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0日星期二

《焚书》节录


《焚书》 明    李贽
【卷一 书答】
《答周若庄》
明德本也,亲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苟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者薄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厚,无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哉?不几于舍本而图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
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非调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
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则明明德之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不亦易易乎!
故终篇更不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观《大学》如此详悉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赞之曰:「人能知止,则常寂而敞也,至静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今之谈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敞乎?至静而无欲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
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许、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亲民之学也!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曾子终身以守约名,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学耶!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而卒不得收宁止之功者,亦多有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与焦弱侯》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
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鲲鹏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网罟之所能牵邪!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余家泉海,哼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而潮至,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裡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答邓石阳》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支离、易简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不明察,则为行仁义,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昨者复书「真空」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耶!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千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裁之!
弟老矣,作笔草草,甚非其意。兄倘有志易简之理,不愿虚生此一番,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究证,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不复以生死为念,千万勿劳赐教也!

《答焦漪园》
承谕,《李氏藏书》,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百,简帙亦繁,计不止二千叶矣。更有一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名曰《李氏焚书》,大抵多因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撼,故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馀纸,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乘便写数句贻之,积久成帙,名曰《李氏说书》,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亦快人也。惟《藏书》宜闭秘之,而喜其论着稍可,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晋书》、《唐书》、《宋史》之罪,非余责也。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一经秽笔,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软汉矣;真风流名世者,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画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负。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后汉》尚有可观。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断断然不宜使俗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
弟既处远,势难遥度,但不至取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讹甚多帷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着则不可改易,此吾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未易言也。
本欲与上人偕往,面承指教,闻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生平慕西湖佳胜,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余此种种耳,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阅藏为事,不复以儒书为意也。
前书所云邓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机即是第二机,月泉和尚以婢为夫人也。第一机不是第二机,豁渠和尚以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此二老宿,果致虚极而守静笃者乎?何也?盖惟其知实之为虚,是以虚不极,惟其知动之即静,是以静不笃。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测拟议之哉!故曰「亿则屡中」,非不屡中也,而亿焉则其害深矣。夫惟圣人不亿,不亿故不中,不中则几焉。何时聚首合并,共证斯事。
潘雪松闻已行取,《三经解》刻在金华,当必有相遗。遗者多,则分我一二部。我于《南华》已无稿矣,当时特为要删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盖为苏注未惬,故就原本添改数行。《心经提纲》则为友人写《心经》毕,尚余一幅,遂续墨而填之,以还其人。皆草草了事,欲以自娱,不意遂成木灾也!若《藏书》则真实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既已行取,便当居言路作诤臣矣,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其信我如是,岂真心以我为可信乎,抑亦从兄口头,便相随顺信我也?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索我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卓吾子之为世外人也,则当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鉴之外,可以称具眼矣。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已」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已,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
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愞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着其美,我自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钦!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钦!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钦!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
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为着,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举千亿莫敢当前,独此君子焉,稍出其绪馀者以整顿之,功成而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非斩蚊断犀,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馀,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市井之谈耳,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责望亦自颇厚。渠以人之相知,贵于知心,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钟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以为足以厚相知,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
若以是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无讳;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迹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其无益也。

《与杨定见》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祗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处,我素犯之,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答刘宪长》
自孔子后,学孔子者便以师道自任,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以为此乃孔子家法,不如是不成孔子也。不知一为人师,便只有我教人,无人肯来教我矣。且孔子而前,岂无圣人,要皆遭际明时,得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说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终身渭滨老臾,岩穴胥靡之徒而已,夫谁知之。此盖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师生之名,非孔子乐为人之师也,亦以逼迫不过。如关令尹之遇老子,拦住当关,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公老子毕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随顺世间,周游既广,及门渐多,又得天生聪明颜子与之辩论。东西遨游既无好兴,有贤弟子亦足畅怀,遂成师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颜子没而好学遂亡,则虽有弟子之名,亦无有弟子之实矣。
弟每笑此等辈,是以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兹承远使童子前来出家,弟谓剃髮朱易,且令观政数时,果发愿心,然后落髮未晚。纵不落髮,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不必立定跟脚也。盖生死事大,非办铁石心肠,未易轻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出家等,无有异。目令巍冠博带、多少肉身菩萨在于世上,何有弃家去发,然后成佛事乎?
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今不必论他人,即今友山见在西川,他何曾以做官做佛为两事哉?得则顿同诸佛,不理会则当面错过,但不宜以空谈为事耳。

《答周友山》
所谕岂不是,第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独余不知何说,专以良友为生。故有之则乐,舍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裡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恩奔逸,不可得而制也。此岂非天之所独苦耶!无念已往南京,庵中甚清气。楚侗回,虽不曾相会,然觉有动移处,所憾不得细细商榷一番。此此俱老矣,县中一月间报赴阎王之召者遂至四五人,年皆未满五十,令我惊忧,又不免重为楚侗老子忧也。盖今之道学,亦未有胜似楚侗老者。叔台想必过家,过家必到旧县,则得相聚也。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
所谓君子用智,小人用力,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又自有身任父母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有亲友,各自相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
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是可贵也。
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见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彷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彷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疑,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
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
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盖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
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详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
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
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以研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髮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公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
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关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公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独。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有不容已者。此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元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乃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
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公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力也,」是以鲁谬公无人乎于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施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着实尽平持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
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渠亦朱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乎!即依人便是优人,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公眼前蹊径限之欤?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无天理之谈乎?」
吴曰:「虽然,非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定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
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
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使其稍加健勐,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
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卷二 书答】

《复焦弱侯》
冲庵方履南京任,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而约我于明月楼。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为侍郎守院,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裡、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所望兄长尽心供职。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两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口,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附往请教。大抵圣言切实有用,不是空头,若如说者,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诸朋友中读经既难,读大慧《法语》又难,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杨复所《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是大作家,论首三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不称耳。然今人要未能作此。今之学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循环相生,而卒归重于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是也』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同学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则自能知人,能知人则由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则不失人,不失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一人之爱僧,而欲视天下高蹈远引之士,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士不来矣。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柯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恐未能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
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一关义勇武安王者也。
苏长公例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取。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也。至其真洪钟大吕,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尽数录出,时一披阅,心事宛然,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憾不得再写一部,呈去请教尔。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桉头,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
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人也。

《又与焦弱侯》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此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此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踉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
我与林汝宁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未。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与曾继泉》
闻公欲薙发,此甚不可。公有妻妾田宅,且未有子,未有子,则妻妾田宅何所寄托;有妻妾田宅,则无故割弃,非但不仁,亦甚不义也。果生死道念真切,在家方便,尤胜出家万倍。今试问公果能持钵沿门丐食乎?果能穷饿数日,不求一餐于人乎?若皆不能,而犹靠田作过活,则在家修行,不更方便乎?
我当初学道,非但有妻室,亦且为宰官,奔走四方,往来数万裡,但觉学问日日得力耳。
后因寓楚,欲亲就良师友,而贱眷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女送之归。然有亲女外甥等朝夕伏侍,居官俸余又以尽数交与,只留我一身在外,则我黄宜人虽然回归,我实不用且,以故我得安心寓此,与朋友嬉游也。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裡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髮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如公壮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且田地不多,家业不大,又正好过日子,不似大富贵人,家计满目,无半点闲空也。何必落发出家,然后学道乎?我非落发出家始学道也。千万记取!

《答庄纯夫书》
学问须时时拈掇,乃时时受用,纵无人讲,亦须去寻人讲。盖日讲则日新,非为人也,乃专专为已也。龙溪、近溪二大老可以观矣。渠岂不知此事无巧法耶?佛袒真仙,大率没身于此不衰也。今人不知,皆以好度人目之,即差却题目矣。

《又与周友山书》
承教塔事甚是,但念我既无眷属之乐,又无朋友之乐,茕然孤独,无与晤语,只有一塔墓室可以盾骸,可以娱老,幸随我意,勿见阻也!至于转身之后,或遂为登临之会,或遂为读书之所,或遂为瓦砾之场,则非智者所能逆为之图矣。古人所见至高,只是合下见得甚近,不能为子子孙孙万年图谋也。汾阳之宅为寺,马隧之第为园,可遂谓二老无见识乎?以禹之神智如此,八年勤劳如此,功德在民如此,而不能料其孙太康遂为羿所篡而失天下,则虽智之大且神者,亦只如此已矣。
元世祖初平江南,问刘秉忠曰:「自古无不败之家,无不亡之国。朕之天下,后当何人得之?」秉忠对曰:「西方之人得之。」及后定都燕京,筑城掘地,得一石匣,开视,乃一匣红头虫,复诏问秉忠,秉忠对曰:「异日得陛下天下者,即此物也。」
由此观之,世祖方得天下,而即问失天下之日;秉忠亦不以失天下为不样,侃然致对,视亡若存,真英雄豪杰,诚不同于时哉!秉忠自幼为僧,世祖至大都见之,乃以释服相从军旅间,末年始就冠服,为元朝开国元老,非偶然也。我塔事无经营之苦,又无抄化之劳,听其自至,任其同力,只依我规制耳。想兄闻此,必无疑矣。

《与焦漪园》
弟今文居武昌矣。江汉之上,独自遨游,道之难行,已可知也:「归欤」之叹,岂得已耶!然老人无归,以朋友为归,不知今者当归何所欤!汉阳城中,尚有论说到此者,若武昌则往来绝迹,而况谭学!写至此,一字一泪,不知当向何人道,当与何人读,想当照旧薙发归山去矣!

《与刘晋川书》
昨约其人来接,其人竟不来,是以不敢独自闯入衙门,恐人疑我无因自至,必有所干与也。今日暇否?暇则当堂遣人迎我,使衙门中人,尽知彼我相求,只有性命一事可矣。缘我平生素履未能取信于人,不得不谨防其谤我者,非尊贵相也。

《与友朋书》
顾虎头虽不通问学,而具只眼,是以可嘉;周公瑾既通学问,又具只眼,是以尤可嘉也。
二公皆盛有识见,有才料,有胆气,智仁勇三事皆备。周善藏,非万全不发,故人但见其巧于善刀,而不见其能于游刃。此善发,然发而人不见,故人但见其能于游刃,而不见其巧于善刀。周收敛之意多,平生唯知为己,以故相知少而其情似寡,然一相知而胶漆难并矣。此发扬意多,平生惟不私己,以故相爱甚博而其情似不专。然情之所专,爱固不能分也。何也?
以皆具只眼也。吾谓二公者,皆能知人而不为知所眩,能爱人而不为爱所蔽,能用人而不为人所用者也。周装聋作哑,得老子之体,是故与之语清净宁一之化,无为自然之用,加以石投水,不相逆也。所谓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此等是也,最上一乘之人也,何可得也!顾托孤寄命,有君子之风,是故半夜叩门,必不肯以亲为解,而况肩钜任大,扶沃颠,肯相辜负哉!是国家大可倚仗人也,抑又何可得也!顾通州人,周麻城人。

《答刘晋川书》
弟年近古稀矣,单身行游,只为死期日逼,阎君铁棒难支,且生世之苦目击又已如此,使我学道之念转转急迫也。既学道不得不资先觉;资先觉,不得不游四方;游四方,不得不独自而受孤苦。何者?眷属徒有家乡之念,童仆俱有妻儿之思,与我不同志也。志不同则难留,是以尽遣之归,非我不愿有亲随,乐于独自孤苦也。为道日急,虽孤苦亦自甘之,盖孤苦日短而极乐世界日长矣。
久已欲往南北二都为有道之就,二都朋友亦日望我。近闻二都朋友又胜矣,承示吴中丞札,知其爱我甚。然顾通州虽爱我,人品亦我所师,但通州实未尝以生死为念也。此间又有友山,又有公家父子,则舍此何之乎?今须友山北上,公别转,乃往南部一游。七十之年,有友我者,便当安心度日,以与之友,似又不必奔驰而自投苦海矣。吴中丞虽好意,弟谓不如分我俸资,使我盖得一所禅室于武昌城下。草草奉笑,可即以此转致之。

《别刘肖川书》
「大」字,公要药也。不大,则自身不能庇,而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汉不能庇人而终身受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凡大人见识力量与众不同者,皆从庇人而生,日充日长,日长日昌。若徒荫于人,则终其身无有见识力量之日矣。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则庇荫于父母,居官则庇荫于官长,立朝则求庇荫于宰臣,为边帅则求庇荫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荫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荫于班、马,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该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只从庇人与庇荫于人处识取。

《答友人书》
或曰:「李卓吾谓暴怒是学,不亦异乎!」有友答曰:「卓老断不说暴怒是学,当说暴怒是性也。」或曰:「发而皆中节方是性,岂有暴怒是性之理!」曰:「怒亦是未发中有的。」
叮吁!夫谓暴怒是性,是诬性也;谓暴怒是学,是诬学也。既不是学,又不是性,吾真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或待因缘而来乎?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
纵遭反噬,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然使其复见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顾之士,怒又不知向何处去,喜又不知从何处来矣。则虽谓吾暴怒可也,谓吾不迁怒亦可也。

《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
昨闻大教,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诚然哉!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公所谓短见者,谓所见不出闺阁之间;而远见者,则深察乎昭旷之原也。短见者只见得百年之内,或近而子孙,又近而一身而已;远见则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极千百千万亿劫不可算数譬喻之域是已。短见者祗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而远见则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僧爱之口也。余窃谓欲论见之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六祖坛经·顿渐品第八》:“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
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

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此盖孔圣人所以周流天下,庶几一遇而不可得者,今反视之为短见之人,不亦冤乎!冤不冤,与此人何与,但恐傍观者丑耳。
自今观之,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此区区者特世间法,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闾巷小人闻之,尽当责以窥观之见,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人矣,岂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负远见之士,须不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可也。若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则亦市井小儿而已矣。其为远见乎,短见乎,当自辨也。余谓此等远见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数百年积德未易生也。
夫薛涛,蜀产也,无微之闻之,故求出使西川,与之相见。涛因定笔作《四友赞》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贞元杰匠也,岂易服人者哉!吁!一文才如涛者,犹能使人倾千裡慕之,况持黄面老于之道以行游斯世,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

《复耿侗老书》
世人厌平厨喜新奇,不知育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日月厨千古常新;布帛菽粟厨寒能暖,饥能饱,又何其奇也!是新奇正在于平常,世人不察,反于平常之外觅新奇,是岂得谓之新奇乎?蜀之仙姑是已。众人咸谓其能知未来过去事,争神怪之。夫过去则予已知之矣,何待他说;未来则不必知,又何用他说耶!故曰「智者不惑」。不惑于新奇,以其不忧于未来之祸害也。故又曰「仁者不忧」。不忧祸于未来,则自不求先知于幻说而为新奇所惑矣。此非真能见利不趋,见害不避,如夫子所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孰能当之。故又曰「勇者不惧」。夫合智仁勇三德而后能不厌于平常,不惑于新奇,则世人之欲知未来,而以蜀仙为奇且新,又何足怪也。
何也?不智故也。不智故不仁,故无勇,而智实力之先矣。

《与明因》
世上人总无甚差别,唯学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今我等既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既不知我,不信我,又与之辩,其为惑益甚。若我则直为无可奈何,只为汝等欲学出做法者或为魔所挠乱,不得自在,故不得不出头作魔王以驱逐之,若汝等何足与辩耶!况此等皆非同住同食饮之辈。我为出世人,光彩不到他头上,我不为出世人,羞辱不到他头上,如何敢来与我理论!对面唾出,亦自不妨,愿始终坚心此件大事。释迦佛出家时,净饭王是其亲爷,亦自不理,况他人哉!成佛是何事,作佛是何等人,而可以世间情量为之

《与焦弱侯》
兄所见者,向年之卓吾耳,不知今日之卓吾固天渊之悬也。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为可喜,则必以今日之卓吾为可悲矣。夫向之卓吾且如彼,今日之卓吾又何以卒能如此也,此其故可知矣。人但知古亭之人时时憎我,而不知实时时成我。古人比之美疢药石,弟今实亲领之矣。
闻有欲杀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然弟则以为生在中国而不得中国半个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为胡地之白骨也。兄胡必劝我复反龙湖乎?龙湖未是我死所,有胜我之友,又真能知我者,乃我死所也。嗟嗟!以邓豁渠八十之老,尚能忍死于报慵夫之手,而不肯一食赵大洲之禾,况卓吾子哉!与其不得朋友而死,则牢狱之死、战场之死,固甘如饴也。兄何必救我也?死犹闻侠骨之香,死犹有烈士之名,岂龙湖之死所可比耶!大抵不肯死于妻孥之手者,必其决志欲死于朋友之手者也,此情理之易见者也。唯世无朋友,是以虽易见而卒不见耳。我岂贪风水之人耶!我岂坐枯禅,图寂灭,专一为守尸之鬼之人耶!何必龙湖而后可死,认定龙湖以为冢舍也!
更可笑者:一生学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荫后人,乃谓孔林风水之好足以庇荫孔子,则是孔子反不如孔林矣。不知孔子教泽之远自然遍及三千七十,以至万万世之同守斯文一脉者,乃学其讲道学,聚徒众,收门生,以博名高,图富贵,不知孔子何尝为求富贵而聚徒党乎?贫贱如此,患难如此,至不得已又欲浮海,又欲居九夷,而弟于欢然从之,不但饿陈、蔡,被匡围,乃见相随不舍也。若如今人,一日无官则弟于离矣,一日无财则弟子散矣,心悦诚服其谁乎?非无心悦诚服之人也,无可以使人心悦诚服之师也。若果有之,我愿为之死,莫劝我回龙湖也!

《与弱侯》
客生曾对我言:「我与公大略相同,但我事过便过,公则认真耳。」余时甚愧其言,以谓「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然性气带得来是个不知讨便宜的人,可奈何!时时得近左右,时时得闻此言,庶可渐消此不自爱重之积习也。」余时之答客生者如此。今兄之认真,未免与仆同病,故敢遂以此说进。
苏长公云:「世俗俚语亦有可取之处: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余又见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众人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优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又乩笔云:「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世间一切庸俗人态耳,非大贤事也。仆以谓「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八个字,说透世人心髓矣。世人所以敢相侮者,以我正乐此乐也,若知我正忧此乐,则彼亦悔矣。
此自古至人所以独操上人之柄,不使权柄落在他人手者。兄倘以为然否?
仆何如人,敢吐舌于兄之傍乎?聊有上管之窥,是以不觉潦例如许。

《与杨凤裡》
医生不必来,尔亦不必来,我已分付取行李先归矣。我痢尚未止,其势必至十月初间方敢出门。方此时,可令道来取个的信。塔屋既当时胡乱做,如今独不可胡乱居乎?世间人有家小、田宅、禄位、名寿、子孙、牛马、猪羊、鸡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稳当。我僧家清高出生之士,不见山寺尽在绝顶白云层乎?我只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规制速为之!

《又与杨凤裡》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无雨,可谓顺利矣。我湖上屋低处就低处做,高处就高处做,可省十分气力,亦又方便。低处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屋独独一座,高出云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我回,只主张众人念佛,专修西方,不许一个闲说嘴。曾继泉可移住大楼下,怀捷令上大楼歇宿。

《与梅衡湘答书二首附》
承示系单于之颈,仆谓今日之颈不在夷狄,而在中国。中国有作梗者,朝廷之上自有公等诸贤圣在,即日可系也,若外夷,则外之耳。外之为言,非系之也。惟汉时冒顿最盛强,与汉结怨最深,白登之辱,馒书之辱,中行说之辱,嫁以公主,纳之岁市,与宋之献纳何殊也!故贾谊慨然任之,然文帝犹以为生事扰民,不听贾生之策,况今日四夷效顺如此哉!若我边彼边各相戕伐,则边境常态,万古如一,何足挂齿牙耶!

