。元画疏,宋画密。气韵生死,皆判于此。
19 唐穆宗即位,朱克融王廷凑乱河朔,加裴度镇州行营招讨使。时元桢结宦官魏弘简求执政,恐裴度复当国。因经置军事,数持梗,不使有功。裴度上书暴元桢过恶,以为陛下欲扫荡幽镇,先宜肃清朝廷,河朔患小,禁闱患大。臣自兵兴以来,所陈章疏,事皆切要。所本书诏多有参差,蒙陛下委付之意不轻,遭奸臣抑损之事不少,进退皆受羁牵,意见悉遭蔽塞,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表三上,上虽不悦,以裴度大臣,不得已罢魏弘简元桢近职。俄擢元桢与裴度俱宰相,尔时白乐天交元裴间,相与倡和诗皆载集中。若使过高之论,乐天宜亲晋公而疏微之。然乐天与微之始终无间言,生则觞咏不绝,死则为微之作《墓志》,赞叹不绝,略不露与晋公交恶之状。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道固尔也。若在今日,不以为趋炎附热于生前,则以为匿瑕含垢于死后。将乐天猜作何等人矣?古今人不相及如此夫!春日读元白长庆二集,因感而记之。
21 冯瀛王诗云: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邵康节训子则云:汝固当为善,亦须量力以为之。若不量,虽善亦不当为也。冯言是显者事,邵言是隐者事。
22 庾开府诗云: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吕文靖诗云:贺家湖上天花寺,一一轩窗向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予山中闭门时,尝以庾之诗谢客,客来时尝以吕之诗自慰。
吕文靖,即(宋)吕夷简。
贺家湖:即:鉴湖、镜湖,在今浙江绍兴市南。唐开元中,著名诗人贺知章还乡为道士,“求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新唐书·隐逸传》)。
贺家湖:即:鉴湖、镜湖,在今浙江绍兴市南。唐开元中,著名诗人贺知章还乡为道士,“求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新唐书·隐逸传》)。
《卷四》
1 贾谊负王佐之才而汉文不用,论者惜之。但贾生不知易耳!当汉文帝时,黎民新出汤火,只宜一味清净,清净惟老成人知之,少年不悦也。易革卦后受之以鼎,鼎卦后受之以震,震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故震卦后又受之以艮。秦汉之交,革故鼎新,而天下大震矣!文帝要休息,艮卦也。贾生要制作,震卦也。曹参师事盖公,但云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参守之。治齐齐治,代萧何入相,治汉汉治。即景武时,窦太后一妇人耳,喜老子言,不悦儒术。病免申公,又怒辕固,使之入圈击豕。彼其君臣母子之间,灼见天下已定。儒者之多事,不如黄老之清净。贾生少年上书,如建明堂、如改服色、如削诸侯、如伐匈奴等类,却当艮止之时,而欲纷纷为鼎新震动之举,此岂文帝所乐闻者?文帝怜其才名,但更端与之谈说鬼神,以书生畜谊而已。其后严安徐乐主父偃皆祖其馀说以取富贵,此又艮卦之后而遇渐卦,盖至此方渐渐可行矣!然武帝行之,汉之元气几耗大半,况贾生时哉!贾生之言非不切中国事,但下手太早。神仙家专重火候,早则过嫩为文,迟则过老为武,文武得宜,乃鼎铉调元手也。