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子杂说》(明《顾氏文房小说》本)
艾子行于海上,见一物圆而褊,且多足,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蝤蛑也。”既,又见一物圆褊多足,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螃蟹也。”又于后得一物,状貌皆若前所见,而极小,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彭越也。”艾子喟然歎曰:“何一蟹不如一蟹也!”
艾子使于魏,见安厘王,王问曰:“齐,大国也,比年息兵,何以为乐?”艾子曰:“敝邑之君好乐,而群臣亦多效伎。”安厘王曰:“何人有伎?”曰:“淳于髡之笼养,孙膑之踢球,东郭先生之吹竽,皆足以奉王欢也。”安厘王曰:“好乐不无横赐,奈侵国用何?”艾子曰:“近日却告得孟尝君处,借得冯驩来,索得几文冷债,是以饶足也。”
齐地多寒,春深未莩甲。方立春,有村老挈苜蓿一筐,以馈艾子,且曰:“此物初生,未敢嚐,乃先以荐。”艾子喜曰:“烦汝致新。然我享之后,次及何人?”曰:“献公罢,即刈以喂驴也。”
最喜此段,村老忠爱殷勤之态可掬。
艾子行,出邯郸。道上,见二媪相与让路。一曰:“媪几岁?”曰:“七十。”问者曰:“我六十九。然则,明年当与尔同岁矣。”
艾子一夕疾呼一人鑽火。久不至,艾子呼促之。门人曰:“夜暗,索鑽具不得。”谓先生曰:“可持烛来,共索之矣。”艾子曰:“非我之门,无是客也。”
齐王一日临朝,顾谓侍臣曰:“吾国介于数强国间,岁苦支备,今欲调丁壮,筑大城,自东海起连即墨,经太行,接轩辕,下武关,逶迤四千裡,与诸国隔绝,使秦不得窥吾西,楚不得窃吾南,韩、魏不得持吾之左右,岂不大利邪?今,百姓筑城,虽有少劳,而异日不複有征戍侵虞之患,可以永逸矣。闻吾下令,孰不欣跃而来耶?”艾子对曰:“今旦大雪,臣趋朝,见路侧有民,裸露僵踣,望天而歌。臣怪之,问其故,答曰:‘大雪应候,且喜明年人食贱麦,我即今年冻死矣。’正如今日筑城,百姓不知享永逸者在何人也。”
艾子使于秦,还,语宣王:“秦昭王有吞噬之心,且其状貌又正虎形也。”宣王曰:“何质之?”曰:“眉上五角耸,目光烂然,鼻直口哆,丰颐壮臆;每临朝,以两手按膝,望之,宛然镇宅狮子也。”
艾子曰:“田巴居于稷下,是三皇而非五帝,一日屈千人,其辨无能穷之者。弟子禽滑厘出,逢嬖媪,揖而问曰:‘子非田巴之徒乎?宜得巴之辨也。媪有大疑,愿质于子。’ 滑厘曰:‘媪姑言之,可能折其理。’媪曰:‘马鬃生向上而短,马尾生向下而长,其故何也?”滑厘笑曰:‘此殆易晓事,马鬃上抢,势逆而强,故天使之短;马尾下垂,势顺而逊,故天以之长。’媪曰:‘然则人之发上抢,逆也,何以长?须下垂,顺也,何以短?’滑厘茫然自失,乃曰:‘吾学未足以臻此,当归谘师,媪幸专留此,以须我还,其有以奉酬,’即入见田巴曰:‘适出,嬖媪问以鬃尾长短,弟子以逆顺之理答之,如何?’曰:‘甚善。’滑厘曰:‘然则媪申之以须顺为短,发逆而长,则弟子无以对,愿先生折之。媪方坐门以俟,期以馀教诏之。’巴俛首久之,乃以行呼滑厘曰:‘禽大禽大,幸自无事也,省可出入。’”