《附衡湘答书》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昔人此言,只要人知有佛即有魔,如形之有影,声之有响,必然不相离者。知其必然,便不因而生恐怖心,生退悔心矣。世但有魔而不佛者,未有佛而不魔者。人患不佛耳,毋患魔也。不佛而魔,宜佛以消之;佛而魔,愈见其佛矣,佛左右有四天王八金刚,各执刀溅杵拥护,无非为魔,终不若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答无穷也。自古英雄豪杰欲建一功,立一节,尚且屈耻忍辱以就其事,况欲成此一段大事耶!

《复麻城人书》
谓身在是之外则可,谓身在非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恐有非于我,而后不敢为耳。谓身在害之外则可,谓身在利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无所利于我,而后不肯为耳。如此说话,方为正当,非漫语矣。
今之好饮者,动以高阳酒徒自拟,公知高阳之所以为高阳乎?若是真正高阳,能使西夏叛卒不敢逞,能使叛卒一起即扑灭,不至劳民动众,不必损兵费粮,无地无兵,无处无粮,亦不必以兵寡粮少为忧,必待募兵于他方,借粮于外境也。此为真正高阳酒徒矣。方亚夫之击吴、楚也,将兵至洛阳,得剧孟,大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得剧孟,吾知其无能为矣。」
一个博徒有何恒赫,能使真将军得之如得数千万雄兵勐将然?然得三十万勐将强兵,终不如得一剧孟,而吴、楚失之,其亡便可计日。是谓真正高阳酒徒矣。是以周侯情愿为之执杯而控马首也。汉淮阴费千金觅生左车,得即东向坐,西向侍,师事之。以此见真正高阳酒徒之能知人下士,识才尊贤又如此,故吾以谓真正高阳酒徒可敬也,彼盖真知此辈之为天下宝,又知此辈之为天下无价宝也,是以深宝惜之,纵然涓滴不入口,亦当以高阳酒徒目之矣。
曾闻李邢州之饮许赵州云:「白眼风尘一酒卮,吾徒犹足傲当时;城中年少空相慕,说着高阳总不知。」此诗俗子辈视之,便有褒贬,吾以为皆实语也,情可哀也。漫书到此,似太无谓,然亦因公言发起耳,非为公也。
时有麻城人旧最相爱,后两年不寄一书,偶寄书便自谓高阳酒徒,贪杯无暇,是以久旷。

又自谓置身于利害是非之外,故不欲问我于利害是非之内。其尊己卑人甚矣。吁!果若所云,岂不为余之良朋胜友哉!然其怕利害是非之实如此,则其沉溺利害是非为何如者,乃敢大言欺余,时间灵、夏兵变,因发愤感叹于高阳,遂有「二十分识」与「因记往事」之说。设早闻有梅监军之命,亦慰喜而不发愤矣。

《答陆思山》
承教方知西事,然倭奴水寇,不足为虑,盖此辈舍舟无能为也。特中原有好者,多引结之以肆其狼贪之欲,实非真奸雄也,特为高丽垂涎耳。诸老素食厚禄,抱负不少,卓异屡荐,自必能博此蜂虿,似不必代为之虑矣。晋老此时想当抵任。此老胸中甚有奇抱,然亦不见有半个奇伟卓绝之士在其肺腑之间,则亦比今之食禄者聪明忠信,可敬而已。舍公练熟素养,置之家食,吾不知天下事诚付何人料理之也!些小变态,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热甚,寸丝不挂,故不敢出门。
《寄京友书》
弟今秋苦痢,一疾几废矣。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间一个极拙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坐令鸟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命以图之。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今之学者,不必言矣。中有最号真切者,犹终日皇皇计利避害,离实绝根,以宝重此大患之身,是尚得力学道人乎?《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今已无底本矣,千万交付深有来还我!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与焦弱侯书》
昨闲步清凉,瞻拜一拂郑先生之祠,知一拂,兄之乡先哲前贤也。一拂自少至老读书此山寺,后之人思慕遗风,祠而祀之。今兄亦读书寺中,祠既废而复立,不亦宜乎!归来读《江宁初志》,又知一拂于余,其先同为光州固始人氏,唐未随王审知入闽,遂为闽人,则余于先生为两地同乡,是亦余之乡先哲前贤也。且不独为兄有,而亦不必为兄羡矣。一拜祠下,便有清风,虽日闲步以往,反使余载璧而还,谁谓昨日之步竞是闲步乎?余实于此有荣耀焉!
夫先生,王半山门下高士也,受知最深,其平日敬信半山,亦实切至,盖其心俱以民政为急,国储为念。公半山过于自信,反以忧民爱国之实心,翻成毒民误国之大害。先生切于目击,乃不顾死亡诛灭之大祸,必欲成吾胡、越同舟之本心,卒以流离窜逐,年至八十,然后老此山寺。故予以为一拂先生可敬也。若但以其一拂而已,此不过乡党自好者之所歆羡,谁其肯以是而羡先生乎?今天下之平久矣,中下之士肥甘是急,全不知一拂为何物,无可言者。其中上士砥砺名行,一毫不敢自离于绳墨,而遂忘却盐梅相济之大义,则其视先生为何如哉!余以为一拂先生真可敬也。余之景行先哲,其以是哉!

今先生之祠既废而复立,吾知兄之敬先生者,亦必以是矣,断然不专专为一拂故也。吾乡有九我先生者,其于先哲,尤切景仰;其于爱民忧国一念尤独惓惓。使其知有一拂先生祠堂在此清凉间,慨然感怀,亦必以是,惜其未有以告之耳。闻之邻近故老,犹能道一拂先生事,而旧祠故址,废莫能考,则以当时无有记之者,记之者非兄与九我先生欤?先贤者,后贤之所资以亩;后贤者,先贤之所赖以表章。立碑于左,大书姓字,吾知兄与九老不能让矣。
吁!名垂万世,可让也哉!

《会期小启》
会期之不可改,犹号令之不可反,军令之不可二也。故重会期,是重道也,是重友也。
重友以故重会,重会以故重会期。仆所以屡推辞而不欲会者,正谓其无重道重友之人耳。若重道,则何事更重于道会也耶!故有事则请假不往可也,不可因一人而遂废众会也,况可遽改会期乎?若欲会照旧是十六,莫曰「众人皆未必以会为重,虽改以就我亦无妨。」噫!此何事也!众人皆然,我独不敢,亦望庶几有以友朋为重,以会为重者。今我亦如此,何以望众人之重道乎?我实不敢以为然,故以请教。

《与友人书》
古圣之言,今人多错会,是以不能以人治人,非恕也,非洁矩也。试举一二言之。
夫尧明知朱之嚣讼也,故不传以位;而心实痛之,故又未尝不封之以国。夫子明知鲤之痴顽也,故不传以道;而心实痛之,故又未尝不教以《礼》与《诗》。又明知《诗》、《礼》之言终不可入,然终不以不入而遽已,亦终不以不入而遽强。以此知圣人之真能爱子矣。乃孟氏谓舜之喜象非伪喜,则仆实未敢以谓然。夫舜明知象之欲己杀也,然非真心喜象则不可以解象之毒,纵象之毒终不可解,然舍喜象无别解之法矣。故其喜象是伪也;其主意必欲喜象以得象之喜是真也,非伪也。若如轲言,则是舜不知象之杀己,是不智也。知其欲杀己而喜之,是喜杀也,是不诚也。是尧不知朱之嚣讼,孔不知鲤之痴顽也,不明甚矣。故仆谓舜为伪喜,非过也。以其情其势,虽欲不伪喜而不可得也。以中者养不中,才者养不才,其道当如是也。养者,养其体肤,饮食衣服宫室之而已也。如尧之于朱,舜之于象,孔之于伯鱼,但使之得所养而已也,此圣人所以为真能爱子与悌弟也。此其一也。
又观古之狂者,孟氏以为是其为人志大言大而已。解者以为志大故动以古人自期,言大故行与言或不相掩。如此,则狂者当无比数于天下矣,有何足贵而故思念之甚乎?盖狂者下视古人,高视一身,以为古人虽高,其迹往矣,何必践彼迹为也。是谓志大。以故放言高论,凡其身之所不能为,与其所不敢为者,亦率意妄言之。是谓大言,固宜其行之不掩耳。何也?
其情其势自不能以相掩故也。夫人生在天地间,既与人同生,又安能与人独异。是以往往徒能言之以自快耳,大言之以贡高耳,乱言之以愤世耳。渠见世之桎梏已甚,卑鄙可厌,益以肆其狂言。观者见其狂,遂指以为勐虎毒蛇,相率而远去之。渠见其狂言之得行也,则益以自幸,而唯恐其言之不狂矣。唯圣人视之若无有也,故彼以其狂言吓人而吾听之若不闻,则其狂将自歇矣。故唯圣人能医狂病。观其可子桑,友原壤,虽临丧而歌,非但言之,旦行之而自不掩,圣人绝不以为异也。是千古能医狂病者,莫圣人若也。故不见其狂,则狂病自息。
又爱其狂,思其狂,称之为善人,望之以中行,则其狂可以成章,可以入室。仆之所谓夫子之爱狂者此也。盖唯世间一等狂汉,乃能不掩于行。不掩者,不遮掩以自盖也,非行不掩其言之谓也。
若夫不中不才子弟,只可养,不可弃,只可顺,不可逆。逆则相反,顺则相成。是为千古要言。今人皆未知圣人之心者,是以不可齐家治国平天下,以成栽培倾覆之常理。

《复顾冲庵翁书》
某非负心人也,况公盖世人豪;四海之内,凡有目能视,有足能行,有手能供奉,无不愿奔走追陪,藉一顾以为重,归依以终老也,况于不肖某哉!公于此可以信其心矣。自隐天中山以来,再卜龙湖,绝类逃虚近二十载,岂所愿哉!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通海,但老人出门大难,讵谓公犹念之耶!适病暑,侵侵晏寂,一接翰诲,顿起矣。

【卷三 杂述】

《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讥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独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吒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馀裡,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馀裡皆然也。盖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
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
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夫妇论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
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战国论》
余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夫春秋之后为战国。既为战国之时,则自有战国之策。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况三王之世欤!

五霸者,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盖是时周室既衰,天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讨之,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然后天下之势复合于一。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事,群小构争,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力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弟仲相桓,所谓首任其事者也。从此五霸迭兴,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虫,迟迟复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晋氏为三,吕氏为田,诸侯亦莫之正也。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裡之外哉!其势不至溷一,故不止矣。
刘子政当西汉之未造,感王室之将毁。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宜,其见固已左矣,彼鲍、吴者,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区区褒贬,何足齿及!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绳世,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

《兵食论》
民之初生,若禽兽然:穴居而野处,拾草木之实以为食。且又无爪牙以供搏噬,无羽毛以资翰蔽,其不为禽兽啖食者鲜矣。夫天之生人,以其贵于物也,而反遗之食,则不如勿生,则其势自不得不假物以为用,而弓矢戈矛甲胄杰之设备矣。盖有此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食之急,故井田作;卫之急,故弓矢甲胄兴。是甲胄弓矢,所以代爪牙毛羽之用,以疾驱虎豹犀象而远之也。民之得安其居者,不以是欤!
夫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夫为人上而使民食足兵足,则其信而戴之也何惑焉。
至于不得已犹宁死而不离者,则以上之兵食素足也。其曰「去食」「去兵」,非欲去也,不得已也。势既出于不得已,则为下者自不忍以其不得已之故,而遂不信于其上。而儒者反谓信重于兵食,则亦不达圣人立言之旨矣。然则兵之与食,果有二乎?曰:苟为无兵,食固不可得而有也,然而兵者死地也,其名恶,而非是则无以自卫,其实美也。美者难见,而恶则非其所欲闻。惟下之人不欲闻,以故上之人亦不肯以出之于口,况三令而五申之耶!是故无事而教之兵,则谓时方无事,而奈何其扰我也。其谁曰以佚道使我,虽劳不怨乎?有事而调之兵,则谓时方多事,而奈何其杀我也。其谁曰以生道杀我,虽死不怨杀者乎?凡此皆矫诬之语,不过欲以粉饰王道耳。不知王者以道化民,其又能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乎?要必有神而明之,使民宜之,不赏而自劝,不谋而同趋;嘿而成之,莫知其然:斯为圣人笃恭不显之至德矣。
夫三王之治,本于五帝,帝轩辕氏尚矣。轩辕氏之王也,七十战而有天下,杀蚩尤于涿鹿之野,战炎帝于坂泉之原,亦深苦卫生之难,而既竭心思以维之矣。以为民至愚也,而可以利诱;至神也,而不可以忠告。于是为之井而八分之,使民咸知上之养我也。然搜狩之礼不举,得无有伤吾之苗稼者乎?且何以祭田祖而告成岁也?是故四时有田,则四时有祭;四时有祭,则四时有猎。是猎也,所以田也,故其名曰田猎焉。是故国未尝有养兵之费,而家家收获禽之功;上之人未尝有治兵之名,而入人皆三驱之选,戈矛之利,甲胄之坚,不待上之与也。射疏及远,手轻足便,不待上之试也ˉ杀击刺,童而习之,白首而不相代,不待上之操也。此其视搏勐兽如搏田兔然,又何有于即戎乎?是故入相友而出相呼,疾病相视,患难相守,不得上之教以人伦也。折中矩而旋中规,坐作进退,无不如志,不待上之教以礼也。
欢欣宴乐,鼓舞不倦,不待耀之以族旗,宣之以金鼓,献俘授域而后乐心生也。分而为八家,布而为八阵;其中为中军,八首八尾,同力相应,不待示之以六书,经之以算法,而后分数明也。此皆六艺之术,上之所以卫民之生者,然而圣人初未尝教之以六艺也。文事武备,一齐具举,又何待庠序之设,孝弟之申,如孟氏画蛇添足之云乎?彼自十五岁以前,俱已熟试而闲习之矣,而实不知上之使也,以谓上者养我者也。至其家自为战,人自为兵,礼乐以明,人伦以兴,则至于今凡几千年矣而不知,而况当时之民欤!
至矣!圣人鼓舞万民之术也。盖可使之由者同井之田,而不可使之知者则六艺之精、孝弟忠信之行也。儒者不察,以谓圣人皆于农隙以讲武事。夫搜苗弥狩,四时皆田,安知田隙?
且自田耳,易尝以武名,易尝以武事讲耶?范仲淹乃谓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则已不知兵之急矣。张子厚复欲买田一方,自谓井田。则又不知井田为何事,而徒慕古以为名,抵益丑焉。商君知之,慨然请行,专务攻战,而决之以信赏必罚,非不顿令秦强,而车裂之惨,秦民莫哀。则以不可使知者而欲使之知,固不可也。故曰:「圣人之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至哉深乎!历世宝之,太公望行之,管夷吾修之,柱下史明之。姬公而后,流而为儒,纷坛制作,务以明民,琐屑烦碎,信誓周章,而轩辕氏之政遂衰矣。

《杂说》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此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
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
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惜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眇小矣。
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非干戏论。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欤!

《童心说》
龙洞山农叙《西厢》未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易尝不读书哉!
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着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抵;着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盖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
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再。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长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蔽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虚实说》
学道贵虚,任道贵实。虚以受善,实焉固执。不虚则所择不精,不实则所执不固。虚而实,实而虚,真虚真实,真实真虚。此唯真人能有之,非真人则不能有也。盖真人亦自有虚实,但不可以语于真人之虚实矣。故有似虚而其中真不虚者,有似不虚而其中乃至虚者。有始虚而终实,始实而终虚者。又有众人皆信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此其人犯虚怯之病。有众人皆信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此其人犯色取之症。真伪不同,虚实异用,虚实之端,可胜言哉!且试言之。
何谓始虚而终实?此加人没在大海之中,所望一救援耳。舵师怜之,以智慧眼,用无碍才,一举而援之,可谓幸矣。然其人庆幸虽深,魂魄尚未完也。闭目噤口,终不敢出一语,经月累日,唯舵师是听,抑何虚也!及到彼岸,摄衣先登,脚履实地,方无一死矣。纵舵师复诒之曰:「此去尚有大海,须还上船,与尔俱载别岸,乃可行也。」吾知其人,摇头摆手,径往直前,终不复舵师之是听矣,抑又何实乎!所谓始虚而终实行者如此。吁!千古贤圣,真佛真仙,大抵若此矣。
何谓始实而终虚?如张横渠已为关中夫子矣,非不实任先觉之重也,然一闻二程论《易》,而皋比永撤,遂不复坐。夹山和尚已登坛说法矣,非不实受法师之任也,然一见道吾拍手大笑,遂散众而来,别求船子说法。此二等者,虽不免始实之差,而能获终虚之益,盖千古大有力量人,若不得道,吾不信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彼其于己,实未敢自信也,特因信人而后信己耳。此其于学,实未尝时习之而说也,特以易说之故,遂冒认以为能说兹心耳。是故人皆悦之,则自以为是。是其自是也,是于人之皆说也。在邦必闻,则居之不疑,是其不疑也,以其闻之于邦家也。设使不闻,则虽欲不疑,不可得矣。此其人宁有实得者耶?是可笑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彼其未尝一日不与人为善也,是以人皆谓之舜也,然不知其能舍己从人否也。未尝一日不拜昌言也,是以人皆谓之禹也,然不知其能过门不入,呱呱弗子否也。盖其始也,不过以虚受为美德而为之,其终也,习惯成僻,亦冒认以为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安知其为怯弱而不能自起者哉!
然则虚实之端,未易言也。盖虚实之难言也,以真虚真实之难知也。故曰:「人不知而不温。」夫人,众人也。众人不知,故可谓之君子。若众人而知,则吾亦众人而已,何足以为君子。众人不知,故可直任之而不愠。若君子而不知之,则又如之何而不愠也?是则大可惧也,虽欲勿愠,得乎?世间君子少而众人多,则知我者少,不知我者多√有举世而无一知者,而唯颜子一人独知之,所谓「遁世不见知而不梅」是也。夫唯遁世而不见知也,则虽有虚实之说,其谁听之!