贾生虽俊杰而实不识时务,谓之大秀才则可,谓之王佐才则未也。朱晦翁云:贾谊固有才,文章亦雄伟。只是言语急迫,失进言之序,都一齐说了。且如一问破屋,教自家修,须有先后缓急。若一齐拆下,杂然并修,岂有此理?看他会做事底人,如韩信邓禹诸葛孔明辈,先有一定规模,渐渐做将去,皆卓然有成。贾谊胸次终是闹著有些子在心中,尽要迸出来,只管跳踯爆趠不已,如乘生驹相似,制御他未下。所以言语无序,而不能有所为也。《易》曰:「艮其辅,言有序,悔亡。圣人之意可见矣!」此极中贾谊之病。余笑曰:「如贾生者非特劝人拆屋,且又劝人拆了新屋另行改造一番。主人如何听他?文帝之不用贾生,正与萧何用曹参相反。贾生治安策,正与文帝答尉陀书相反。
4 佛氏一教,欧阳永叔有《正本论》,胡康侯有《崇正辨》。此佛氏之攻输也。李纯甫有《鸣道集》,张天觉有《护法论》,此佛氏之墨守也。马钓阳欲驱之以充户口,此以佛氏富国者也。丘琼山欲籍之以实军伍,此以佛氏强兵者也。王文康著《大同论》,此又为佛氏调停者也。馀独曰:「佛氏者朝廷之大养济院也。」我明设养济院以养无告也。然州县不过一二百疲癃残疾止矣,其外少壮而贫、终身不能温饱婚娶者,不知几千万人,幸佛教一门收拾此辈耳!夫今之僧,非真忍于离父母,去妻子,叛名教,而思以易天下也,大都贫贱无聊,计无复之,真所谓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穷汉而欲人人婚配能乎?赖彼教没为出家以清净之;人人授廛能乎?赖彼教设为寺院以散处之;人人鲜衣肉食能乎?赖彼教设为披缁托钵以淡泊之;人人诵诗读书能乎?赖彼教设为讽经说法以晓畅之;人人裹粮以游能乎?赖彼教设为十方接众以津致之。又恐群处易嚣,则清规以肃之;狂心易炽,则苦行以练之;血气易争,则慈悲忍辱以下之;僧俗易溷,则髡发刈须以别之。既代王者养此穷汉,又代王者教此穷汉。若使此等穷汉无佛门收拾,天下还要增却得许多乞丐,许多盗贼,国家还要增却许多赈济,许多堤防。盖佛教得力处,正朝廷省力处也。天地所重,重在活人。活人之门,无过佛教。此若有天意主持其间,不惟学士大夫辟他不去,即自古帝王亦剗除此教不得,往往生出神僧散圣,激扬宗旨,簸弄神通,化愚成信,转悭为舍,无非善巧方便,主于活此穷汉而已!况此穷汉中,其最上者,原能打彻心性,直与圣贤齐肩。其次云行鸟飞,火耕刀种,信因果,护戒律。又其次,则白头黄项,衣食老死于其中。蠢且弱者无殍饿沟壑之忧,强且黠者无啸聚潢池之祸。人相忘于僧,鱼相忘于水,藏僧于僧,乃所为藏天下于天下也。呜呼!三代以上,圣人多,百姓少。即王者悬法不用,而又何藉于佛法?三代以后,井田树畜废,而民轻去其乡。宗法废而族无以相统,党正族师之职废,而比伍闾族无所联,吉凶缓急无所赖,则不得不投佛教以求生路。而其徒遂至于日盛一日,非其徒之日盛一日,以百姓日多一日也。圣人少,百姓多,虽天地且不能人为之区处,而家为之经画,故以衣冠文物之子弟,使儒家任之;以鳏寡孤独之子弟,使佛家任之。道家又以长生延年之说,歆动乎其间,以收佛氏之剩馀。而穷汉依托以就活者不少。佛家分儒家之劳,道家又分佛家之劳。盖天地之苦心,而圣人之神道设教,无以加矣!是故穷土木饰金玉以佞佛非也,毁坊寺诛沙弥以灭佛亦非也,以儒辟禅非也,以禅论儒亦非也。但曰佛门者朝廷之养济院也。而一味归于天地生人之心为主,则不惟不敢为我敌,而反为我用。岂非涣小群而为大群者哉?至其大差别处,则东华西竺之教,判然各为一家;如文字不相知,西方文字横行,从左至右。东方文字直行,从上至下是也;如音声不相通,西方以宫商角徵羽平分五音,东方以平上去入直通四声是也;如语言不相入,西方从合,一音中有一合二合至六合者。