艾子曰:“尧治天下久而耄勤,呼许由以禅焉。由入见之,所居土阶三尺,茅茨不剪,采掾不斫,虽逆旅之居,无以过其陋。命许由食,则饭土鉶,啜土器,食粗粝,羹藜藿,虽厮监之养,无以过其约。食毕,顾而言曰:‘吾都天下之富,享天下之贵,久而厌矣,今将举以授汝,汝其享吾之奉也。’许由顾而笑曰:‘似此富贵,我未甚爱也。’”
秦破赵于长平,坑众四十万,遂以兵围邯郸。诸侯救兵列壁,而不敢前,邯郸垂亡。平原君无以为策,家居愁坐,顾府吏而问曰:“相府有何未了公事?”吏未对,辛垣衍在坐,应声曰:“唯城外一伙窃盗未获耳。”
公孙龙见赵文王,将以夸事眩之。因为王陈“大鹏九万裡”、“钓连鼇”之说。文王曰:“南海之鼇,吾所未见也,徒以吾赵地所有之事报子。寡人之镇阳,有二小儿,曰东里,曰左伯,共戏于渤海之上。须臾,有所谓鹏者,群翔于水上,东里遽入海以捕之,一攫而得。渤海之深,才及东里之胫。顾何以贮也?于是挽左伯之巾以囊焉。左伯怒,相与斗之,久不已。东里之母,乃拽东里回。左伯举太行山掷之,误入东里之母,一目昧焉。母以爪剔出,向西北弹之,故太行中断;而所弹之石,今为恒山也。子亦见之乎?”公孙龙逡巡丧气,揖而退。弟子曰:“嘻,先生持大说以夸眩人,宜其困也。”
营丘士,性不通慧。每多事,好折难而不中理。一日,造艾子问曰:“凡大车之下,与橐駞之项,多缀铃铎,其故何也?”艾子曰:“车、駞之为物,甚大且多。夜行,忽狭路相逢,则难于回避。以藉鸣声相闻,使预得回避耳。”营丘士曰:“佛塔之上,亦设铃铎,岂谓塔亦夜行,而使相避邪?”艾子曰:“君不通事理,乃至如此。凡鸟鹊多托高以巢,粪秽狼藉。故塔之有铃,所警鸟鹊也,岂以车驼比耶?”营丘士曰:“鹰鹞之尾,亦设小铃,安有鸟鹊巢于鹰鹞之尾乎?”艾子大笑曰:“怪哉,君之不通也!夫鹰隼击物,或入林中,而绊足縚线,偶为木之所绾,则振羽之际,铃声可寻而索也,岂谓防鸟鹊之巢乎?”营丘士曰:“吾嚐见挽郎秉铎而歌,虽不究其理,今乃知恐为木枝所绾,而便于寻索也。抑不知挽郎之足者,用皮乎?用线乎?”艾子愠而答曰:“挽郎乃死者之导也,为死人生前好诘难,故鼓铎以乐其尸耳。”
赵以马服君之威名,擢其子括为将,以拒秦,而适当武安君白起,一战军破,掠赵括,坑其众四十万,邯郸几败。艾子闻之曰:“昔有人将猎而不识鹘,买一凫而去。原上兔起,掷之使击。凫不能飞,投于地;再掷,又投于地,至三四,凫忽蹒跚而人语曰:‘我鸭也,杀而食之,乃其分,奈何加我以抵掷之苦乎?’其人曰:‘我谓尔为鹘,可以猎兔耳,乃鸭耶?’凫举掌而示,笑以言曰:‘看我这脚手,可以搦得他兔否?’”