《高洁说》
余性好高,好高则厢做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势仗富之人耳,否则稍有片长寸善,虽隶卒人奴,无不拜也。余性好洁,好洁则狷隘而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趋势谄富之人耳,否则果有片善寸长,纵身为大人王公,无不宾也。能下人,故其心虚;其心虚,故所取广;所取广,故其人愈高。然则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高人者也。余之好高,不亦宜乎!能取人,必无遗人;无遗人,则无人不容,无人不容,则无不洁之行矣。然则言天下之能容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洁人者也。余之好洁,不亦宜乎!
今世龌龊者皆以余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谓余自至黄安,终日锁门,而使方丹山有好个四方求友之讥。自住龙湖,虽不锁门,然至门而不得见,或见而不接礼者,纵有一二加礼之人,亦不久即厌弃。是世俗之论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此难与尔辈道也!其颇说得话者,又以余无目而不能知人,故卒为所欺;偏爱而不公,故卒不能与人以终始。此自谓离毛见皮,吹毛见孔,所论确矣。其实视世之龌龊者仅五十步,安足道耶!
夫空谷足音,见似人犹喜,而谓我不欲见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其略似人形,当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贱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贵也。是以往往见人之长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礼而师事之,而况知吾之为偏爱耶!何也?好友难遇,若非吾礼敬之至,师事之诚,则彼聪明才贤之士,又曷肯为我友乎?必欲与之为友,则不得不致吾礼数之隆。
然天下之真才真聪明者实少也。往往吾尽敬事之诚,而彼聪明者有才者终非其真,则其势又不得而不与之疏。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耶焉,则其势又不得而不日与之远。是故众人咸谓我为无目耳。夫使我而果无目也,则必不能以终远;使我而果偏爱不公也,则必护短以终身。故为偏爱无目之论者,皆似之而非也。
今黄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为偏爱矣。二上人其务与我始终之,无使我受无目之名可也。然二上人实余于之苦心也,实知余之孤单莫可告语也,实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吾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实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聪明,实以其笃实也。故有德者必笃实,笃实者则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二上人师事李寿庵,寿庵师事邓豁渠。此豁渠志如金刚,胆如天大,学从心悟,智过于师,故所取之徒如其师,其徒孙如其徒。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为我出气无疑也,故作好高好洁之说以贻之。

《三蠢记》
刘翼性峭直,好骂人。李百药语人曰:「刘四虽复骂人,人亦不恨。」噫!若百药者,可谓真刘翼知己之人矣。余性亦好骂人,人亦未尝恨我。何也?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心善者欲人急于长进,意善者又恐其人之不肯急于长进也,是以知我而不恨也。然世人虽不我恨,亦终不与我亲。若能不恨我,又能亲我者,独有杨定见一人耳。所以不恨而益亲者又何也?盖我爱富贵,是以爱人之求富贵也。爱贵则必读书,而定见不肯读书,故骂之;爱富则必治家,而定见不做人家,故骂人。骂人不去取富贵,何恨之有?然定见又实有可骂者:方我之困于鄂城也,定见冒犯暑雪,一年而三四至,则其气骨果有过人者。我知其可以成就,故往往骂詈之不休耳。然其奈终不可变化何哉?不读书,不勤学,不求生世之产,不事出世之谋,盖有气骨而无远志,则亦愚人焉耳,不足道也。深有虽稍有向道之意,然亦不是直向上去之人,往往认定死语,以辛勤日用为枷锁,以富贵受用为极安乐自在法门,则亦不免误人自误者。盖定见有气骨而欠灵利,深有稍灵利而无气骨,同是山中一蠢物而已
夫既与蠢物为伍矣,只好将就随顺,度我残年,犹尔责骂不已,则定见一蠢物也,深有一蠢物也,我又一蠢物也,岂不成三蠢乎?作《三蠢记》。

《忠义水浒传序》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
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传其可不读欤!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而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于城腹心,乌在乎?在水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子由解老序》
食之于饱,一也。南人食稻而甘,北人食黍而甘,此一南一北者未始相羡也。然使两人者易地而食焉,则又未始相弃也。独之于孔、老,犹稻黍之于南北也,足乎此者,虽无羡于彼,而顾可弃之哉!何也?至饱者各足,而真饥者无择也。
盖尝北学而食于主人之家矣。天寒,大雨雪三日,绝粮七日,饥冻困碚,望主人而向往焉。主人怜我,炊黍饷我,信口大嚼,未暇辨也。撤桉而后问曰:「岂稻粱也欤!奚其有此美也?」主人笑曰:「此黍稷也,与稻粱埒。且今之黍稷也,非有异于向之黍稷者也。帷甚饥,故甚美,惟甚美,故甚饱。子今以往,不作稻粱想,不作黍稷想矣。」
余闻之,慨然而叹,使余之于道若今之望食,则孔、老暇择乎!自此专治《老子》,而时获子由《老子解》读之。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称最,子由之引《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夫未发之中,万物之奥,宋儒自明道以后,递相传授,每令门弟于看其气象为例如者也。子由乃独得微言于残篇断简之中,宜其善发《老于》之蕴,使五千余言烂然如皎日,学者断断乎不可以一日去手也。解成,示道全,当道全意;寄予瞻,又当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复见此奇特。嗟夫!亦惟真饥而后能得之也。

《先行录序代作》
言一也,有先行之言,有可行之言,又有当行之言。吾尝以此三言者定君子之是非,而益以见立言者之难矣。何谓先行之言?则夫子之告子贡是已。既已先行其言矣,安有言过其行之失乎?何谓可行之言?则《易》也,《中庸》也,皆是也。《易》曰「以言乎远则不御」,是远言皆可行也:「以言乎迩则静而正」,是迩言皆可行也:「以言天地之间则备」,是天地之间之言皆可行也。《中庸》曰:「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夫夫妇能行,则愚不肖者自谓不及,贤智者自谓过之,皆不可得矣,其斯以为可行之言乎?既曰可行之言,则言之千百世之上不为先,行之千百世之下不为后;则以言行合一,先后并时,虽圣人亦不能置先后于其间故也。
若夫当行之言,则虽今日言之,而明日有不当行之者,而况千百世之上下哉!不独此也,举一人而言,在仲由则为当行,而在冉求则为不当行矣,盖时异势殊,则言者变矣。故行随事迁,则言焉人殊,安得据往行以为典要,守前言以效尾生耶?是又当行之言不可以执一也。
夫当行而后言,非通于道者不能,可行而后言,非深于学者不能。若中丞李公,真所谓通于道、深于学者也,故能洁已裕人,公恕并用,其言之而当行而可行者乎!乃今又幸而获读所为《从政集》者,则又见其在朝在邑,处乡处家,已往之迹皆如是也,所谓先行其言者也。某是以知公之学,实学也,其政,实政也,谓之曰《先行录》,不亦宜乎!然既先行其言矣,又何不当行之有?又何不可行之有?

《李生十交文》
或问李生曰:「子好友,今两年所矣,而不见子之交一人何?」曰:「此非君所知也。
余交最广,盖举一世之人,毋有如余之广交者矣。余交有十。十交,则尽天下之交矣。「何谓十?其最切为酒食之交,其次为市井之交。如和氏交易平心,闵氏油价不二,汝交之,我亦交之,汝今久矣日用而不知也。其三为遨游之交,其次为坐谈之交。遨游者,远则资舟,近则谭笑,谑而不为虐,亿而多奇中。虽未必其人何如,亦可以乐而忘返,去而见思矣。技能可人,则有若琴师、射士、棋局、画工其人焉。术数相将,则有若天文、地理、星历、占卜其人焉。其中达士高人,未可即得,但其技精,则其神王,决非拘牵龌龊,卑卑琐琐之徒所能到也。聊以与之游,不令人心神俱爽,贤于按籍索古,谈道德,说仁义乎?以至文墨之交,骨肉之交,心胆之交,生死之交:所交不一人而足也。何可谓余无交?又何可遽以一人索余之交也哉?」
夫所交真可以托生死者,余行游天下二十多年,未之见也。若夫剖心析肝相信,意者其唯古亭周子礼乎!肉骨相亲,期于无,余于死友李维明盖庶几焉。诗有李,书有文,是矣,然亦何必至是。苟能游心于翰墨,蜚声于文苑,能自驰骋,不落蹊径,亦可玩适以共老也。

唯是酒食之交,有则往,无则止不往。然亦必爱贤好客,贫而整,富而洁者,乃可往耳『客为上,好贤次之,整而洁又次之。然是酒食也,最日用之第一义也。余唯酒食是需,饮食宴乐是困,则其人亦以饮食为媒,而他可勿论之矣。故爱客可也,好贤可也,整而洁亦可也。
无所不可,故无所不友。而况倾盖交欢,饮水可肥,无所用媒者哉!已矣!故今直道饮食之事,以识余交游之最切者。饮食之人,则人贱之,余愿交汝,幸勿弃也。

《自赞》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豪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书黄安二上人手册》
出家者终不顾家,若出家而复顾家,则不必出家矣。出家为何?为求出世也。出世则与世隔,故能成出世事;出家则与家绝,故乃称真出家儿。今观释迦佛岂不是见身为净饭王之子,转身即居转轮圣王之位乎?其为富贵人家,孰与比也?内有耶输女之贤为之妻,又有罗喉罗之聪明为之儿,一旦弃去,入穷山,忍饥冻,何为而自苦乃尔也?为求出世之事也。出世方能度世。夫此世间人,犹欲度之使成佛,况至亲父母妻儿哉!故释迦成道而诸人同证妙乐,其视保守一家之人何如耶?
人谓佛氏戒贪,我谓佛乃真大贪者。唯所贪者大,故能一刀两断,不贪恋人世之乐也。
盖但释迦,即孔子亦然。孔子之于鲤,死也久矣,是孔子未尝为子牵也。鲤未死而鲤之母已卒,是孔子亦未尝为妻系也。三桓荐之,而孔子不仕,非人不用孔子,乃孔于自不欲用也。
视富贵如浮云,唯与三千七十游行四方,西至晋,南走楚,日夜皇皇以求出世知已。是虽名为在家,实终身出家者矣。故余谓释迦佛辞家出家者也,孔夫子在家出家者也,非诞也。
今我自视聪明力量既远不逮二老矣,而欲以悠悠之念证佛祖大事,多见其不自量也,上人又何为而远来乎?所幸双亲归土,妻宜人黄氏又亡。虽有一女嫁与庄纯夫,纯夫亦是肯向前努力者。今黄安二上人来此,欲以求出世大事,余何以告之?第为书释迦事,又因其从幼业儒,复书孔子生平事以为譬。欲其知往古,勉将来,以不负此初志而已也。

《读律肤说》
澹则无味,直则无情。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沉着可思,则神伤而易弱。欲浅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谐;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不克谐则无色,相夺伦则无声,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谓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

【卷四 杂述】
《书决疑论前》
经可解,不可解。解则通于意表,解则落于言诠。解则不执一定,不执一定即是无定,无定则如走盘之珠,何所不可。解则执定一说,执定一说即是死语,死语则如印印泥,欲以何用也?
此书千言万语,只解得《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句经耳。经中又不曰「是故空中无色」乎?是故无色者众色之母,众色者无色之色,谓众色即是无色则可,谓众色之外别无无色岂可哉!由此观之,真空者众苦之母,众苦者真空之苦,谓真空能生众苦则可,谓真空不能除灭众苦又岂可哉!盖既能生众苦,则必定能除灭众苦无疑也。众苦炽然生,而真空未尝生,众苦卒然灭,而真空未尝灭。是以谓之极乐法界,证人此者,谓之自在菩萨耳。
今以厌苦求乐者谓之三乘,则《心经》所云「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又云「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者,皆诳语矣。
十法界以佛界与九界并称,岂可即以裟婆世界为佛界,离此裟婆世界遂无佛界耶?故谓裟婆世界即佛世界可也,谓佛世界不即此裟婆世界亦可也。盖厌苦,谁肯发心求乐?非喜于得乐,又谁肯发心以求极乐乎?极乐则自无乐,无乐则自无苦,无挂碍,无恐怖,无颠倒梦想。盖有苦,有挂碍,有恐怖,有颠倒,而见以为无也。盖有智有得,而见以为无得也。盖有因有缘,有苦有集,有灭有道,而强以为无苦、集、灭、道也。盖有空有色,有眼耳鼻舌身意,而强以为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也。故曰:「但有言说,皆无实义。」
夫经,言教也。圣人不得已而有言,故随言随扫,亦恐人执之耳。苟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则愿力慈悲尤相之大者,生死之甚者,而可藉之以为安,执之以为成佛之根本乎?凡有佛,即便有愿,即便有慈悲。今但恐其不见佛耳,不患其无佛愿,无慈悲心也。有佛而无慈悲大愿者,我未之见也。故有佛,即便有菩萨。佛是体,菩萨是用,佛是主人翁,菩萨是管家人;佛,是圣天子,菩萨是百执事。谁能离得?若未见佛而徒兴假慈悲,殆矣!

《念佛答问》
小大相形,是续鹜短鹤之论也。天地与我同根,谁是胜我者;万物与我为一体,又谁是不如我者。我谓念佛即是第一佛,更不容于念佛之外复觅第一义谛也。如谓念佛乃释迦权宜接引之法,则所谓最上一乘者,亦均之为权宜接引之言耳。古人谓佛有悟门,曾奈落在第二义,正仰山小释迦吐心吐胆之语。后来中峰和尚谓学道真有悟门,教人百计搜寻,是误人也。
故知此事在人真实怕死与不耳、念苟真,则悟与不悟皆为戏论,念佛参禅总归大海,无容着唇吻处也。

《批下学上达语》
「学以求达」,此语甚不当。既说离下学无上达,则即学即达,即下即上,更无有求达之理矣,而复曰「求达」,何耶?然下学自是下学,上达自是上达,若即下学便以为上达,亦不可也。而乃曰「学以求达」,是果即下学以求达耶,抑别有求达之学耶?若即学求达,当如前诘;若别有求达之学,则剜肉作疮,尤为揠苗之甚矣。故程伯子曰:「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曰:「便是。」则是即学即达也。然又曰:「人须是识其真心。」夫真心不可以识识,而可以学求乎?不可以学求,则又是离学而后有达也,故谓学以求达者非也。离学者亦非,即学者亦非,然则夫子何自而上达乎,此颜子所以终身苦孔之达矣。不曰「即学即达」,不曰「离学而达」,亦不曰「学以求达」,而但曰「下学而上达」,何其意圆请圆,令人心领神会而自默识于言意之中也。今观洒扫应对,虽下愚之人亦能之,唯不能达乎其上,是以谓之下学也,是以谓之百姓也,是以谓谓之鄙夫也,是以谓之凡民也,是以谓之但可使由也。至于精义入神,则自然上达矣。上达,则为聪明圣智,达天德之人矣。是以谓之曰「形而上」也,谓之曰「可以语上」也,谓之曰「君子上达」也。虽颜子大贤,犹曰「未达一间」,曰「其殆庶几」,况他人哉!则夫子之自谓莫我知,自谓唯天知者,信痛悼之极矣。
盖世之学者,不是日用而不知,则便是见之为仁智,而能上达者其谁也?夫学至上达,虽圣人有所不知,而凡民又可使知之乎?故曰「吾有知乎哉」。虽圣人有所不能,而凡民又可使能之乎?故曰「民鲜能久矣」。民之所以鲜能者,以中庸之不可能也,非弃之也。然则下学者,圣凡之所同。夫凡民既与圣人同其学矣,则谓满街皆是圣人,何不可也?上达者,圣人之所独,则凡见之为仁智,与日用而不知者,总是不达,则总是凡民明矣。然则自颜子而下,皆凡民也。可畏也夫!先圣虽欲不慨叹于由、赐之前可得耶?

《读若无母寄书》
若无母书云:「我一年老一年,八岁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罢,而今又要远去。你师当日出家,亦待终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远去,等我死了还不迟。」若无答云:「近处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亲。」母云:「三病两痛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挂你,你也安心,亦不久挂我。两不欠挂,彼此俱安。凡处就是静处,如何只要远去以求静耶?况秦苏哥从买寺与你以来,待你亦不薄,你想道情,我想世情。世情过得,就是道情。莫说我年老,就你二小孩子亦当看顾他。你师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顾儿子,必是他心打不过,才如此做。设使不顾,使他流落不肖,为人笑耻」此之时,你要修静,果动心耶,不动心耶?若不动心,未有此理;若要动心,又怕人笑,又只隐忍过日。似此不曾而不动心,与今管他而动心,孰真孰假,孰优孰劣?如此看来,今时管他,迹若动心,然中心安安妥妥,却是不动心;若不管他,迹若不动,然中心隐隐痛痛,却是动心。你试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就是金刚。如此只听人言?只听人言,不查人心,就是被境转了。不境转了,就是你不会安心处。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吾恐龙潭不静,要住金刚;金刚不静,更住何处耶?你终日要讲道,我今日与你讲心。你若不信,又且证之你师,如果在境,当住金刚;如果在心,当不必远去矣。你心不静,莫说到金刚,纵到海外,益不静也。
卓吾子读而感曰: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夙夜有心师,所矢皆罕音,所命皆心髓至言,颠扑不可破。回视我辈傍人隔靴搔痒之言,不中理也。又如说食示人,安能饱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耻也。反思向者与公数纸,皆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与真情实意何关乎!乞速投之水火,无令圣母看见,说我平生尽是说道理害人去也。又愿若无张挂尔圣母所示一纸,时时令念佛学道人观看,则人人皆晓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弥陀,纵然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亦必接引。何也?念佛者必修行,孝则百行之先。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岂阿弥陀亦少孝行之佛乎?决无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见阿弥陀佛,彼佛当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弥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寻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哭,想若无必然与我同也,未有闻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耿楚倥先生传》
先生讳定理,字子庸,别号楚倥,诸学士所称八先生是也。诸学士咸知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称《楚倥先生传》,何也?夫传者,所以传也。先生初不待传,而此复为传以传之,又何也?盖先生初不待传,而余实不容不为先生传者。按先生有德不耀,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无官,是不欲官其才也。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称真才矣。人又乌能为先生传乎?且先生始终以学道为事者也。虽学道,人亦不见其有学道之处,故终日口不论道,然目击而道斯存也。所谓虽不湿衣,时时有润者也。
庄纯夫曾告我曰:「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湛一本不知学,而好虚名,故去之。最后得一切平实之旨于太湖,复能收视返听,得黑漆无人无门之旨于心隐,乃始充然自足,深信而不复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语者,故遂终身不谈,唯与吾兄天台先生讲论于家庭之间而已。』故亦遂以天台为师,天台亦自谓吾之间学虽有所契,然赖吾八弟之力为多。子庸曾问天台云:「《学》《庸》、《语》、《孟》,虽同是论学之书,未审何语最切?』天台云:『圣人人伦之至一语最切。』子庸谓终不若未发之中之一言也。」余当时闻之,似若两件然者。夫人伦之至,即未发之中,苟不知未发之中,则又安能至乎?盖道至于中,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无声无臭至矣。」
岁壬申,楚倥游白下,余时懵然无知,而好谈说。先生默默无言,但问余曰:「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余时骤应之曰:「自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别,盖深喜余之终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得见天台为恨丑入滇,道经团风,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并睹天台,便有弃官留住之意。二倥见余萧然,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纯夫于黄安,而因与之约曰:「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记吾言,教戒纯夫学道甚紧;吾女吾婿,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视之矣。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既三年,余果来归,奈之何聚首未数载,天台即有内召,楚倥亦遂终天也!既已戚戚无欢,而天台先生亦终守定「人伦之至」一语在心,时时恐余有遗弃之病。余亦守定「未发之中」一言,恐天台或未窥物始,未察伦物之原。故往来论辩,未有休时,遂成捍格,直至今日耳。今幸天诱我衷,使余舍会「未发之中」,而天台亦遂顿忘「人伦之至」。乃知学问之道,两相舍则两相从,两相守则两相病,势固然也。两舍则两忘,两忘则浑然一体,无复事矣。于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岂偶然耶!然使楚倥先生而在,则片言可以折狱,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馀年,彼此不化而后乃觉耶!设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终可以不化耶,余终可以不与天台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而先生之墓木拱矣。余既痛九原之不可作,故特为此传,而连书三纸以贻之:第一纸以呈天台,志余喜也。第二纸付汝念、汝思,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坟,志余恨也。第三纸特寄子健于京,志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盖子健推爱兄之心以及我,可谓无所不至矣。故为传,传余意以告先生云。