东方从离,一声唯有一字是也;如刑法不相摄,西方以咒誓为刑,东方以笞杀为刑是也;如天文不相习,西方日道从纬,以南北为度。东方日道从经,以东西为度是也。由此观之,佛自佛,儒自儒。彼而为我亦不能,我而为彼亦不易。其所同者,不过借西方眼前之粗迹,以博区区之穷活计耳!而说者谓佛教入中国,其势必至于率天下之人尽化而为夷狄禽兽。则亦视之太深,而忧之太过也。夫无父无君,诚无容于盛世。然世衰民穷,不得已而俗道求活于佛氏。是亦君父之所怜而许之者也。
9 王元美先生,以重阳母忌不登高。往乙酉闰九月招馀饮弇园缥缈楼,酒间座客有以东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尝叙东坡外纪,谓公之文虽不能为我式而时为我用,意尝不肯下之。」馀时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东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余曰:「东坡生平不喜作墓志铭,而先生所撰志不下四五百篇。较似输老苏一著。」先生大笑。已而偶论及光武高帝,先生云还是高帝阔大,馀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后枕宦者卧,光武得天下后却与故人子陵严先生同卧,较似输光武一著。公更大笑,进三四觥,扶掖下楼。忆此时光景,颇觉清狂,如此前辈了不可得。
11 古今文章无首尾者独《庄》《骚》两家,盖屈原庄周,皆哀乐过人者也。哀者毗于阴,故《离骚》孤沉而深往;乐者毗于阳,故南华奔放而飘飞。哀乐之极,笑帝无端;笑啼之极,语言无端。乃注者定以首尾求之。李北海所谓似我者拙,学我者死也。大抵注书之法,妙在隐隐跃跃,若明若昧之间,如詹尹之卜,取意不取象;行人之官,受命不受辞。龙不挂钩,龟不食墨。悬解幽微,何常之与有?而况庄子哉!庄子注旧有四十九部,五百一十六卷。近世老庄翼最称骈辨,而吾友邹孟阳则谓余注皆可尽废,独以郭子玄孤行足矣!庾山甫好读老庄,曰正与人意音同。稽叔夜云:此书讵复须注,盖以不解为解,则妙解存乎其中。善教兵者杀其士卒之半,善注书者亦去其书之半。此郭之所以独标法外,妙得庄解也。庄生之学,后世排斥太过,如徐藻妻与妹书,且以浮华目之。而道家者流,更推而附之上真之籍,是皆可笑。陶都水言周师长桑公子隐抱犊山,服北育火丹,白日冲举,补太极韦编郎,唐玄宗遂号为南华真人。京师置崇玄馆。诸州生徒习老庄文列者,谓之四子。荫第与国子监同,谓之道举。而庄子之称南华经自此始,其后宋徽宗又追封微妙玄通真君,俨若帝聃而相庄者。夫庄生生不受楚威王相,而后乃受宋唐封号,其为老氏素臣乎!顾庄生非仙而文则仙也,惜解者非郭子玄辈耳!子玄为东海王越太傅主簿,当权薰灼,素论去之。子玄乌能为庄子解,特以此注窃自向子期。郭不足传,而向故不足传欤?先是注庄子者罕究统旨,子期隐解于旧注外,振起奇趣,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卒。子玄自注二篇,馀皆点定文句,冒为己作,久之郭莫能掩也。然而不名向注者何也?郭象盗之向秀,向秀盗之庄生,庄生盗之老聃,老聃盗之《易》,《易》盗之天地。《阴符经》云:天地人之盗,而又何责于子玄?今之仍名郭注者以此。
《卷五》