艾子一日观人诵《佛经》者,有曰:“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艾子喟然歎曰:“佛,仁也,岂有免一人之难,而害一人之命乎?是亦去彼及此,与夫不爱者何异也?”因谓其人曰:“今为汝体佛之意而改正之,可者乎?曰:‘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都没事。’”
艾子浮于海,夜泊岛峙。中夜闻水下有人哭声,複若人言,遂听之。其言曰:“昨日龙王有令:‘应水族有尾者斩。’吾鼍也,故惧诛而哭;汝蛤蟆无尾,何哭?”複闻有言曰:“吾今幸无尾,但恐更理会蝌蚪时事也。”
艾子使于燕,燕王曰:“吾小国也,日为强秦所侵,征求无已,吾国贫,无以供之,欲革兵一战,又力弱,不足以拒敌,如之何则可?先生其为谋之。”艾子曰:“亦有分也。”王曰:“其有说乎?”艾子曰:“昔有龙王,逢一蛙于海滨,相问讯后,蛙问龙王曰:‘王之居处何如?’王曰:‘珠宫贝阙,翬飞璿题。’龙複问:‘汝之居处何若?’蛙曰:‘绿苔碧草,清泉白石。’複问曰:‘王之喜怒如何?’龙曰:‘吾喜,则时降膏泽,使五穀丰稔;怒,则先之以暴风,次之以震霆,继之以飞电,使千裡之内,寸草不留。’龙问蛙曰:‘汝之喜怒何如?’曰:‘吾之喜,则清风明月,一部鼓吹;怒,则先之以努眼,次之以腹胀,然后至于胀过而休。’”于是,燕王有惭色。
艾子一夕梦一丈夫,衣冠甚伟,谓艾子曰:“吾东海龙王也,凡龙之产儿女,各与江海为婚姻,然龙性又暴,又以其类同,少相下者。吾有小女,甚爱之,又其性尤戾,若吾女更与龙为匹,必无安谐,欲求耐事而易製者,不可得,子多智,故来请问,姑为我谋之。”艾子曰:“王虽龙,亦水族也,求婿,亦须水族。”王曰:“然。”艾子曰:“若取鱼,彼多贪饵,为钓者获之,又无手足;若取鼋鼍,其状丑恶;唯虾可也。”王曰:“无乃太卑乎?”艾子曰:“虾有三德:一无肚肠,二割之无血,三头上带得不洁,是所以为王婿也。”王曰:“善。”
艾子行水涂,见一庙,矮小而装饰甚严。前有一小沟,有人行至,水不可涉。顾庙中,而辄取大王像横于沟上,履之而去。複有一人至,见之,再三歎之曰:“神像直有如此亵慢!”乃自扶起,以衣拂饰,捧至座上,再拜而去。须臾,艾子闻庙中小鬼曰:“大王居此以为神,享里人祭杞,反为愚民之辱,何不施祸以谴之?”王曰:“然则祸当行于后来者。”小鬼又曰:“前人以履大王,辱莫甚焉,而不行祸;后来之人,敬大王者,反祸之,何也?”王曰:“前人已不信矣,又安祸之!”艾子曰:“真是鬼怕恶人也!”
艾子有从禽之僻,畜一猎犬,甚能搏兔。艾子每出,必牵犬以自随。凡获兔,必出其心肝以与之食,莫不饫足。故凡获一兔,犬必播尾以视艾子,自喜而待其饲也。一日出猎,偶兔少,而犬饥已甚,望草中二兔跃出,鹰翔而击之,兔狡,翻複之际,而犬已至,乃误中其鹰,毙焉,而兔已走矣。艾子匆遽将死鹰在手,歎恨之次,犬亦如前摇尾而自喜,顾艾子以待食。艾子乃顾犬而骂曰:“这神狗犹自道我是里。”
艾子出游,见一妪,白髮而衣衰粗之服,哭甚哀。艾子谓曰:“妪何哭而若此之哀也?”妪曰:“吾哭夫也。”艾子曰:“妪自高年,而始哭夫,不识夫谁也?”曰:“彭祖也。”艾子曰:“彭祖寿八百而死,固不为短,可以无恨。”妪曰:“吾夫寿八百,诚无恨;然又有寿九百而不死者,岂不恨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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