敬少时多病,贪生无术,藉楚倥兄介绍,得受业于耿天台先生之门。先生虽知余学沉于二氏,然爱余犹子也。继因往来耿宅,得与李卓吾先生游,心切师事之。两先生以论道相左,今十馀年矣。敬居其间,不能赞一辞,口含黄药,能以气向人乎?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长郎汝念书。汝念以送庄纯夫到九江,专人驰书白下,报喜于余云:「两先生已聚首,语甚欢契。」越三日,则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得卓吾先生寄所着《楚倥先生传》,述两先生契合本末且悉。余读之,不觉泪下曰:「两先生大而化矣,乃适以今日至,岂非余更生辰耶,抑楚倥先生复作也!」因手书而梓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附周友山为僧明玉书法语周思敬》
万寿寺僧明玉,事温陵李长者日久矣。长者本为出世故来此,然世人方履人间世,月夜整顿人世事尚无休时,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虽出家儿犹然,何况在家者。且长者性方行独,身世孤单,生平不爱见俗人,闻俗语,以故身世亦孤。唯爱读书。读书每见古忠烈士,辄自感慨流涕,故亦时时喜闻人世忠义事。不但以出世故来见长者,长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实忠义事来告,长者亦无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兴福寺开山第一祖无用事告长者云:」兴福寺,古刹也。无用,方僧也。无用游方来至其寺,悯寺憎之衰残,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枪连结果一十七条性命,然后走县自明,诣狱请死。县令怜之,欲为出脱,无用不从,遂即自刎。寺憎感其至性,能以身护法,以死卫众,遂以此僧为开山第一祖。至今直寺者守其规程,不敢少犯。」长者闻之,欢喜无量,叫明玉而言曰:「尔莫轻易说此僧也。此僧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国,则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则真义士矣;若肯学道参禅,则真出世丈夫,为天人师佛矣,可轻易也耶!盖天地间只有此一副真骨头耳。不问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无不成办也。」
明玉之告长者,并长者之语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为兴福寺直岁僧来求法语于余,余因以得问长者之语,遂语明玉曰:「即此是法语矣,又何求乎?苟直岁僧闻此语,则能念祖德也,继继绳绳,山门不坠矣,苟合寺僧闻此语、则毋忘祖功也,岁岁年年,规程一如矣。
况因此得闻长者之风,顿明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语登之于轴,悬之于直寺方丈之室,庶几合寺僧众,云游道侣,过而读焉。或有真正骨头者,急来报我,我将携以见长者,俾长者不至孤单也。」

《题关公小像》
古称三杰,吾不曰萧何、韩信、张良,而曰刘备、张飞、关公。古称三友,吾不曰直、谅与多闻,而曰桃源三结义。呜呼!唯义不朽,故天地同久,况公皈依三宝,于金仙氏为护法伽蓝,万亿斯年,作吾辈导师哉!某也四方行游,敢曰以公为逑。唯其义之,是以仪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

《三大士像议》
观世音像高一尺四寸,文殊橡高一尺二寸,面俱向南,而意思实时时照观世音。独普贤像高一尺二寸,面正向如观世音然,而呋坐磐石则如文殊。普贤与文殊二大菩萨所坐石崖,比观世音坐,俱稍下三四寸,俱相去一尺九寸。罗汉等像俱高六七寸,有行立起伏不同。观音坐出石崖一尺三寸,文殊普贤坐,出石崖一尺一寸。佛有玲珑山石覆罩其顶,俱出崖三尺四寸,直至横断崖遂止,高处直顶穿山穴,石崖自东来,至正中亦遂止。观世音旁有善财执花奉献。崖又稍断,复起一陡崖,转向正中坐,坐文殊师利。又自西斜向东,连生两崖:一崖建塔,一崖坐普贤。即此三坐。上方,迢递逶迤,或隐或现,或续或绝,俱峻险古怪,则罗汉等往来其间。用心如意塑出,用上好颜料装成,即有赏;不则明告佛菩萨,即汝罚也。
时有众僧共见,曰:「崖上菩萨,法身莫太小么?」和尚曰:「只有山藏人,未有人包山。」后菩萨像出,和尚立视良久,教处士曰:「三大士总名菩萨,用处亦各不同。观音表慈,须面带慈容,有怜悯众生没在苦海之意。文殊表智,凡事以智为先,智最初生,如少男然,面可悦泽丰满,若喜慰无尽者。普贤表行,须有辛勤之色,恰似诸行未能满足其愿。若知此意,则菩萨真身自然出现,可使往来瞻仰者顿发菩提心矣。岂不大有功德哉!不但尔也,即汝平生塑像以来,一切欺天诳人之罪,皆得销陨矣。」时有一僧对曰:「也要他先必有求忏悔之心乃可。」和尚呵之曰:「此等腐话,再不须道!」处士金姓,眇一目,视瞻不甚便,而心实平稳可教。像之面目有些不平整,和尚每见,辄叹以为好,岂非以其人乎,抑所叹在骊黄之外也?众僧实不知故。因和尚归方丈,即指令改正。和尚大叫曰:「叫汝不必改,如何又添改也?」金处士牙颤手摇,即答云:「非某甲意,诸人教戒某也。」林时亦在傍,代启和尚曰:「比如菩萨鼻不对嘴,面不端正,亦可不改正乎?」
和尚欣然笑曰:「尔等怎解此个道理,尔试定睛一看:当时未改动时,何等神气,何等精采。公有神则自活动,便是善像佛菩萨者矣,何必添补令好看也。好看是形,世间庸俗人也。活动是神,出世间菩萨乘也。好看者,致饰于外,务以悦人,今之假名道学是也。活动者,真意实心,自能照物,非可以肉眼取也。
适居士杨定见携宝石至,和尚呼侍者取水净洗,因置一茎草于净几之上,取石吸草,以辨真不。盖必真,乃可以安佛菩萨面顶肉髻也。乃石竟不吸草。
和尚乃觉曰:「宝石不吸腐草,磁石不引曲针,自古记之矣。快取一茎新草来投之!」一投即吸。
和尚喜甚,曰:「石果真矣!此非我喜真也,佛是一团真者,故世有真人,然后知有真佛;有真佛,故自然爱此真人也。唯真识真,唯真逼真,唯真念真,宜哉!然则不但佛爱此真石,我亦爱此真石也。不但我爱此真石,即此一粒真石,亦惓惓欲人知其为真,而不欲人以腐草诬之以为不真也。使此真石遇腐人投腐草,不知其性,则此石虽真,毕竟死于腐人之手决矣。」
佛像菩萨坯胎已就,处土长跪合掌而言曰:「请和尚看安五脏!」
和尚笑曰:「且住!我且问尔,尔曾留有后门不?若无门,即有腹脏,屎从何出?所以你们愚顽,未达古人立像之意。古人立像,以众生心散乱,欲使之睹佛皈依耳。佛之心肝五脏,非佛罔知,岂是尔等做得出也!且夫世之塑神者,必安五脏,穿七孔,何也?为求其灵而应也,庶几祈该福,祈免祸得免祸也。此世人塑神事神之本意也。若我与诸佛菩萨则不然。若我以诸佛菩萨为心,则吾心灵,众僧若以诸佛菩萨为心,则众僧心灵。借佛菩萨像以时时考验自己心灵不灵而已。灵则生,不灵则死。是佛菩萨之腹脏常在吾也。」
处士又曰:「某日开光,须用活鸡一隻刺血点目睛。」和尚曰:「我这里佛自解放光,不似世上一等魍魉匠、魑魅僧巧立名色,诳人钱财也。且去用心妆出,令一切人见之无不生渴仰心,顿舍深重恩爱苦海,立地欲求安乐解脱、大光明彼岸,即尔塑事毕矣,我愿亦毕矣。无多言!再无多言!」
故至今未安五脏,未开光。然虽未开光,而佛光重重照耀,众僧见之,无不渴仰。
至五月五日,和尚闲步廊下,见庄严诸佛菩萨及韦驮尊者像,叹曰:「只这一块泥巴,塑佛成佛,塑菩萨成菩萨,塑尊者成尊者,欲威则威,欲慈则慈,种种变化成就俱可。孰知人为万物之灵,反不如一泥巴土块乎!任尔千言万语,千劝万谕,非聋即哑,不听之矣←然哉,人之不如一土木也!」怀林时侍和尚,请曰:「和尚以人为止,人闻之必怒;以土比人,人闻之必以为太过。今乃反以人为不如土木,则其以和尚为胡说乱道,又当何如也?然其实,真不如也,非太过之论也。记得和尚曾叹人之不如狗矣,谓狗终身不肯背主人也。又读孙坚《义马传》、曾叹人之不如马矣,以马犹知报恩,而人则反面无情,不可信也。今又谓人更土木之不如,则凡有情之禽兽,无情之上木,皆在人上者,然则天亦何故而生人乎?
「噫!此非尔所知也。人之下者,禽兽土木不若,固也;人之上者,且将咸若禽兽,生长草木,又岂禽兽草木可得同乎?我为下下人说,不为上上人说。林复请曰:「上下亦何常之有?记得六祖大师有云:「下下人有上上智』,有上智则虽下亦上,『上上人有没意智』,没意智,则虽上亦下。上下之位,固无定也。」「噫!以此观之,人决不可以不慎矣。一不慎即至此极,顿使上下易位。我与子从今日始,可不时时警惕乎!」

《礼诵药师告文》
余两年来,病苦甚多,通计人生大数,如我之年,已是死期。既是死期,便与以死,乃为正理,如何不赐我死,反赐我病乎?夫所以赐之病苦者,谓其数未至死,尚欲留之在世,故假病以苦之,使之不得过于自在快活也。若我则该死之人:寿至古稀,一可死也;无益于世,二可死也;凡人在世,或有未了业缘,如我则绝无可了,三可死也。有此三可死,乃不即我死,而更苦我病,何也?闻东方有药师琉璃光王佛发大弘愿,救拔病苦众生,使之疾病涅槃。卓吾和尚于是普告大众,趁此一百二十日期会,讽经拜忏道场,就此十月十五日起,先讽《药师经》一部四十九卷,为我祈求免病。想佛愿弘深,决不虚妄也。夫以佛愿力而我不求,是我罪也。求佛而佛不理,是不慈也;求佛而佛或未必知,是不聪也:非佛也。吾知其决无是事也。愿大众为我诚心念诵,每月以朔望日念此经,共九朔望,念经九部。呜呼!
诵经至九部,不可谓不多矣;大众之殷勤,不可谓不虔矣。如是而不应焉,未之有也。公可死,不可病。苦口丁宁、至三再三,愿佛听之!

《安期告众文》
一常住中所有事务,皆是道场;所作不苟,尽属修行。唯愚人不信,不肖者苟且,须赖师长教督之耳。今师不知教督,其徒又不畏慎,则所有事务令谁为之?必至于废弛荒散而已。
尚赖一二徒子徒孙之贤者自相协力,故龙湖僧院得以维持到今。然中间不无偷情成性,必待呼唤而后作者;或恃顽不理,虽呼唤之而亦不为者。未免有三等僧众在内,则虽欲不荒散,终不可得矣。夫此间僧众约有四十馀人,各人又受徒子,徒子又收徒孙,日益月增,渐久遂成大丛林,而皆相看不肯作务,则虽有一二贤者,其奈之何!况今正当一百二十日长期,大众云集,十方檀越,四海龙象,共来瞻礼者乎?
为此,将本院僧众分为二等,开列于后,庶勤惰昭然,务化惰为勤,以成善事,报施主之德,助师长之化,结将来之果,咸在于兹矣。勤者,龙象也。懒者,无志也。若安坐而食十方之食,虽呼唤亦不作者,无耻也,皆赖贤师长委曲劝诱之。故有师长则责师长,若师长亦无之奈何,则责韦驮尊者。尊者轻则一杵,重则三杵毕矣,尊者勿谓我太严也。唯佛至细至严,所以谓之大慈大悲。故经曰《愣严》,又曰《华严》。严者所以成悲也,尔韦驮又不可不知也。勿太酸涩,佛法不是腐烂之物。第一等勤行僧有八。此八众,余所亲见者,其敞作务,不避寒暑劳苦极矣,第二等躲懒僧众三名,第三等奸顽僧众一名。此二等三等之众,据我目见如此耳。若懒而能勤,顽而能顺,即为贤僧矣。公常住徒有人食饭,无人作务,且人数虽多,皆非是作重务之人,则此十馀众者,可不加勤哉!努力向前,毋受尊者之杵可也。

《告土地文》
自庚寅动工以来,无日不动尔土,无岁不劳尔神。唯尔有神,凡百有相,遂使群工竭力,众僧尽心,以致佛殿告成,塔屋亦就。同令趺坐直上,则西方阿弥陀佛一躯也,金碧辉煌,宛有大人贵相矣。瞻仰而来者能无顿兴念佛念法之心乎?卓立在前,则护法韦驮尊者威容也,金甲耀光,已手降魔宝杵矣。专修净业者能无更坚不懈不退之志乎?又况观音、势至咸唱导于吾前,更有文殊、普贤同启迪于吾后。悬崖千丈,友罗汉直抵上方;少室无余,面达磨犹在东壁。谁无缓急,大士即是救苦天尊;孰识平生,云长尤是护法伽蓝。黑海有门,唯法无门,现普陀于眼底;上天有路,唯道无路,睹灵山在目中。十界同虚,判念便分龙虎;六总寂静,一棒打杀猢狲。从兹继继绳绳,咸愿师师济济。务同一念,莫有二心。则卓吾之庐,即是极乐净土;龙湖上院,遍是华严道场矣。此虽仗佛之赐,实亦尔相之能。故特塑尔之神,使与司命并列。虔恭致斋,不酒不肉;殷勤设素,匪荤匪腥。唯茶果是陈,只蔬饭以供。名香必艺,愿与司命齐意;好花用献,当听韦驮指麾。有恶则书,见过速录。细微毕举,毋曰我供汝也而有阿私;小大同登,毋曰众汝敬也而有偏党。幽明协赞,人神同钦。则尔土有力,帝将加升,长守此湖,永相依附矣。

《告佛约束偈》
龙湖芝佛上院,从新创立道场,上殿阿弥陀佛,下殿韦驮尊者。特地接引众生,不是等闲作伴。观音文殊普贤,悲智行愿交参。从今皈依得地,皆赖信女善男。韦驮尊者何为?宝杵当头立断。毫髮分明可畏,尤勿容易等闲!为此与众约束,不紧不严不慢。四时不须起蚤,黎明报钟方好。清早《金刚》一卷,春夏秋冬一样。二鼓念佛一千,冬春二时为然。休夏依时自恣,不是彷古模贤。公记诵经念佛,紧闭门户莫忽!恐若闲人杂沓,致使诵念闲歇。早晨报钟甫毕,便入诸殿上香。上香必须鸣磐,磐动知是行香。失磐定是失香,面佛夫半晌,大众闻钟齐起,急忙整顿衣裳。嗽洗诸事各讫,沙弥如前撞钟。首众即便领众,以次合掌致恭。前后不得参差,先行拜礼韦驮,然后观音上殿,虔恭礼拜一遍。上殿铺设经卷,高声跪诵《金刚》。诵罢斋毕何为?依旧讽读《法华》。每岁三冬无事,日日《华严》一卷。不许安期抄化,扰害菩萨善良。公得二时粥饭,便当吃紧思量。如果粥饮不继,沿门持钵可也。
公知听其自至,便知为僧便宜。为僧不须富贵,富贵不须为僧。为僧为己生死,人死于己何与!何必哀死吊丧,替人庆生喜旺,无故遨游街市,及自上门上户。不许赴请诵经,不许包揽经诵。不许讽诵《玉经》。公夺道人衣钵。不许私习应付,侵占万寿僧饭。不许放债生利,不许买贱卖贵。一切富贵心肠,尽付龙湖流水。须知回头无多,纵使忍饥不久。不闻衣禄分定,非人智力能求。何况一身一口,何必过计私忧!自谓是佛弟子,却学市井下流,自谓禅僧无比,独坐高贵上头。犹然蝇营狗苟,无人替代尔羞。我劝诸人莫错,快急念佛修福。公移此心念佛,便是清凉极乐。

《二十分识》
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盖有此见识,则虽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
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分胆,亦成十分去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则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识而济,故天下唯识为难。有其识,则虽四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也。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胆者,有因胆而发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则识也、才也、胆也,非但学道为然,举凡出世处世,治国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总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即识,仁即才,勇即胆。蜀之谯周,以识胜者也。姜伯约以胆胜,而无识,故事不成而身死;费伟以才胜而识次之,故事亦未成而身死,此可以观英杰作用之大略矣。三者俱全,学道则有三教大圣人在,经世则有吕尚、管夷吾、张子房在。空山岑寂,长夜无声,偶论及此,亦一快也。怀林在旁,起而问曰:「和尚于此三者何缺?」余谓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乐!虽无可语者,而林能以是为问,亦是空谷足音也,安得而不快也!