1 馀二十年前,阎蓬头爱馀,谓可学道。令读《许真君太阳元精论》,自是即大暑辄能坐卧赤日中,年来懒习此法,颇以炎蒸为苦,即敞堂匡池、高梧修竹,阴映翳然,往往移榻卷簟,迁徙不常,如绝无养者。内甚愧之,因思此时田野耕耘,道途推挽,老病呻吟,衣食奔走,其匐匍昏仆,状殆不可言。又思狱中人无宽间澡浴之乐,而但增秽杂疫痢之苦。转视此等,又如天上人耳!京师辇毂之下,每年奉旨热审,其馀两直十三省未有请而行之者。若得仁人君子上疏奏请,定为永例。或不然,辅臣与廷尉司寇议之,部寺牒抚按,抚按牒郡县,择其末灭之罪,清理一番,其重囚在系者,务遣的当幕官,严督狱卒,洒扫囹圄,洗涤枷杻,以广圣天子好生之仁。暑月中听民务农,无得滥受状词。无得轻率羁候,不时吊取监簿,查考囚数多寡,以为冶状高下,务使眼前火坑化作清凉世界。此只在当路者念头动,舌头动,笔头动,一霎时耳!若辅臣不可必,廷尉司寇得为之。廷尉司寇不可必,抚按得为之。抚按不可必,郡县得为之。但早一日则一日之甘露也,行一方则一方之甘露也。推而至于两直各省,在在皆然。则普天之甘露也。至于十月刑决以后,一阳初生,阴气尚肃,饥寒交割,尤为可怜。更得仁人君子怜而并请之,或当路者先期牒下如热审之例。则一冬一夏,两沾圣恩,功德何可量哉?余尝叹天地间杀人最多者有三件:曰死于刑,死于兵,死于岁。会与包羽明集古来为吏不酷者数卷,为将不残者数卷,救荒不倦者数卷,总题之曰《种德录》,以藏于家。
2 吾友盛伯灵问馀曰:「国朝成平,添增一二万兵,兵户二部皆有难色。南宋偏安一隅,且当金人括尽金币之后,仓库贫窘,里巷萧条。史传尝言某将兵几十万,某处兵又几十万,不知何从得许多兵?兵既多,又不知何从得许多饷?此皆不可晓。」馀曰:「凡下棋只要先手,韩岳诸公之先手在收复诸盗贼耳!南渡之后,纪纲既弛,巨寇蜂起,呼集恶少以为兵,剽夺城邑以为饷。其中实有草泽英雄在焉!若得笼而用之,盗之兵即我兵也,盗之饷即我饷也。故猿狙可使驯,虎象可使战,乌堇野葛可使起沉疴而代良乐。况凡有血气者乎!吾尝查《宗泽传》,宗泽平湖东贼王善,得众七十万,车万乘;平没角牛贼杨进,得兵三十万;平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又得兵三万。而河东京西淮南河北之侵掠息矣!共算宗公得贼兵一百三万。查《韩世忠传》,世忠平淄青李复贼党,得兵万馀。平广西贼曹成,得兵八万。平白面山贼刘忠,又得兵万馀。而淄青闽广河南之贼侵掠息矣!共算韩公得兵十万。查《岳飞传》,岳飞平武陵贼孔彦丹,襄汉贼张用,江淮贼李成,筠州贼马进,得兵八万。降岭贼曹成,得兵十馀万。平吉贼得兵数千。又平湖贼杨么,得十万馀。而江淮岭表襄阳之侵掠息矣!共算岳公得兵二十万。其他如二张刘琦等皆类是。不暇悉数,大约乘舆播迁,京都不守,诏天下小则团练,大则勤王。团练勤王之名既起,则奸雄借名生奸,而盗贼纵横矣!此辈善招谕之,则为我用;不善招谕之,则为敌用。又有不在我,不在敌中立观望者,往往钞劫村墟,梗绝道路。故宗韩岳诸公未及与金人挑战,先收山砦江海间盗贼。盗贼既服,则百万之兵饷,皆不烦经营措置矣!然后鼓动其豪杰之壮心,拨转其忠义之正气,摧锋陷阵,所向无前。此韩岳诸公苦心之极也。汉董卓黄巾之变,二袁孙曹皆以勤王起兵。唐黄巢之变,朱李皆以勤王起兵。宋南渡之后,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越数千里无不勤王。而贼之借名者亦不少,非韩岳诸公招谕诛讨,安知无温操复生其间?今人但知韩岳诸公之善战,而不知其得百战百胜之根本,则以先手平服诸盗故也。是故无大寇不可轻许团练,无大危不可轻诏勤王。团练聚而难散,勤王来而难去。邪正之间,间不容发。古人草庐中,正著眼观察此辈耳!