《因记往事》
向在黄安时,吴少虞大头巾曾戏余曰:「公可识林道乾否?」盖道乾居闽、广之间,故凡戏闽人者,必曰林道乾云。余谓尔此言是骂我耶,是赞我耶?若说是赞,则彼为巨盗,我为清官,我知尔这大头巾决不会如此称赞人矣。若说是骂,则余是何人,敢望道乾之万一乎?
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馀年矣。自浙江、南直隶以及广东、福建数省近海之处,皆号称财赋之产,人物奥区者,连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朗廷为之旰食↓正刑、都总统诸文武大吏外,其发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又不知其几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
今幸圣明在上,刑访中,倭夷远遁,民人安枕,然林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李卓老权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即擒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又使卓老为郡守时,正当林道乾横行无当之日,国家能保卓老决能以计诛擒林道乾,以扫清海上数十年之通寇乎?此皆事之可见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之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尔。
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余方以为痛恨,而大头巾乃以为戏;余方以为惭愧,而大头巾乃以为讥:天下何时太平乎?故因论及才识胆,遂复记忆前十馀年之语。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
某曰:「如此则林道乾无识乎?无识安能运才胆而决胜也?」夫古之有见识者,世不我知,时不我容,故或隐身于陶钓,或溷迹于屠沽,不则深山旷野,绝人逃世而已,安肯以身试不测之渊也?纵多能足以集事,然惊怕亦不少矣。吾调当此时,正好学出世法,直与诸佛诸祖同游戏也。虽然,彼亦直以是为戏焉耳。以彼识见,视世间一切太头巾人,举无足以当于怀者,盖逆料其必不能如我何也,则谓之日二十分识亦可也。

《八物》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
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圣人义重者也。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德」。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我,财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间而已。故余尝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时时对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君子小人有何分别乎?吾见在小人者更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说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过严,而恶恶执怨也反过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恶恶虽严,然非实察其心术之微,则不敢有恶也。纵已恶其人,苟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当焉,则我之旧怨尽除,而亲爱又随之矣。若其人果贤,则初未尝不称道其贤,而欲其亟用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实难,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人虽怨我,而欲害我报我者终少,则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爱才诚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广,爱人太骤,其既也弃人太急,而终之收录入也亦太狭。曷不论定而后赏,勿以始广而终狭乎?」吁!不然也。夫人实难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则见以为广,而真才难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则见以为狭耳。若其人眼即得,无复疑似,则终身不忒,(始)(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也。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则余之广取也固宜。设余不广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笃实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杨定见有气人也,故眼中亦郴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长孺之在麻城,则麻城诸俗恶辈直视之为败家之子矣。吾谓周友山则世之所称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湘则古今所称伯乐之千裡马,王武子之八百骏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麒麟凤凰、瑞兰芝草也。据长孺之为人,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虽至痛之妻儿亦靠他不得也。盖但妻儿靠不得,虽自己之身亦终靠他不得。其为无用极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笃生,未易材者也。观其不可得而亲疏敬慢也,是岂寻橙伦可比耶!故余每以麟凤芝兰拟之,非过也。若杨定见二子者,譬则楼台殿阁,未易动摇,有足贵者。且高明之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恶,又自明白。
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权智太审也。夫人而专任权智,则可以生人,亦可以杀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谓衡湘虽大样,然心实细谨,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称之为江淮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誉衡湘也哉!呜呼!
此数公者,我固知之,而数公固各不相知也。盖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许于将、司马德操者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数者,然后可以用于世耶?」曰:「不然也。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难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见麻城一时有此数人,便以为易易矣,不知我费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数人乎?若其他则在在皆有,时时可用,自不待费力以求之矣。犹之鸟兽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选取也。」余既与诸侍者夜谈至此,次日偶读升庵《风赋》,遂感而论之曰:「《书》称麟凤,称其出类也。夫麟凤之希奇,实出鸟兽之类,亦犹芝草之秀异,实出草木之类也。虽曰希奇秀异,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间,本自有一种无益于世而可贵者,如世之所称古董是耶!今观古董之为物,于世何益也?夫圣贤之生,小大不同,未有无益于世者。苟有益,则虽服箱之牛,司晨之鸡,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凤赋》而推广之,列为八物,而鸟兽草木与焉。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尽于是矣。此物伊何?日鸟兽草木,曰楼台殿阁,日芝草瑞兰,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裡八百,曰江淮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鸟兽草木之类伙矣,然无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用矣,则随所取择,总无弃物也。是一物也。夫宫寺楼阁,山舍茅庐,基址一也,而高低异;本植一也,而小大异,届处一也,而广狭异。同是乡人而乡不如,则以宫室业产之良矣。譬之于鸟则宾鸿,于兽则猎犬,于草则国老,于木则从绳。同于鸟兽草木,而又不同于鸟兽草木,则以其为鸟兽草木本类之独着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兰馨香,小人所弃,君子所喜,设于世无君子亦已。譬之玩物,过目则已,何取于温?譬之好音,过耳则已,何取于饱?然虽无取于温饱,而不可不谓之希奇也。
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樑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赫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为不足珍,贤者好异,以布帛菽粟为无异于人。
唯大智大贤反是,故以其易饱易暖者自过吾之身,又以其同饱同暖者同过人之日。所谓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欤?真若人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马牛麟凤,俗眼视之,相去故甚远也。然千裡之驹,一日而致;八百之牛,一日而程。麟乎凤乎,虽至奇且异,亦奚以异为也?士之任重致远者,大率类此。而世无伯乐,祗谓之马砒不知其能千裡也,真可慨也!是又一物也。夫能生人又能杀人,能贫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趋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决梁山泊以为良田,而思无置水之处。刘贡父大声叫曰:「再凿一梁山泊则可置此水矣!」然则今日江淮河海之士,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将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见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布帛菽粟者,决不责以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裡者,决不索以异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时或泛滥崩冲;长江大河,实藉其舟揖榆灌∵楼凉殿,巍然焕然,谁不欲也,独不有鸟兽鱼鳖与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识乎?器使之下,可使无不获之夫。则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贵矣。此一物者,实用八物,要当以此物为最也。今亦未见其人也。
呜呼!此八物汤也,以为药则气血兼补,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则百工效用,皆有益于治。
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无德于我也。虽有千金不传之秘,长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恶之,而唯恐其胜己也已。」吁!观于八物之说,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狭也,况加以娼嫉之人欤!

《五死篇》
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奕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其次不屈而死。临阵而死勇也,未免有不量敌之进,同乎季路。不屈而死义也,未免有制于人之恨,同乎睢阳。虽曰次之,其实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则为尽忠被谗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汉之晁错是矣。是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次则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是矣。是为不知止足,其名亦曰不智。虽又次于前两者,然既忠于君矣,虽死有荣也;既成天下之大功矣,立万世之荣名矣,虽死何伤乎?故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择于五者之间也。纵有优劣,均为善死。
若夫卧病房榻之间,徘徊妻孥之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所习惯,非死所矣,岂丈夫之所甘死乎?虽然,犹胜于临终扶病歌诗,杖策辞别,自以为不怖死,无顾恋者。
盖在世俗观之,未免夸之为美谈,呼之为考终。然其好名说谎,反不如庸夫俗子之为顺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牖下耳,何以见其节,又何以见其烈,而徒务此虚声为耶!
丈夫之生,原非无故而生,则其死也又岂容无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则其死也必有所为,未有岑岑寂寂,卧病床褥间,扶柩推辇,埋于北邙之下,然后为得所死矣。苍梧殡虞,会稽尸夏,圣帝明王亦必由之,何况人士欤!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死又非英雄汉子之所为,然则将何以死乎?计唯有做些小买卖耳。大买卖如公孙杵臼、聂政者,既不见买主来到,则岂可徒死而死于床褥之间乎?且我已离乡井,捐童仆,直来求买主于此矣,此间既无知己,无知已又何死也?大买卖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已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谨书此以告诸貌称相知者,闻死来视我,切勿收我尸!是嘱。

《伤逝》
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一死之不可复生,犹逝之不可复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
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

《观音问·答澹然师》
昨来书,谓:「观世音大士发大弘愿,我亦欲如是发愿:愿得如大士圆通无障碍。闻庵僧欲塑大土像,我愿为之,以致皈依,祗望卓公为我作记也。」余时作笔走答云:「观音大士发大弘愿,似矣。公大士之愿,慈悲为主,以救苦救难为悲,以接引念佛众生皈依西方佛为慈。此一切圆通无障碍,则佛佛皆然,不独观音大士也。此塑像,直布施功德耳,何必问余。或可或否,我不敢与。」余时作答之语如此,然尚未明成佛发愿事,故复言之。
盖言成佛者,佛本自成,若言成佛,已是不中理之谈矣,况欲发愿以成之哉!成佛者,成无佛可成之佛,此千佛万佛之所同也、愿者,发佛佛各所欲为之愿,此千佛万佛之所不能同也。故有佛而后有愿,佛同而愿各异,是谓同中有异也、愿尽出于佛,故愿异而佛本同,是谓异中有同也。然则谓愿由于佛可也,而谓欲发愿以成佛可乎?是岂中理之谈哉!虽然,此亦未易言也。大乘圣人尚欲留惑润生,发愿度人,况新发意菩萨哉!然大乘菩萨实不及新发意菩萨,大愿众生实不及大心众生,观之龙女、善财可见矣。故单言菩萨,则虽上乘,犹不免借愿力以为重。何者?见谛未圆而信心未化也。唯有佛菩萨如观音、大势至、文殊、普贤等,始为诸神发愿矣。故有释迦佛则必有文殊、普贤,释迦为佛而文殊、普贤为愿也。有阿弥陀佛则必有观音、势至,弥陀是佛而观音、势至是愿也。此为佛愿,我愿澹师似之!

《观音问·又》
佛之心法,尽载之经。经中一字透不得,即是自家生死透不得,唯不识字者无可奈何耳。
若谓经不必读,则是经亦不必留,佛亦不用有经矣。昔人谓读经有三益:有起发之益,有开悟之益,又有印证之益。其益如此,曷可不读也!世人忙忙不暇读,愚人懵懵不能读,今幸生此闲身,得为世间读经之人流不肯读,比前二辈反在其后矣。快刻期定志立限读之,务俾此身真实可以死乃得。

《观音问·又》
世人贪生怕死,蝇营狗苟,无所不至,若见此僧端坐烈焰之中,无一毫恐怖,或遂顿生念佛念法之想,未可知也。其有益于尘世之人甚大,若欲湖僧为之津送则不可。盖凡津送亡僧者,皆缘亡者神识飞扬,莫知去向,故藉平时持戒僧众诵念经咒以助之。今此火化之僧,必是了然自知去向者,又何用湖僧为之津送耶?且湖上僧虽能守戒行,然其贪生怕死,远出亡憎之下,有何力量可以资送此僧?若我则又贪生怕死之尤者,虽死后犹怕焚化,故特地为塔屋于龙湖之上,敢以未死之身自人于红炉乎?其不如此僧又已甚远。自信、明因向往俱切,皆因尔澹师倡导,火力甚大,故众菩萨不觉不知自努力向前也。此其火力比今火化之僧又大矣。何也?火化之僧只能化得自己,若澹师则无所不化。火化僧纵能化人,亦只化得众人念佛而已,若澹师则可以化人立地成佛,故其人力自然不同。

《观音问·又》
学道人,大抵要跟脚真耳,若始初以怕死为跟脚,则必以得脱生死、离苦海、免恐怕为究竟。虽迟速不同,决无有不证涅槃到彼岸者。若始初只以好名为跟脚,则终其身只成就得一个虚名而已,虚名于我何与也?此事在各人自查考,别人无能为也。今人纵十分学道,亦多不是怕死。夫佛以生死为苦海,而今学者反以生死为极乐,是北辕而南其辙,去彼岸愈远矣。世间功名富贵之人,以生为乐也,不待言也。欲学出世之法,而唯在于好名,名只在于一生而已,是亦以生为乐也,非以生为苦海也。苦海有八,生其一也。即今上亦不得,下又不得,学亦不得,不学亦不得,便可以见有生之苦矣。佛为此故,大生恐怖。试看我辈今日何曾以此生身为苦为患,而决求以出离之也。寻常亦会说得此身是苦,其实亦只是一句说话耳,非真真见得此身在陷阱坑坎之中,不能一朝届者也。试验之自见。

《观音问·又》
闻师又得了道,道岂时时可得耶?然真正学者亦自然如此。杨慈湖先生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故慈湖于宋儒中独谓第一了手好汉,以屡疑而屡悟也。学人不疑,是谓大病。

唯其疑而屡破,故破疑即是悟。自信菩萨于此事信得及否?彼以谈诗谈佛为二事,不知谈诗即是谈佛。若悟谈诗即是谈佛人,则虽终日谈诗何妨。我所引「白雪阳春」之语,不过自谦之辞,欲以激厉彼,俾知非佛不能谈诗也,而谈诗之外亦别无佛可谈。自信失余之意,反以谈诗为不美,岂不误哉!历观传灯诸祖,其作诗说偈,超逸绝尘不可当,亦可以谈诗病之乎!
唯本不能诗而强作,则不必,若真实能诗,则因谈佛而其诗益工者又何多也,何必以谈诗为病也?

《与澄然》
认不得字胜似认得字,何必认得字也?只要成佛,莫问认得字与否,认得字亦是一尊佛,认不得字亦是一尊佛;初无认字佛,亦无不认得字佛。无认字沸,何必认字;无不认字佛,何必不认字也?大要只要自家生死切耳。我昨与丘但之寿诗有云:「劬劳虽谢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今人但见得父母生我身,不知日夜承世尊恩力,盖千生万劫以来,作忘恩背义之人久矣。今幸世尊开我愚顽,顿能发起一念无上菩提之心,欲求见初生爷娘本面,是为万幸,当生大惭大愧乃可。故古人亲证亲闻者,对法师前高叫大哭,非漫然也。千万劫相失爷娘,一旦得之,虽欲不恸哭,不可得矣。慎莫草草作语言戏论,反成大罪过也!世间戏论甚多,惟此事是戏论不得者

《豫约》
小引
余年已七十矣,旦暮死,皆不可知。然余四方之人也,无家属僮仆于此,所赖以供朝夕者,皆本院之僧,是故豫为之约。约曰:我在,则事体在我,人之敬慢亦在我。我若有德,人则敬我,汝等纵不德,人亦看不见也。我若无德,人则我慢,纵汝等真实有德,人亦看不见也。所系皆在我,故我只管得我立身无愧耳。虽不能如古之高贤,但我青天白日心事,人亦难及,故此间大贤君子,皆能恕我而加礼我。若我死后,人皆唯尔辈之观矣,可复如今日乎?且汝等今日亦自不暇:终年修理佛殿,塑像请经,铸钟鞔鼓,并早晚服事老人。一动一息,恐不得所,固忙忙然无有暇刻矣。今幸诸事粗具,塔屋已成,若封塔之后,汝等早晚必然守塔,人不见我,只看见汝,则汝等一言一动可苟乎哉!汝等若能加谨僧律,则人因汝敬,并益敬我,反思我矣。不然,则岂但不汝敬,将我此龙湖上院即同兴溉寺应付僧一样看了也,其为辱门败种,宁空此院,置此塔,无人守护可矣。吾为此故,豫设戒约,付常融、常中、常守、怀捷、怀林、怀善、怀珠、怀玉等。若余几众,我死后无人管理,自宜遣之复还原处,不必强也。盖年幼人须有本师管辖,方可成器;又我死后势益澹薄,少年人或难当抵也。若能听约忍饥和众,则虽十方贤者,亦宜留与共聚,况此数众与下院之众乎?第恐其不肯或不能,是以趁早言之。一、早晚功课具上院《约束册》中,不复再列。

一、早晚山门
山门照旧关锁,非水火紧急,不得擅开,非熟客与檀樾为烧香礼拜来者,不得擅开。若为看境而来,境在湖上之山,潭下之水,尽在上院山门之外,任意请看,不劳敲门与开门也。
远者欲做饭吃,则过桥即是柳塘先生祠,看祠有僧,来客可办柴米,令跟随人役烧茶煮饭,彼中自有锅灶,亦不劳扣门矣。何也?山僧不知敬客礼数,恐致得罪耳。

一、早晚礼仪
除挑水舂米作务照常外,其徐非礼佛,即静坐也,非看经,即经行念佛也。公是整顿僧衣与接客等矣,岂可效乡间老以为无事,便纵意自在乎?与其嬉笑,无宁耻,此实言也。其坐如山,其行如蚁,其立如柱,其止如钉,则坐止行立如法矣。我既不自慢,人谁敢谩我?
有饭吃饭,无饭吃粥;有银则籴,无银则化。化不出米,则化出饭;化不出饭,则化出粥;化不出粥,则化出菜;化不出菜,则端坐而饿死。此释迦律仪也。不法释迦而法积攒俗僧可乎?此时不肯饿死,后日又不饱死不病死乎?总有一日死,不必怕饿死也。
既不怕饿死,又胡为终日驰逐乎?是故不许轻易出门。除人家拜望礼节与僧家无干,不必出门往看外,若称要到某庵某处会我师父或师兄师弟者,皆不许,只许师父暂时到院相看,远者留一宿,近者一饭即请回。若俗家父母兄弟,非办斋不许轻易入门相见。若无故而时常请假,欲往黄柏山,欲往东山,欲往维摩庵等处者,即时驱遣之去。宁可无人守塔,不可容一不守戒约之僧,宁可终身只四五众,不可妄添不受约一人。夫既不许到师父住处矣,况俗家乎?如此则终日锁门,出门亦自希矣。不但身心安闲,志意专一,久则自觉便宜,亦不耐烦见世上人矣。有何西方不可到,大事不可明乎?试反而视世间僧日日邀游街市,当自汗流羞耻之。化他日之钱米,养不惜羞之和尚,出入公私之门,妆饰狗脸之行,与衙门口积年奚殊也!彼为僧如是,我为僧不如是,不但修行所宜,体面亦自超越,起人敬畏,何苦而不肯闭门静坐乎?既终日闭门,亦自然无客,万一有仕人或乡先生来,不得不开门者,彼见我如此,亦自然生渴仰矣,虽相见何妨耶!接乡士夫则称老先生,接春元及文学则称先生,此其持之者重矣。若称之以老爹相公,反轻之耳。且既为佛子,又岂可与奴隶辈同口称声耶?我自重,人自重我;我自轻,人亦轻我:理之所必至也。闭门静坐,寂然无声,终年如此,神犹钦仰,何况于人?太上出世为真佛,其次亦不为世人轻贱,我愿足矣。区区藏尸塔屋,有守亦可,无守亦可,何足重乎!若本县经过有公务者,自有下院众人迎接,非守塔僧所当闻。
若其真实有高兴欲至塔前礼拜者,此佛子也,大圣人也,急宜开门延入,以圣人待之,烹茶而烧好香,与事佛等,始为相称。迎送务尽礼:谈佛者呼之为佛爷;讲道学者呼之为老先生;不讲学不谈佛,但其人有气概欲见我塔者,则呼之为老大人。五众齐出与施礼,三众即退而办茶,唯留常融、怀林二人安客坐而陪之:融隅坐,林傍坐,俱用漆椅,不可用凳陪客坐也。
有问乃答,不问即默,安闲自在,从容应对,不敢慢之,不可敬之。敬之则必以我为有所求,甚不可也。

一、早晚佛灯
夫灯者所以继明于昼夜,而并明于日月者也。故日能明于昼,而不能照重阴之下;月能明于夜,而不能照殿屋之中。所以继日月之不照者,非灯乎?故谓之曰日月灯明佛,盖以佛譬日月灯,称佛之如灯如日月也。日月有所不照,唯灯继之,然后无所不照,非谓日月可无而灯独不可无也。今事佛者相沿而不知其义,以为常明灯者,但是灯光,而不复论有日月,乃昼夜然灯不息,则日月俱废矣。盖但月为无用之光,而日亦为无益之明矣。故今只令然灯于夜,昼则不敢然,以佛常如日也。只令然灯于晦,望之前后十馀夜即不敢然,以佛之常如月也。唯邻晦朔前后半余月,然灯彻旦,以佛之常如灯也。则允矣,足称日月灯明佛矣。

一、早晚钟鼓
夫山中之钟鼓,即军中之号令,天中之雷霆也,电雷一奋,则百谷草木皆甲坼;号令一宣,则百万齐声,山川震沸。山中钟鼓,亦犹是也。未鸣之前,寂寥无声,万虑俱息;一鸣则蝶梦还周,耳目焕然,改观易听矣。纵有杂念,一击遂忘;纵有愁思,一捶便废;纵有狂志悦色,一闻音声,皆不知何处去矣。不但尔山寺僧众然也,远者近者孰不闻之?闻则自然悲仰,亦且回心易向,知身世之无几,悟劳攘之无由矣。然则山中钟鼓所系匪鲜浅也,可听小沙弥辈任意乱敲乎?轻重疾徐,自有尺度:轻则令人喜,重能令人惧,疾能令人趋,徐能令人息,直与军中号令、天中雷霆等耳,可轻乎哉!虽曰远近之所望而敬者,僧之律行,然声音之道原与心通,未有平素律行僧宝而钟鼓之音不清越而和平也。既以律行起人畏敬于先,又听钟鼓和鸣于清晨良霄(宵)之下。时时闻此,则时时熏心;朝朝暮暮闻此,则朝朝暮暮感悦。故有不待入门礼佛见僧而潜修顿改者,此钟鼓之音为之也,所系诚非细也。不然,我之撞钟击鼓,如同儿戏,彼反怒其惊我眠而聒我耳,反令其生噪心矣。

一、早晚守塔
封塔后即祀木主,以百日为度,早晚俱烧香,唯中午供饭一盏,清茶一瓯,豆豉少许,上悬琉璃。我平生不爱人哭哀哀,不爱人闭眼愁眉作妇人女子贱态。丈夫汉喜则清风朗月,跳跃歌舞,怒则迅雷呼风,鼓浪崩沙,加三军万马,声沸数裡,安得有此俗气,况出家人哉!
且人生以在世为客,以死为归,归家则喜而相庆,亦自谓得所而自庆也,又况至七八十而后归,其为庆幸,益以无涯,若复有伤感者,是不欲我得所也,岂出家人之所宜乎?古有死而念佛相送,即今人出郭作歌送客之礼,生死一例。苟送客而哀兴,岂不重难为客耶?客既不乐,主人亦何好也?是以再四叮咛,非怕汝等哭也,恐伤我归客之心也。唯当思我所嗜者。
我爱书,四时祭祀必陈我所亲校正批点与纂集抄录之书于供卓之右,而置畅衣裳于供卓之左,早陈设,至晚便收。每年共十二次祭祀,虽名为祭祀,亦只是一饭一茶一少许豆豉耳。公我爱香,须烧好香;我爱钱,须烧好纸钱;我爱书,须牢收我书,一卷莫轻借人,时时搬出日头晒晒,干便收讫。虽庄纯甫近来以教子故,亦肯看书,要书,但决不可与之。且彼亦不知我死,纵或于别处闻知我死而来,亦不可与以我书。
李四官若来,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决不可遣人报我死,我死不在今日也。自我遣家眷回乡,独自在此落发为僧时,即是死人了也,已欲他辈皆以死人待我了也,是以我至今再不曾遣一力到家者,以谓已死无所用顾家也。故我尝自谓我能为忠臣者,以此能忘家忘身之念卜之也,非欺诞说大话也。不然,晋江虽远,不过三千馀裡,遣一僧持一金即到矣,余岂惜此小费哉?不过以死自待,又欲他辈以死待我,则彼此两无且: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免道途之劳费,省江湖之风波,不徒可以成就彼,是亦彼之所以成就我也。
何也?彼劳苦则我心亦自愁苦,彼惊惧则我心亦自疑惧;彼不得安意做人家,我亦必以为使彼不得做人家者我陷之也。是以不愿遣人往问之。其不肯遣人往问之者,正以绝之而使之不来也。庄纯甫不晓我意,犹以世俗情礼待我,今已到此三次矣。其家既穷,来时必假借路费,借倩家人,非四十馀日不得到此,非一月日不好遽回,又非四五十日未易抵家。审如此,则我只宜在家出家矣,何必如此以害庄纯甫乎?故每每到此,则我不乐甚也,亦以使之不敢复来故也。既不肯使之来此,又岂肯遣人往彼乎?一向既不肯遣人往彼,今日又岂可遣人往彼报死乎?何者?总之,我死不在今日也。我死既不在今日,何谓封塔而乃以死待我也?则汝等之当如平日又可知也,待我如平日,事我如生前,言语不苟,行事不苟,比旧更加谨慎,使人人咸曰龙湖僧之守禁戒也如此,龙湖僧之不谬为卓吾侍者也又如此,其为喜悦我也甚矣,又何必以不复见我为苦而生悲怆也?我之形虽不可复见,而我心则开卷即在矣。读其书,见其人,精神且千万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书乎?况读其豫约,守其戒禁,则卓吾老子终日对面,十目视之无有如其显,十手指之无有如其亲者,又何必悲恋此一具瘦骨柴头,以为能不忘老子也耶?勉之戒之!
我初至麻城,曾承庵创买县城下今添盖楼屋所谓维摩庵者,皆是周友山物,余已别有《维摩庵创建始未》一书寄北京与周友山矣。中间开载布施事颇详悉,其未悉者又开具缘簿中,先寄周友山于川中。二项兼查,则维摩庵布施功德主,亦昭昭可桉覆而审,不得没其实也。《创建始末》尚有两册:一册留龙湖上院为照;一册以待笃实僧能坚守楼屋静室者,然后当友山面前给与之。世间风俗日以偷薄,不守本分,虽百姓亦难,何况出家之者。谨守清规,莫乱收徒众以为能!纵不能学我一分半分,亦当学我一厘两厘,何苦劳劳碌碌,日夜不止也。在家之人,尚为有妻儿亲眷等,衣食人情,逼迫无措,我出家人,一身亦不曾出一丁银米之差,若不知休,非但人祸,天必刑之,难逃免也。周友山既舍此庵,不是小事。此庵见交银七十二两与曾、刘二家矣,可轻视之欤!
夫友山之所以敬我者,以我稍成一个人也。我之所以不回家,不他往者,以友山之知我也。我自幼寡交,少知游。稍长,从薄宦于外,虽时时有敬我者,然亦皮肤粗浅视我耳;深知我者无如周友山。故我不还家,不复别往寻朋友也,想行遍天下,亦只如此已矣,且友山非但知我,亦甚重我。夫士为知己死,何也?知己之难遇也。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为亲爷娘,终身不能忘;捉学官取之为桉首,即以提学官为恩师,事之如事父兄:以其知己也。以文相知,犹然如此,况心相知哉!故天下未有人而不喜人知己者,则我之不归家又可知矣。今世不察,既以不归家病我,家中乡裡之人,又以不归家为我病。我心中只好自问自答,曰:「尔若知我,取我为桉首,我自归矣,何必苦劝我归也。」然友山实是我师,匪但知我已也。此其退藏之密,实老子之后一人,我自望之若跂,尤不欲归也。尔等谨守我塔,长守清规,友山在世,定必护尔,尔等保无恐也。
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梅澹然是出世丈夫,虽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学道,有端的知见,我无忧矣。虽不曾拜我为师,——彼知我不肯为人师也——然已时时遣人走三十裡问法,余虽欲不答得乎?彼以师礼默默事我,我纵不受半个徒弟于世间,亦难以不答其请,故凡答彼请教之书,彼以师称我,我亦以澹然师答其称,终不欲犯此不为人师之戒也。呜呼!不相见面相师,不独师而彼此皆以师称,亦异矣!
于澹然称师者,澹然已落发为佛子也,于众位称菩萨者,众位皆在家,故称菩萨也,然亦真正是菩萨。家殷而门户重,即亲戚往来常礼,亦自无闲旷之期,安得时时聚首共谈此事乎?不聚而谈,则退而看经教,时时问话,皆有的据,此岂可以好名称之!夫即使好名而后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况实在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门中勤渠拜请者乎?敬之敬之!亦以众菩萨女身也,又是有亲戚爱妒不等,生出闲言长语,不可耳闻也,犹然不一理会,只知埋头学佛道,作出世人,况尔等出家儿,并无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我有西方诀,最说得亲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须知此趣向,则有端的志气矣。不然,虽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见成语耳。故念佛者定须看通了西方诀,方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见西方弥陀佛也。见阿弥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无别有西方可生也。见性者,见自性阿弥陀佛也。见自性阿弥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无别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总为欲见佛耳,虽只得面见彼佛阿弥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岂有不得见自己佛之理耶?时时目击,时时耳闻,时时心领而意会。无杂学,无杂事,一日听之,百日亦听之;一劫伴之,百万劫亦与之伴:心志纯一,再无别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无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众生,咸知修习此一念也。然问之最聪明灵利肯念佛者,竟无一人晓了此意,则虽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为念,而妄谓佛是决不可成之物,则虽生西方,欲以奚为?纵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语,自然复生别想,欲往别处去矣,即见佛犹不见也。
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决万万无生西方之理也。纵一日百万声佛,百事不理,专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须是发愿欲求生西方见佛,而时时听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会,乃是求往生之本愿正经主意耳。以上虽说守塔事,而终之以修净土要诀,盖皆前贤之所未发,故详列之,以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
善因等众菩萨,见我涅槃,必定差人来看。夫诸菩萨甚难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综数产,纤悉无遗;以家妇而养诸姑,昏嫁尽礼。不但各无间言,亦且咸得欢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闻其才力、其识见大不寻常,而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时时至绣佛精舍,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必得见佛而后已。故我(犹)(尤)真心敬重之。此皆尔等所熟闻,非千裡以外人,百年以远事,或出传说未可信也←等但说出家便是佛了,便过在家人了。今我亦出家,宁有过人者,盖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为好而后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后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飘流四外,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已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特以世人难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摄得我。故我于邓鼎石初履县时,虽身不敢到县庭,然彼以礼帖来,我可无名帖答之乎?是以书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则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则自受缚。寻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则古今时时有之,目令郡邑志书,称名宦则必继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贤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贤隐逸名流也。有贤公祖父母,则必有贤隐逸名流,书流寓则与公祖父母等称贤矣。宦必有名乃纪,非名宦则不纪,故曰名宦。若流寓则不问可知其贤,故但曰流寓,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谓非大贤上圣而能随寓皆安者乎?是以不问而知其贤也。然既书流寓矣,又书客子,不已赘耶?盖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则种地面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称客子,则知其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马公、邵康节之流也。去住时日久近,皆未可知,县公虽欲以父母临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临我,则父母虽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乡可以落发,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发,犹必设尽计校,而后刀得临头。此鼎石见我落发,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尔若说我乍闻之,整一日不吃饭,饭来亦不下咽,李老伯决定留发也。且汝若能劝得李老伯蓄髮,我便说尔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呜呼!余之落发,岂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发,又岂容易哉!写至此,我自酸鼻,尔等切勿以落发为好事,而轻易受人布施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面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高、殷皆入阁,潘、陈、吕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独我以触迕得全,高亦人杰哉!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又最苦而遇尚书赵。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记余尝苦劝骆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裡崎岖而入,狼狈而去。尤不可不体念之!但有一能,即为贤者,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哑,何须细问?盖清谨勇往,只可责已,不可责人,若尽责人,则我之清能亦不足为美矣,况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触也哉!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东方生之避世金马门,以万乘为僚友,含垢忍耻,游戏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广之中庸,梁江总之头黑,冯道之五代。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胜算,就此一着,已非上策,尔等安得知耶!
故余尝谓世间有三种人决宜出家。盖三种而出家,非避难,即无计治生,利其闲散,可以成就吾之懒也,无足言也。三种者何?盖世有一种如梅福之徒,以生为我酷,形为我辱,智为我毒,身为我桎梏,的然见身世之为赘疣,不得不弃官而隐夫洪崖、玉笥之间者,一也。
又有一种,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辈,苟不得比于吕尚之遇文王,管仲之遇齐桓,孔明之遇先主,傅说之遇高宗,则宁隐无出。故夫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则何以哉?」又曰:「沽之哉!我待价者也。」是以孔子终身不仕而隐也。其曰「有道则仕,无道则怀」,不过以赞伯王等云耳。若夫子苟不遇知已善价,则虽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种也。夫天下曷尝有知己之人哉?况真为天下知已之主欤!其不得不隐居于岩穴、钓台、苏门之山,固其所矣。又有一种,则陶渊明辈是也:亦贪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扣门拙言词」;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因遣一力与儿,而曰「助汝薪水之劳」。
然无耐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此又一种也。适怀林在傍研墨,问曰:「不审和尚于此三种何居?」余曰:「卓哉!梅福、庄周之见,我无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后出,必有盖世真才,我无是才也,故亦无是见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风千古,余又何人,敢称庶几,然其一念真实,受不得世间管束,则偶与同耳,敢附骥耶!

以上六条,未条复潦倒哀鸣,可知余言之不顾矣。劝尔等勿哭勿哀,而我复言之哀哀,真情实意,固自不可强也。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寒灯小话》
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盲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聪明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十五夜,复闻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访荆州袁生,且亲下请书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应;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与袁生商之。而人相视,莫不惊骇,以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大人谓:「袁生只为不省人间礼数,取怒于人,是以邀游至此,今又责之备,袁生安所逃死耶!嗟嗟!袁生之难也,乌得无罪乎!」怀林小沙弥从旁晒曰:「袁家、丘家决定是天上人初来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间人,安有不省世间礼数之理?」某谓林言甚辩。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间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间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谓之天人也。夫世间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则天人之所知者世间人亦决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间人亦决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复责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犹责人世以知能,而复求其如天人之不知与不能也,不亦难欤!则不惟天人失其为天人,将世间人亦失其为世间人矣,是责备之过也。吾谓不如取天人之所独知独能者而以与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间人者,而不为之求备焉,则善矣。」
因感而赋诗三章,以法责备者之惑: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礼?省得世人礼不难,尔来我往知礼矣。既不能知人世礼,如何敢到人间世?任尔胸藏万斛珠,不如百拜头至地。去年曾有一新郎,两处奔波苦苦忙,粪扫堆边都是也,痴人却说郎非常。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祗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
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祗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守庵僧每日斋,皆取给于城内外人家供给盏饭,推其馀乃以饭往来方僧道侣。是日,道侣中有一人再来索食,守僧怒骂不已。大人闻之,谓某辈曰:「不与食亦罢,何太辱骂也?况又盏饭之馀乎!」因论及常志等,谓:「常志每借得银物,随手辄尽,此其视守僧之骂道人较胜矣。且常志等平日亦自谓能轻财好施,当过守僧十倍也。」某谓:「此说未当,要不过伯仲之间耳。此守僧之骂道人,伤于太俭者也。公知为施主惜馀饭,而不知为施主广积福;但知化饭之难,欲以饱其徒,不知受骂之苦,反以伤佛心:是太俭之故也。若常志辈,但见假借名色以得人之银,若甚容易,而不知屡借名色以要人之银,人实难堪。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是太奢之过也。奢俭俱非,何以称常志之胜。」
大人曰:「若如子言,则轻财之名不美乎?彼固慕轻财之名而后为之者也。」某曰:「嗟哉!是何言欤!夫古之言轻财者、必曰重义,未有无故而轻财者也。故重义者必轻财,而轻财者以重义故,是以有轻财重义之说,有散财结客之说。是故范纯佑麦舟之予,以石曼卿故;非石曼卿,则一麦不肯妄费矣。
鲁子敬有一囷三千米之予,以周公瑾故,非公瑾则一粱肯妄费矣。为公瑾是以给客故散财,为石曼卿是以重义故轻财。今得人钱财,视同粪土,岂为谋王图伯,用之以结客乎?抑救灾恤患,而激于义之不能以已也?要不过纵洒色之欲,滋豪奴之贪,乱而不理,懦而不敢明耳,何曾有一文施及于大贤之待朝哺者。此为浪费纵欲,而借口轻财,是天下之浪子皆轻财之夫也,反不如太俭者之为得,故曰『与其奢也宁俭』。」
九月二十七日,林随长者游至西城,发足欲往万寿寺。寺有僧,长者每游必至方丈。是日忽逢暴雨,势似天以同来,长者避雨于季士门下。不一盏茶,雨过,然平地皆水,可以行舟矣。林启长者曰:「此骤雨,水未退,不如升堂一坐,稍待水退乃往。」长者登堂,坐于中堂之上。时有老仆即欲入报,长者递止之曰:「勿报,我躲雨至此,权坐一时,切勿报!不报,我尚多坐一时;若报,主人出,我不过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从内出,见是长者,不觉发声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报!」便番身入内,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报知!快报知!」于时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长者果起。至道中,问林曰:「何此家妇人女子尽识李卓吾耶?」林曰:「偏是妇人女子识得,具丈夫相者反不识也。此间男子见长者个个攒眉。」长者曰:「如尔言,反比不得妇人耶?」林曰:「不然。男于惯见长者,故作寻常看,此老妇人乍见耳,乍见是以生希有想、欢喜想也。长者但自念,果寻常乎,希有乎,不必问林也。若说男子不如妇人,非矣。」长者曰:「尔言是!尔言是!」疾行至万寿寺,会其僧。其僧索书。书数纸已,其徒又索联句。联句曰:「僧即俗,俗即僧,好个道场;尔为尔,我为我,大家游戏。」是夜雨不止,雨点大如车轮。长者肩舆淋漓带雨而归,大叫于舆上曰:」子看我与尔共作雨中游,何如?」林对曰:「真可谓游戏三昧,大神通自在长者矣!」

《玉合》
此记亦有许多曲折,但当要紧处却缓慢,却泛散,是以未尽其美,然亦不可不谓之不知趣矣。韩君平之遇柳姬,其事甚奇,设使不遇两奇人,虽曰奇,亦徒然耳。此昔人所以叹恨于无缘也。方君平之未得柳姬也,乃不费一毫力气而遂得之,则李王孙之奇,千载无其匹也。
迨君平之既失柳姬也,乃不费一时力气而遂复得之,则许中丞之奇,唯有昆仑奴千载可相伯仲也。呜呼!世之遭遇奇事如君平者,亦岂少哉!唯不遇奇人,卒致两地含冤,抱恨以死,悲矣!然君平者唯得之太易,故失之亦易,非许俊奇杰,安得复哉?此许中丞所以更奇也。

《昆仑奴》
许中丞片时计取柳姬,使玉合重圆;昆仑奴当时力取红绡,使重关不阻:是皆天地间缓急有用人也,是以谓之侠耳。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苟不遇侠而妄委之,终不可用也。或不知其为侠而轻置之,则亦不肯为我死,为我用也。

侠士之所以贵者,才智兼资,不难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使死而可以成事,则死真无难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则亦岂肯以轻死哉!贯高之必出张王,审出张王而后绝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仑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身,则奴愿毕矣,纵死亦有何难,但郭家自无奈昆仑奴何耳。剑术纵精,初何足恃。设使无剑术,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观其酬对之语可见矣。况彼五十人者,自谓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网矣。一夫敢死,千夫莫当,况仅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换死命乎?直溃围出,本自无阻,而奈何以剑术目之!谓之剑术且不可,而乃谓之剑侠,不益伤乎!讲得有侠也?人能侠剑,剑又安能侠人?人而侠剑,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谓「学交成,去,学万人敌」者是也。夫万人之敌,岂一剑之任耶!彼以剑侠称烈士者,真可谓不识侠者矣。呜呼!侠之一字,岂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一侠耳。夫剑之有术,亦非真英雄者之所愿也。何也?天下无不破之术也。我以术自圣,彼亦必以术自神,术而逢术,则术穷矣。曾谓荆卿而未尝闻此乎?张良之击秦皇也,时无术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术者,立为齑粉矣。故黄石老大嗔怪于圮桥之下也。嗣后不用一术,只以无穷神妙不可测识之术应之。灭秦兴汉,灭项兴刘,韩、彭之俎醢不及,萧何之械系不及,吕后之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术之有,况剑术耶?
吾是以深悲鲁勾践之陋也,彼其区区,又何足以知荆卿哉!荆卿者,盖真侠者也,非以剑术侠也。

《拜月》
此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以配《西厢》,不妨相追逐也。自当与天地相终始,有此世界,即离不得此传奇。肯以为然否?纵不以为然,吾当自然其然。详试读之,当使人有兄兄妹妹,义夫节妇之思焉。兰比崔重名,尤为闲雅,事出无奈,犹必对天盟誓,愿终始不相背负,可谓贞正之极矣。兴福投窜林莽,知恩报恩,自是常理。而卒结以良缘,许之归妹,兴福为妹夫,世隆为妻兄,无德不酬,无恩不答。天之报施善人,又何其巧欤

《红拂》
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弃家入海,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
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概多矣。今之乐犹古之乐,幸无差别视之其可!