日寇犯,八路出;国军消,共军长。
3 唐人中,馀极爱邺侯李泌,每读泌传:其子繁以冤死,为之痛恨。李繁为隋州亳州刺史,州剧贼为患,繁有机略捕杀之。舒元舆与繁素隙,反坐以滥杀不辜,诏赐死。繁下狱,恐先人功业泯灭,从吏求废纸,握笔著家传十篇。嗟乎痛哉!泌之勋劳,载在史书不具论,论其不甚著者,如力保韩滉一事,关系中兴事业甚大,当朱泚围奉天经月,城中资粮俱尽。德宗尝遣健步出城觇贼,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裤,上为之寻求不获。意闵默而遣之。时供御才有粝米二斛,每伺贼之休息,夜追人于城外,采芜菁根而进之。当时只有粮饷极难极苦,韩滉尝从间道转渭,又献缣十万疋,请以镇兵二万讨贼。李希烈陷汴州,韩滉又遣将发劲卒万人破走宁陵贼,漕路赖以无梗。李晟屯河北,韩滉又运米馈之。船置千弩以相警,贼不得剽,后以修缮石头城。德宗疑其异志,李泌力辨之曰:「滉公忠清俭,自车驾在外,滉贡献不绝。且镇抚十五州,盗贼不起,滉之力也。所以修石头城者,滉见中原版荡,谓陛下将为永嘉之行,为迎扈之备耳!此乃人臣忠笃之虑。奈何更以为罪乎?」德宗云:「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勿闻乎?」对曰:「臣固闻之,其子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语沸腾故也。」德宗曰:「其子犹惧如此,卿奈何保之?」对曰:「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其无它。乞宣示中书,使朝众皆知之。」德宗曰:「朕方欲用卿,亦何易可保?慎勿远众,恐并为卿累耳!」泌退,遂上章请以百口保滉。德宗谓泌曰:「卿上章已留中,虽知卿与滉亲旧,岂得不自爱其身乎?」对曰:「臣之上章为朝廷非为身也。今天下旱蝗,关中米斗千钱,仓廪耗竭,而江东丰稔。愿陛下早下臣章,以解朝众之惑。面谕韩皋归觐,以解春自疑之心。使滉速运粮储,以救朝廷。」德宗云:「善,朕深谕之矣!」即下泌章,令韩皋谒告归觐,面赐绯衣,谕以卿父比有谤言,朕今不复信矣。皋至润州,滉感悦流涕,即日自临水滨,发米百万斛。听皋留五日即还朝,皋别其母,啼声闻于外。滉怒,召出挞之,送至江上,冒风涛而遣之。既而陈少游闻滉贡米,亦贡二十万斛。上谓李泌曰:「韩滉乃能化陈少游亦贡米矣!」对曰:「岂惟少游?诸道将争入贡矣。」此是乙丑闰月事也。其后二年春正月,关中仓廪竭,禁军脱巾呼道,德宗忧之甚,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即奏之,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时禁中不酿,命于坊市取酒为乐。又遣中使谕神策六军,军士皆呼万岁。即此时德宗若无韩滉,便无江东粮饷。无粮饷便无关陕。不惟安顿六军,且又保全德宗父子?泌之功无以加矣!无谕李泌,如韩皋归省韩滉,五日遣远,母子啼别,破浪渡江。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粮船临江,韩滉顾谓众曰:「天子蒙尘,臣下之耻也。」乃自举一囊,将佐争负之。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泌百口保滉,反覆千言,不疑不惧。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李繁狱中作《家传》,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嗟乎!泌历事三朝,再造唐室,骨肉未寒,一子赐死。命下之日,无一老臣宿将门生故吏为邺侯请留其血胤者,此皆馀所不解。比时周会,一部将耳!以死李希烈之难,诏虽三世有罪,当降一等。会无后,以五十户封其兄之子,以五十封其女。宪宗时季锜反伏诛,又欲诛其兄弟,廷议曰:「锜兄弟故都统国贞之子也,国贞死王事,岂可使之不祀?」诏许之,以邺侯之勋劳,又在李国贞周会之上。虽其子大无道,尚当十世宥之,况捕剧盗而罪以滥杀赐死乎!上不得比周会,下不得比李锜反贼,繁之死也,吾不恨舒元舆,恨曩时邺侯故人安在!