【卷五 读史】

《曹公二首》
曹公欲以爱女嫁丁仪,五官中郎将曰:「妇人观貌,而丁仪目眇,恐爱女不悦。」后公与仪会,因坐而剧谈,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两目盲,犹当嫁女与之,何况但眇。是儿误我!」呜呼!曹公爱才而忘其眇,爱才而忘其爱,爱才而忘其女之所不爱,若曹公真可谓爱才之极矣!然丁掾亦何可当也?夫人以目眇为病,而丁掾独以目眇见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独能以双眼视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爱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纵可以不称岳翁,而不得不称以知已之主!

魏武病头风,方伏枕时,一见陈琳檄,即跃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是天下之良药不从口入而从心授也即起于见文章,是天下之真药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领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医之善用药,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难于有陈琳,而独难于有魏武。设使呈陈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为好,然未必递皆能愈疾也。
唯愈疾,然后见魏武之爱才最笃,契慕独深也。故吾不喜陈琳之能文章,而喜陈琳之遇知己。

盖知己甚难,虽琳亦不容不怀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岂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礼赋》,浩然「不才」诗,已弃之如秦、越人矣,况六朝之庸主哉!况沉、谢引短推长,僧虔秃笔自免,孝标空续《辨命》哉!

《杨修》
史称丞相主簿杨修谋立曾植为魏嗣,曹丕患之,以车载废麓,内吴质与之谋。修以白操,丕大惧,质曰:「无害也。」明日复以麓载绢而入,推验无人,操由是疑。又修每当就植,虑有关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条,敕门下随问应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杀修。此为实录矣。或以修聪敏异常,又与袁氏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爱才,今古所推,虽祢正平之无状,犹尔相容,陈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为记室,安得有此?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谋立临淄,为丕等所谮是的,盖临淄本以才捷爱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为知己。植既数与修书,无所避忌,修亦每于操前驰骋聪明,则修之不善韬晦,自宜取败。修与祢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败。

《贾谊》
班固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尽(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着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着于《传》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论也。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反成秽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具旷古双眼,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矣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之云,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
其视贾谊之通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
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沦议,遂为歌曰: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裡之绝。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之?皤须鹤发。从容庙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说。

《思旧赋》
向秀《恩旧赋》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耶?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复活几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犹为千古人豪所叹,而秀则已矣,谁复更思秀者,而乃为此无尽算计也耶!且李斯叹东门,比拟亦大不伦。「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莫曰先辈初无臧贬「七贤」者也。

《杨升庵集》
余读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贤,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尔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犹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叹恨于后时;同时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骥,比之如附青云。则圣贤之生死固大矣。
余读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阅诸序文,而序文又不载。此盖以为序人之文,只宜称赞其文云耳,亦犹序学道者必大其道,叙功业者必大其功,叙人品者必表扬其古,而岂知其不然乎?盖所谓文集者,谓其人之文的然必可传于后世,然后集而传之也。
则其人之文当皎然如日星之炳焕,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叙赞乎?彼叙赞不已赘乎?
况其人或未必能文,则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传,面遂赞而序之以传也?故愚尝谓世之叙文者多,其无识孙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显其父祖耳。不然,则其势之不容以不请,而又不容以不文辞者也。夫文而待人以传,则其文可知也,将谁传之也?若其不敢不请,又不敢辞,则叙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与生平之次第,使读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几桉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而序集皆不载,以故恨也。况复有矮子者从风吠声,以先生但可谓之博学人焉,尤可笑矣!

《唐贵梅传》
升庵先生《孝烈妇唐贵梅传》曰:「烈妇姓唐,名贵梅,池州贵池人也。笄年适朱,夫贫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与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复至池,见妇悦之,密以金帛赂姑。姑利其有,诲妇淫者以百数,弗听;迫之,亦弗听,加以箠楚,又弗听;继以炮烙,体无完肤,终不听。姑乃以妇不孝讼于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赂,倍加刑焉。本几死,然终不听也。商犹慕其色,令姑宾之。亲党咸劝妇曰:『何不吐实?』妇曰:『若然,全吾名而污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经于后园古梅树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将入室挺之。且骂且行,曰:『恶奴!早从我言,得金帛享快乐,今定何如也?』入室无见,寻至树下,乃知其死,因大恸哭。亲党咻曰:『生既以不孝讼,死乃称妪心,何以恸哭为?』姑曰:『妇在,吾犹有望;妇死,商人必倒赃。吾是以哭,非哭恶奴也。』尸悬于树三日,颜如生,樵夫牧儿见者咸堕泪。每岁梅月之下,隐隐见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终不敢举节。余舅氏喻士积薄游至池,闻其事,作诗吊之,归,属慎为传其事。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穷乡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济济之名区;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识字之女儿,而不可行于素读书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读书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为县,又非毛玉所产之巨邑名区乎?今通判贪贿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读书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贵梅宁死而不受辱,未曾读书而沐圣教者如彼:则先王之教化亦徒矣。「孝烈」二字,杨太史特笔也。夫贵梅之死烈矣,于孝何与?盖贵梅所以宁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而故忍死以为之讳哉?书曰「孝烈妇」,当矣。死三日而尸犹悬,颜如生,众人虽知而终不敢举,每岁之暮,白月照梅,隐隐如见,犹翼有知者乎?吁!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纵有别项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势与力而后肯。孰知数千裡之外,无干与之人,不用请求而遂以孝烈传其事也?杨太史当代名流,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设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亦不过赐额挂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谁知重之乎?自此传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闻,闻于舅喻士积。士积夙游贵池,亲见其事,曾为诗以吊之,故升庵作传,具载士积见闻始未,以上积可信也。
然则此传不但孝烈藉以章显,士积亦附以着名矣,传岂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当日之为,亦只谓贪其贿而人莫知也——贵梅已死,而谁为白也。孰知不白于贵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谁不知传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贵池人士咸知有赃吏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乡官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无孙子则已,苟有子,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父;苟有孙,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祖矣。盖同乡少年倾慕太史之日久矣,读其书,阅其事,则必私相告语。私相告语,未有不窃笑而背骂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积金钱以遗其孙子,使孙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孙子不敢认己也哉!太史之传,严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谓此传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复亟读而详录之,以为孝烈之外传云。

《茶夹铭》
唐右补阙綦毋旻着《代茶饮序》云:「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耗精,终身之苦斯大。获益则归功茶力,贻害则不谓茶灾。」余读而笑曰:「释滞消壅,清苦之益实多,瘠气耗精,情欲之害最大。获益则不谓茶力,自害则反谓茶殃。」吁!是恕已责人之论也。乃铭曰:我老无朋,朝夕唯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逐日子饭,不辨几钟,每夕余酌,不问几许。夙兴夜寐,我愿与子终始。子不姓汤,我不姓李,总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诗题辞》
升庵曰:「白慕谢东山,故自号东山李白。古子美云『汝与东山李白好』是也。刘昫修《唐书》,乃以白为山东人、遂致纷纷耳。」因引曾子固称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谓白生彰明县之青莲乡以实之。卓吾曰:蜀人则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断以范传正《墓志》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绵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谓实示。」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
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

《张千载》
庐陵张千载,字毅甫,别号一鹗,文山之友也。文山贵时,屡辟不出。及文山自广败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潜出相见,曰:「丞相往燕,千载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侧,三年供送饮食无缺。又密造一椟,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访知夫人欧阳氏在俘虏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梦其父怒曰:「绳钜未断!」其子惊觉,遽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李卓吾既书其事,遂为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李涉赠盗》
唐李涉《赠盗》诗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刘伯温《咏梁山泊分赃台》诗云:「突剡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何但梁山独擅名!」《汉书》云:「吏皆虎而冠。」《史记》云:「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
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盗者。因记得盗赠官吏亦有诗一首,并录附之:未曾相见心相识,敢道相逢不识君?一切萧何今不用,有赃抬到后堂分。肯怜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谓私行不是公,我道无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谁得似君来路宽?月有棒钱日有廪,我等衣食何盘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许,我得持强分廪去,驱我为盗宁非汝!

《封使君》
古传记言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复来。其地谣曰:「莫学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张禺山有诗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又曰:「昔日虎使君,呼之即惭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动牙齿。」又曰:「昔时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或曰此诗太激。禺山曰:「我性然也。」升庵戏之曰:「东坡嬉笑怒骂皆成诗,公诗无嬉笑,但有怒骂耶?」李卓吾复谑之曰:果哉怒骂成诗也!升庵此言,甚于怒骂。

《宋统似晋》
先生谓宋统似晋,余谓宋多贤君,晋无一主,即宋艺祖以比司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爱民好士之报,天亦不爽矣。徽、钦虽北辕,与怀、愍青衣行酒,跳足执盖,实大迳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虽稍得,然无主不乱,个个出走。自五丁开道以来,巴蜀遂为唐帝逃窜后户,与汉已大不侔矣。故谓宋比汉不得则可,谓比唐不得则不可,况比晋乎?晋之司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马师之强悍,马司昭之弑夺,而何可以比艺祖?
司马炎一名得志狭耶也,更济以贾南风之淫妒,问公私之虾蟆,而何可以比太宗?况仁宗四十年恭俭哉,神宗励精有为哉!所恨宋主无一刚耳。故余谓唐、宋一也,比之晋则已甚。若康节不答国祚之问,唯取架上《晋纪》以示,见徽、钦事符怀、愍,南渡事似江东,非以是遂为晋比也。

《逸少经济》
先生谓逸少「识虑精深,有经济才,而为书名所盖,后世但以翰墨称之,艺之为累大哉!」
卓吾子曰:艺又安能累人?凡艺之极精者,皆神人也,况翰墨之为艺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盖自寓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节,东汉名流,而与『建安七子』并称;骆宾王劲辞忠愤,唐之义士,而与『世拱四杰』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闲,可惜也!」
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闲岂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况也。

《经史相为表里》
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
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
故谓六经皆史可也。

《锺馗即终葵》
杨升庵曰:「《考工记》云:『大圭首终葵。』注:『终葵,椎也。齐人名椎曰终葵。』盖言大圭之首似椎也。《金石录》以为晋、宋人名。夫以终葵为名矣,后又讹为锺馗。俗又画一神像帖于门首,执椎以击鬼。好怪者便傅会说锺馗能啖鬼。画士又作《锺馗元夕出游图》,又作《锺馗嫁妹图》。文士又戏作《锺馗传》,言锺馗为开元进士,明皇梦见,命工画之。按孙逖、张说文集有《谢赐锺馗画表》,先于开元久矣,亦如石敢当,《急就章》中虚拟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门,书『太山石敢当』,文人亦作《石敢当传》。昧者相传,便谓真有其人矣。」
卓吾子曰:莫怪他谓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还更长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锺馗其人乎?终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后人可以名终葵,又后人独不可以名锺馗乎?假则皆假,真则皆真,先生勿太认真也!
先生又曰:「苏易简作《文房四谱》云:『虢州岁贡锺馗二十枚。』慎按:砚以锺馗名,亦即《考工记》终葵大圭之义,盖砚形如大圭耳。」

李卓吾曰:苏易简又以进士锺馗而讹呼石为锺馗矣。砚石为锺馗,锺馗为进士,进士为大圭首,大圭首为椎,总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劳也!

《段善本琵琶》
唐贞元中,长安大旱,诏移两地祈雨。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自谓街西无己敌也。盖楼弹新翻调《绿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乐器登楼弹之,移在枫香调中,妙技入神。昆仑大惊,请与相见,欲拜之为师。女郎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德宗闻名,召加奖赏,即令昆仑弹一曲。参师曰:「本领何杂耶?兼带耶声。」昆仑拜曰:「段师神人也。」德宗诏授康昆仑。参师奏曰:「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授。」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学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读书不若此,则不如不读;作文不若此,则不如不作;功业不若此,则未可言功业;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谓之人品乎?总之鼠窃狗偷云耳。无佛处称尊,康昆仑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诗画》
东坡先生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升庵曰:「此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定。」卓吾子谓改形不成画,得意非画外,因复和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杜子美云:「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此诗中画也,可以作画本矣。唐人画《桃源图》,舒元舆为之记云:「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视详玩,自觉骨戛青玉,身入镜中。」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座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为伯英再生。然则入眼便称好者,决非好也,决非物色之人也,况未必是吴之与庾,而何可以易识。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识,总若此矣。

《党籍碑》
「安石误国之罪,本不容诛;而安石无误国之心,天地可鉴。主意于误国而误国者,残贼之小人也,不待诛也。主意利国而误国者,执拗之君子也,尚可怜也。」
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未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犹是矣。故予每云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贪官之害但及千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儿孙。
余每每细查之,百不失一也。

《无所不佩》
王逸曰:「行清洁者佩芳,德光明者佩玉,能解结者佩觿,能决疑者佩抉。故孔子无所不佩也。」李卓吾曰:道学原重外饰,盖自古然矣,而岂知圣人之不然乎?古者男子出行不离剑佩,远行不离弓矢,日逐不离觿抉。佩玉名为随身之用,事亲之物,其实思患豫防,文武兼设,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道也,与丘田寓兵同括矣。意不在文饰,特假名为饰耳。后人昧其实也,以是为美饰而矜之。务内者从而生厌曰:「是皆欲为侈观者,何益之有!」故于今并不设备,而文武遂判。盖但文士不知武备,至于武人居常走谒,亦效文装矣:宽衣博带,雍雍如也,肃肃如也。一旦有警,岂特文人束手,武人亦宁可用耶?

《荀卿李斯吴公》
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书坑儒之李斯,以李斯为师,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吴公。人之贤否,信在自立,不系师友也。」
卓吾子曰:能自立者,必有骨也。有骨则可藉以行立。苟无骨,虽百师友左提右挚,其奈之何?一刻无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则自能奔走求师,如颜、曾辈之于孔子然,谓其不系师友,亦非也。

《宋人讥荀卿》
宋人谓卿之学不醇,故一传于李斯,即有坑儒焚书之祸。夫弟子为恶而罪及师,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则吴起亦可以累曾子矣。《盐铁论》曰:「李斯与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
卓吾子曰:使李斯可以累荀卿,则苞丘子亦当请封荀子矣。

《陈恒弑君》
升庵先生曰:「孔子沐浴而朝,于义尽矣。胡氏乃云『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是病圣人之未尽也。果如胡氏之言,则不告于君而擅兴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讨人哉!胡氏释之于《春秋》,朱子引之于《论语》,皆未知此理也。岳飞金牌之召,或劝飞勿班师,飞曰『此乃飞友,非桧友也。』始为当于义矣。」李卓吾曰:世固有有激而为者,不必问其为之果当也;有有激而言者,不必问其能践言与否也¨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留之以为天下后世之乱臣贼子惧可也。何必说尽道理,以长养乱贼之心乎?若说非义,则孔子沐浴之请亦非义矣。何也?齐人弑君,与鲁何与也?鲁人尚无与,又何与于家居不得与闻政事之孔子也?不得与而与,是出位之僭也。明知哀公三子皆不可与言而言,是多言之穷也。总之为非义矣。总之为非义,然总之为出于义之有所激也,总之为能使乱臣贼子惧也,即孔子当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笔削《鲁史》而后谓之《春秋》哉!先正蔡虚斋有《岳飞班师》一论,至今读之,犹令人发指冠,目裂眦,欲代岳侯杀秦桧、灭金虏而后快也,何可无此议论也?明知是做不得,说不得,然安可无此议论乎?安得无此议论乎

《王半山》
半山谓荆轲豢于燕,故为燕太子丹报秦。信斯言也,亦谓吕尚豢于周,故为周伐纣乎?
相知在心,岂在豢也,半山之见丑矣。且荆卿亦何曾识燕丹哉!只无奈相知如田光者荐之于先,又继以刎颈送之于后耳。荆卿至是,虽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咏荆卿》一首云:「荆卿原不识燕丹,祗为田光一死难。慷慨悲歌为击筑,萧萧易水至今寒。」又有《咏侯生》二首云:「夷门画策却秦兵,公子夺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万岁有侯嬴。」又「晋鄙合符果自疑,挥锤运臂有屠儿。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颈迎风一送之。」盖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际,遂以死送之耳。虽以死送公子,实以死送朱亥也。大哉宋儒之见,彼岂知英雄之心乎!盖古人贵成事,必杀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为赋而相灌输》
「为赋」二字甚明,何说未明也?盖为赋而相灌输,非为商而相灌输也。为赋而相灌输,即如今计户纳粮运租之类;为商而相灌输,乃是驱农民以效商贾之为。夫既驱农民以效商矣,又将驱何民以事农乎?若农尽为商,则田尽不辟,又将以何物为赋而相输灌也?曷不若令商自为之,而徵其税之为便乎?农有租赋之入,商有徵税之益,两利兼收,愚人亦知,而谓武帝不知耶?盖当时霍子孟辈,已不晓审夫均输之法之善矣,何况班盂坚哉!俗士不可语于政,信矣。

《文公着书》
「朱文公谈道着书,百世宗之。然观其评论古今人品,诚有违公是而远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录而称其道德文章,苏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诋之,谓得行其志,其祸又甚于安石。夫以安石之奸,则末减其已着之罪;以苏子之贤,则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
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学,文公恨之,直欲为洛党出气耳,岂其真无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
先生又曰:「秦桧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称其有骨力;岳飞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讥其横,讥其直向前厮杀。汉儒如董如贾,皆一一议其言之疵,诸葛孔明名之为盗,又议其为申、韩;韩文公则文致其大颠往来之书,亹亹千馀言,必使之不为全人而后己。盖自周、孔而下,无一人得兔者。忆文公注《毁誉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恶恶则已缓矣。』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无预诋之恶。』信斯言也,文公于此,恶得为缓乎?无乃自蹈于预诋人之恶也?」
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说得是耳。一苏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议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尽心尽力干办国家事一生。据其生平,了无不干之事,亦了不见其有干事之名,但见有嬉笑游戏,翰墨满人间耳。而文不识,则文公亦不必论人矣。

《闇然堂类纂引》
《闇然堂类纂》者何?潘氏所纂以自为鉴戒之书也。余读而善之,而目力竭于既老,故复录其最者以自鉴戒焉。夫馀之别潘氏多年矣,其初直为是木讷人耳,不意其能刚也。大抵二十馀年以来,海内之友寥落如辰星,其存者或年往志尽,则日暮自倒,非有道而塞变,则盖棺犹未定也。其行不掩言,往往与卓吾子相类,乃去华之于今日,其志益坚,其气益实,其学愈造而其行益修,断断乎可以托国托家而托身也。盖其暗室屋漏,暗然自修,不忘鉴戒,安能然乎?设余不见去华,几失去华也。余是以见面喜,去而思,思而不见则读其书以见之,且以示余之不忘鉴戒,亦愿如去华也。
夫鉴戒之书,自古有之,何独去华。盖去华此《纂》皆耳目近事,时日尚新,闻见罕接,非今世人士之所常谈。譬之时文,当时则趋,过(时)则顽。又譬之于曲则新腔,于词则别调,于律则切响,夫谁不侧耳而倾听乎?是故喜也。喜则必读,读则必鉴必戒。

《阿寄传》
钱塘田豫阳汝成有《阿寄传》,寄者,淳安徐氏僕也。徐氏昆弟别产而居:伯得一马,仲得一牛,季寡妇得寄。寄年五十馀矣,寡妇泣曰:「马则乘,牛则耕,踉跄老僕,乃费吾藜羹!」阿寄叹曰:「噫!主渭我力不牛马若耶!」乃画策营生,示可用状,寡妇悉簪珥之属,得金一十二两畀寄,寄则入山贩漆,期年而三其息,谓寡妇曰:「主无忧,富可立至矣。」
又二十年而致产数万金,为寡妇嫁三女,婚两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师教两郎,皆输粟入大学,而寡妇阜然财雄一邑矣。顷之,阿寄病且革,谓寡妇曰:「老奴马牛之报尽矣。」出枕中二楮,则家计巨细悉均分之,曰:「以此遗两郎君!」言讫而终。徐氏诸孙或疑寄私蓄者,窃启其箧,无寸丝粒粟之储焉。一妪一儿,仅敝缊掩体而已。
余盖闻之俞鸣和。又曰:「阿寄老矣,见徐氏之族,虽幼必拜,骑而遇诸途,必控勒将数百武以为常。见主母不睇视,女虽幼,必传言,不离立也。」若然,则缙绅读书明礼义者,何以加诸?以此心也,奉君亲,虽谓之大忠纯孝可也。
去华曰:「阿寄之事主母,与李元之报生父何以异?余尤嘉其终始以仆人自居也。三读斯传,起爱起敬,以为臣子而奉君亲者能如是,吾何忧哉?」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儿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顾复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
然则其天定者虽奴亦自可托,而况友朋;虽奴亦能致孝,而况父子。此所谓天性者,不过测度之语;所谓读书知孝弟者,不过一时无可奈何之辞耳。奴与主何亲也?奴于书何尝识一字也?是故吾独于奴焉三叹,是故不敢名之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视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为,我实不能也。

《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
唐子西云:「人君不论拨乱守文,要以制略为贵。《六韬》述兵权,多奇计,《管子》慎权衡,贵轻重;《申》、《韩》核名实,攻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药无高下,要在对病。万全良药,与病不对,亦何补哉?」又观《古文苑》载先主临终敕后主之言曰:「申、韩之书,益人意智,可观诵之。」《三国志》载孟孝裕问却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门所有耳。吾今所问,欲知其权略知调何如也。」
由此观之,孔明之喜申、韩审矣,然谓其为对病之药,则未敢许。夫病可以用药,则用药以对病为功,苟其用药不得,则又何病之对也?刘禅之病,牙关紧闭,口噤不开,无所用药者也,而问对病与否可欤?且申、韩何如人也?彼等原与儒家分而为六。既分为六,则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则各各有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举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点不得也。独儒家者流,泛滥而靡所适从,则以所欲者众耳。故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而论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八字盖之,可谓至当不易之定论矣。
孔明之语后主曰:「苟不伐贼,工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战以幸其不亡,何哉?岂谓病虽进不得药,而药终不可不进,以故犹欲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马懿、曹真诸人尚在,未可以侥幸也。六出祁山,连年动众,驱无辜赤子转斗数千裡之外,既欲爱民,又欲报主,自谓料敌之审,又不免幸胜之贪,卒之胜不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终陨矣,盖唯多欲,故欲兼施仁义;唯其博取,是以无功徒劳。此八字者,虽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尝论之,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此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术兼贵法、术,虽天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员纵横,虽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惮五就之劳,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立太甲而复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睁(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彷陈言,规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论申、韩而推言之,观者幸勿以为余之言皆经史之所未尝有者可也。

【卷六】

《读书乐并引》
曹公云:「老而能学,唯吾与袁伯业。」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犹能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虽然,此亦难强。余盖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能书细字。然此未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有亲宾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开卷便见人,便见其人终始之概。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皮面,或见体肤,或见血脉,或见筋骨,然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其实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的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胆而何?此又余之自谓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乐学,故作《读书乐》以自乐焉。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
哭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
弃置莫读,束之高屋,怡性养神,辍歌送哭。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
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冤!
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啸丛中,声震林鹘,歌哭相从,其乐无穷,寸阴可惜,曷敢从容!

<五七言长篇>
《富莫富于常知足》
富莫富于常知足,贵莫贵于能脱俗;贫莫贫于无见识,贱莫贱于无骨力。身无一贤曰穷,朋来四方曰达;百岁荣华曰夭,万世永赖曰寿。

解者曰:常知足则常足,故富;能脱俗则不俗,故贵。无见识则是非莫晓,贤否不分,黑漆漆之人耳,欲往何适,大类贫儿,非贫而何?无骨力则待人而行,倚势乃立,东西恃赖耳,依门傍户,真同仆妾,非贱而何?身无一贤,缓急何以,穷之极也。朋来四方,声应气求,达之至也。吾夫子之谓矣。旧以不知耻为贱亦好,以得志一时为夭尤好。然以流芳百世为寿,只可称前后烈烈诸名士耳,必如吾夫子,始可称万世永赖,无疆上寿也。

《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谢主人》
去年花比今年早,今年人比去年老。尽道人老不如旧,谁信旧人老亦好。秋菊总开旧岁花,人今但把新人夸。不见旧日龙山帽,至今犹共说孟嘉?去年我犹在阴山,今年尔复在江南。
而人错指前身是,一是文殊一瞿昙。花开于我复何有,人世那堪逢重九?举头望见钟山高,出门便欲跨牛首。袁生袁生携我手,欲往何之仍掣肘。虽有谢公墩,朝朝长在门。虽有阶前塔,高高未出云。褰裳缓步且相随,一任秋光更设施。天生我辈必有奇,感君雅意来相期。
入门秋色上高堂,烹茶为具呼儿郎。欢来不用登高去,扑鼻迎风尊酒香,子美空吟白髮诗,渊明采采亦徒疲。何如今日逢故知,菊花共看未开时!

<六言四句>
《云中僧舍芍药》
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其二
笑时倾城倾国,愁时倚树凭阑。尔但一开两朵,我来万水千山。

【增补】
<增补一>
《答李如真》
弟学佛人也,异端者流,圣门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轻易请教者,非一日矣。
盖恐其辟已也,谓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术业不同,未必能开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为无益之请,以虚度此有限时光,非敢忘旧日亲故之恩,如兄所云「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学问未曾明白,虽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报之而其道无由,非能报之而不为之报也。
承兄远教,感切难言。第弟禅学也,路径不同,可如之何!且如「亲民」之旨,「无恶」之旨,种种「不厌」「不倦」之旨,非不亲切可听,的的可行。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亲民事乎?学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谓我不厌乎?既未能不厌,又安能为不倦事乎?切恐知学则自能不厌,如饥者之食必不厌饱,寒者之衣必不厌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饥寒之甚,虽欲不厌,又可能耶?若不知学,而但取「不厌」者以为题目功夫,则恐学未几而厌自随之矣。欲能如颜子之好学,得欤?欲如夫子之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可得欤?况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盖或侗老足以当之,若弟则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学脉也。
何也?未能知学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尽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则亲之;其不如己者,不敢亲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损,不敢亲也。
既不敢亲,则恶我者从生焉,我恶之者亦从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贤不肖虽各不同,然为父者未尝不亲之也,未尝有恶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则田宅财帛欲将有托,功名事业欲将有寄,种种自大父来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为念也?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给,暮宿未知何处,寒衣未审谁授,日夕窃窃焉唯恐失所尚,无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谓也。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旧之人也,虽欲厚之而其遭固无从也。吁!安得大事遂明,轮回永断,从此一听长者之教,一意亲民而宗「不厌」「不倦」学脉乎!
且兄祗欲为仁,不务识仁,又似于孔门明德致知之教远矣;今又专向文学之场,精研音释等事,似又以为仁为第二义矣。杂学如此,故弟犹不知所请教也,非薄之调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过于前人,德行欲列于颜、闵,文学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数于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犹惶惶然恐终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贤不肖悬绝且千万馀裡,真不可概论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尔矣。(《李温陵集》卷一)

《答何克斋尚书》
某生于闽,长于海,丐食于卫,就学于燕,访友于白下,质正于四方。自是两都人物之渊,东南才富之产,阳明先生之徒若孙及临济的派、丹阳正脉,但有一言之几乎道者,皆某所参礼也,不扣尽底蕴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谋道矣,直煳口万裡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复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为麻城人,虽某亦自以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备,俗之人皆能颂公,某若加上辞,赘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李温陵集》卷一)

《又与从吾孝廉》
《经》云:「尘劳之俦,为如来种。」彼真正具五力者,向三界中作如意事,入魔王侣为魔王伴,全不觉知是魔与佛也。愿兄早了业缘,速登上第,完世间人,了出世法,乃见全力云。
近居龙湖,渐远城市,比旧更觉寂寞,更是弟之晚年便宜处耳、谓百姓生而六十,便免差役,盖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放之闲食,全不以世间事责问之矣,而自不知暇逸,可乎!
《弘明集》无可观者,只有一件最得意事。昔时读《谢康乐》,自负慧业文人,颇疑其夸;日于集中见其辨学诸篇,乃甚精细。此其自志学之年即事远公,得会道生诸名侣,其自负固宜。然则陶公虽同时,亦实未知康乐,矧遗民诸贤哉!谢公实重远公,远公实雅爱谢公,彼谓嫌其心杂不许入社者,俗士之妄语耳。远公甚爱贤,所见亦高,观其与人书,委曲过细,唯恐或伤,况谢公聪悟如是,又以师道事远公,远公安忍拒之!千载高贤埋没至今,得我方尔出见于世,此一喜也。主摩诘以诗名,论者虽谓其通于禅理,犹未遽以真禅归之,况知其文之妙乎!盖禅为诗所掩,而文章又为禅所掩,不欲观之矣。今观《六祖塔铭》等文章清妙,岂减诗才哉!此又一喜也。
意欲别集《儒禅》一书,凡说禅者依世次汇入,而苦无书;有者又多分散,如杨亿、张子韶、王精、文文山集皆分散无存。若《僧禅》则专集僧语,又另为一集,与《儒禅》并行,大约以精切简要为贵。使读者开卷了然,醍醐一味,入道更易耳。《华严合论》精妙不可当,一字不可改易,盖又一《华严》也。如向、郭注《庄子》,不可便以《庄子》为经,向、郭为注;如左丘明传《春秋》,不可便以《春秋》为经,左氏为传。何者?使无《春秋》,左氏自然流行,以左氏又一经也,使无《庄于》,向、郭自然流行,以向、郭又一经也。然则执向、郭以解《庄子》,据左氏以论《春秋》者,其人为不智矣。(《李温陵集》卷二)

《复耿中丞》
四海虽大而朋友实难,豪士无多而好学者益鲜。若夫一往参诣,务于自得,直至不见是而无闷,不见知而不悔者,则令弟子庸一人实当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见于庸,遂自谓可以死矣,而讵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兴言及此,我怀何如也!公素笃于天伦,五内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远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内,祝余之叹,岂虚也哉!屡欲附一书奉慰,第神绪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游词奉劝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问学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诣耳。夫古人明以此学为大学,此人为大人矣。夫大人者,岂寻常人之所能识耶?当老子时,识老子者惟孔子一人;当孔子时,识孔子者又止颜子一人。盖知已之难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时,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则亦不足以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数千裡之来,直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旷然离索,其谁陶铸我也?夫为学而不求友与求友而不务胜己者,不能屈耻忍痛,甘受天下之大炉锤,虽曰好学,吾不信也。欲成大器,为大人,称大学,可得耶?(《李温陵集》卷二)

《答周二鲁》
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适,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秕糠。此儒者之用,所以竟为蒙庄所排,青牛所诃,而以为不如良贾也。盖其朝闻夕可,虽无异路,至于用世处身之术,断断乎非儒者所能企及。后世稍有知其略者,犹能致清净宁一之化,如汉文帝、曹相国、汲长孺等,自利利他,同归于至顺极治,则亲当黄帝、老子时又何如耶?仆实喜之而习气太重,不能庶几其万一,盖口说自适而终是好适人之适,口说为已而终是看得自己太轻故耳。
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处众人之所恶,则几于道矣。」卜在黄安时,终日杜门,不能与众同尘;到麻城,然后游戏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间,始能与众同尘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与中丞犹有辩学诸书也。自今恩之,辩有何益!祗见纷纷不解,彼此锋锐益甚,光芒愈炽,非但无益而反涉于吝骄,自蹈于宋儒攻新法之故辙而不自知矣。岂非以不知为己,不知自适,故不能和光,而务欲以自炫其光之故与!静言思之,实为可耻。故决意去发,欲以人山之深,免与世人争长较短。盖未能对面忘情,其势不得不复为闭户独处之计耳,虽生死大事不必如此,但自愧劳扰一生,年已六十二,风前之烛,曾无几时,祝自此以往,皆未死之年,待死之身,便宜岁月日时也乎!若又不知自适,更待何时乃得自适也耶?且游戏玩耍者,众人之所同,而儒者之所恶;若落发毁貌,则非但儒生恶之,虽众人亦恶之矣。和光之道,莫甚于此,仆又何惜此几茎毛而不处于众人之所恶耶?
非敢自谓庶几于道,特以居卑处辱,居退处下,居虚处独,水之为物,本自至善,人特不能似之耳。仆是以勉强为此举动,盖老而无用,尤相宜也。
白下此时,五台先生在刑曹,而近溪先生亦已到。仆愧老矣,不能匍匐趋侍,兄既同官于此,幸早发兴一会之,五台先生骨刚胆烈,更历已久,练熟世故,明解朝典、不假言矣。
至其出世之学,心领神解,又已多年,而绝口不谈,逢人但说因说果,令人鄙笑。遇真正儒者,如痴如梦,翻令见疑。则此老欺人太甚,自谓海内无人故耳。亦又以见此老之善藏其用,非人可及也。只有丈夫志愿,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磋过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学道,盖真正英雄,真主侠客,而能回光敛焰,专精般若之门者,老而糟粕尽弃,秽恶聚躬、盖和光同尘之极,俗儒不知,尽道是实如此不肖。老子云:「天下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盖大之极则何所不有,其以为不肖也固宜。人尽以此老为不肖,则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则此老益以贵矣。又何疑乎!仆实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后世之第一流也。用世处世,经世出世,俱已至到。风但细心听客,决知尺有大受用处也。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适处也,不真为己处也。何也?兄未尝问我此两人,又未尝欲会此两人者,我何故说此两人至此极也,岂非心肠太热之故欤!一笑!一笑!(《李温陵集》卷四)

《答周柳塘》
耿老与周书云,「往见说卓吾狎妓事,其书尚存,而顷书来乃谓弟不能参会卓吾禅机。
昔颜山农于讲学会中忽起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士友至今传为笑柄。卓吾种种作用,无非打滚意也。第惜其发之无当,机锋不妙耳。」又谓「鲁桥诸公之会宴邓令君也,卓吾将优旦调弄,此亦禅机也,打滚意也。盖彼谓鲁桥之学,随身规矩太严,欲解其枷锁耳。
然鲁桥之学,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见其举动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横,安能悟之令解脱哉!」又谓「卓吾曾强其弟狎妓,此亦禅机也。」又谓「卓吾曾率众僧入一嫠妇之室乞斋,卒令此妇冒帷簿之羞,士绅多憾之,此亦禅机也。夫子见南子是也。
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必其人可与言者。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故求之妇人之中。
吾党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过矣。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
余观侗老此书,无非为我掩丑,故作此极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平吃亏正在掩丑着好,掩不善以着善,堕在「小人闲居无所不至」之中,自谓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
幸赖真切友朋针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觉悟知非,痛憾追省,渐渐发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犹在诈善掩恶途中,未得全真还元,而侗老乃直以我为丑,曲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学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裡相求意也。迹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谓丑者,亦据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为丑则人共丑之,俗人以为美则人共美之。
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习见如是,习闻如是。闻见为主于内,而丑美遂定于外,坚于胶脂,密不可解,故虽有贤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况顽愚固执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虽以是为定见,贤人君子虽以是为定论,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发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见以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广众之下,亦其势然耳。夫子所谓独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谓也。故《大学》屡言慎独则毋自欺,毋自欺则能自慊,能自慊则能诚意。能诚意则出鬼门关矣。人鬼之分,实在于此,故我终不敢掩世俗之所谓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决不忍为我粉饰遮护至此矣。
中间所云「禅机」,亦大非是。夫祖师于四方学者初入门时,未辩深浅,顾以片言单词,或棒或喝试之,所谓探水竿也。学者不知,粘着竿头,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虚实分矣。后学不知,指为机锋,已自可笑。况我则皆真正行事,非禅也;自取快乐,非机也。我于丙戌之春,脾病载余,几成老废,百计调理,药转无效。及家属既归,独身在楚,时时出游,恣意所适。然后饱闷自消,不须山查导化之剂;郁火自降,不用参蓍扶元之药;未及半载而故吾复矣。乃知真药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牵强,则到处从众携手听歌,自是吾自取适,极乐真机,无一虚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与禅机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辈相随;弟以我故随我,我得所托矣。弟辈何故弃妻孥从我于数千裡之外乎?心实怜之,故自体念之耳,又何禅机之有耶?
至于嫠妇,则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来,遣家属后,彼氏时时送茶馈果,供奉肉身菩萨,极其虔恪矣。我初不问,惟有等视十方诸供佛者,但有接而无答也。后因事闻县中,言语颇杂,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诸友所知也。然我心终有一点疑:以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虽强亦誓不许,专心供佛,希图来报,如此诚笃,何缘更有如此传闻事,故与大众共一访之耳。此氏有嗣子三十余岁,请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访问,乃知孤寡无聊,真实受人欺吓也。其氏年已不称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亲属无堪倚者,子女俱无,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怜之耳。此又与学道何与乎?念我入麻城以来,三年所矣,除相爱数人外,谁肯以升合见遗者?氏既初终如一,敬礼不废,我自报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禅机之有,而以见南子事相证也?大抵我一世俗庸众人心肠耳,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人皆见南子,吾亦可以见南子,何禅而何机乎?子路不知,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而况千载之下耶!人皆可见,而夫子不可见,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无不可者,而何不可见之有?若曰礼,若曰禅机,皆子路等伦,可无辩也。
所云山农打滚事,则浅学未曾闻之;若果有之,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又以为禅机也?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大廷广众之中,馅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而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滚将去。余谓山农亦一时打滚,向后绝不闻有道山农滚者,则虽山农亦不能终身滚,二况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闻学山农滚者,而何必愁人之学山农滚也?此皆平日杞忧太重之故,吾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
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本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也。山农为己之极,故能如是,倘有一毫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为己便是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已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盖山农欲于大众之中试此机锋,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会深契,山农亦未始不乐也。吾又安知其中无聪明善悟者如罗公其人,故作此丑态以相参乎?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罗公其人者在,则一打滚而西来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传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于一人领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说矣。其亦太徇外而为人矣。
至于以刘鲁桥为恭敬,又太悖谬」老之粗浮有可怜悯者,不妨饶舌重为注破,何如?夫恭敬岂易易耶!古人一笃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鲁桥之恭乎?吾特恨鲁桥之未恭耳,何曾以恭为鲁桥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鲁桥之敬乎?吾特憾鲁桥之未敬耳,问曾以敬为鲁桥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鲁桥便以为恭敬,则临朝端默如神者决不召祸败。卫士传餐,衡石程书,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
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则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学之,则为赵括读父书,优孟学孙叔,岂其真乎!岂得不谓之假乎!诚可笑也。
弟极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终不敢以庸众人之心事兄与侗老者,亦其禀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而假为世间承奉之语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时之忻悦已耶!(《李温陵集》卷四)

处处抓痛挠痒,种种奇谈怪论,

不堪释疑解惑,大可消愁破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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