4 尝闻之汉儒云:孔子将修《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又鲁君资孔子之周,因老聃观书柱下,于是《春秋》成。授左丘明,故左氏有《左传》。公羊谷梁受经于子夏,有公谷二传。三传自汉以来,递相掊击,迄无定论。伐左氏则有《左氏膏肓》,党左氏则有《左氏释疴》。其言互有得失者,为三传分左右袒者也,其有旁周官调人谐仇之义。撰《春秋》七万馀言者,又为三传分晣立者也。其后因传以废经,因疏以废传,甚则好为新奇。如啖助赵匡者,至谓别有左氏,而非丘明。而左氏几诎,又其后胡安定之传出。吾明取以佐帖括,而左氏又大诎。虽然,夫左氏乌可废耶!馀方束发时,好读《左氏春秋》,考订其全文。稍采诸家之笺注,而择公谷之有文者附之。夫左氏躬览载籍,凡诸国卿佐家传,并梦卜纵横家书,总为三十篇,括囊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大约如夏殷《春秋》,晏吕虞陆之《春秋》而已,未必有意于解经。而后人强附之于经,未必有意于创史,而后人强附之于史。不知左氏特以文章妙天下,为秦汉文人之祖。文如丘明而攻者数起,则起于公谷专门之子弟,以左氏为晚出耳。然二家口传,而左氏笔录,非晚也。刘向司马迁之所撰述,公谷无闻,而左国援引甚多,非晚也。秦焚以后,若灭若绝。而孔氏之壁,北平之家,犹有存者,非晚也。《左氏》所载赋诗者三十一,引书据义者三十九,论易者十有五。视二家独此最有古意,非晚也。三代制度,名物等杀,纤悉委曲,历历如宗谱家牒,非晚也。《左氏》之古文奇字,非特刘歆扬雄不能识,即公谷能辨之乎!非晚也。夫《左氏》既非晚出,则似与《春秋》之经意较近,史例较合,况文章典体,又有特出于秦汉诸儒之上者。岂惟文章,种蠡之卜筮,董直之断狱,平子洛下之星历,班固范晔之舆地,淳于东方之俳谏,关寿亭岳武穆之兵法,盖《左氏》咸具焉。嘻,可废耶?今天下之《春秋》废左而尊胡,胡传既以复仇论圣经,而经生复以帖括求胡传。支离破碎,去经弥远。则不若反而求诸《左氏》之文章为可喜也。
9 英宗土木之变,于忠肃公曰:「吾国失一君复立一君矣!」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吾不从子之言以至乎此。」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固臣之国也。」于是归设守械而守国。楚人谓宋人曰:子不与我国,吾将杀子君矣!宋人应之曰:吾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楚人知虽杀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什宋公,宋公什执走卫。公子目夷复曰:「国为君守之,君曷为不入。」然后迎襄公归。又再见《蔺相如廉颇传》,传云: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理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又再见《王旦传》,又契丹犯边,从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东京,遇暴疾,帝命旦驰还权留守事。旦曰:「愿宣寇准,臣有所陈。」准至,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这三事于忠肃从此变化出来,宋时徽钦之祸,一味报仇,而虏亦得挟二帝以为重,增金割地,称侄称臣。而究竟无补于亡,只是不会读得此书耳!且英宗南还,使郕王能如目夷公子之逊国,便成一篇好文字。而士大夫无有一言及此者,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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