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6日星期二

休得要乔妆行径——《金雀记·乔醋》(圈点《缀白裘》第八十)




金雀记 乔醋
(小生上)
【引】承恩命,除授新任河阳令;种花满县,曷胜荣幸?
赋罢气凌霄汉,文成口吐珠玑。夜扶老叟青藜,杖上红光焰起。下官自到任以来,且喜黎民从约,士子循文,坐致物阜民安,一见太平景象。又得山公近与嵇阮诸君子会集于此,因此多觅奇花异卉,时时相邀,共谈诗酒。前差瑶琴遍访名花异种,待他回来便知端的。
(付上)正欲清谈逢客至,偶思小飮报花开。老爷,瑶琴叩头。(小生)瑶琴,你回来了么?(付)正是,回来了。(小生)所觅奇花,今有几种?(付)花样甚多,花名不一,止带得一种金雀花回来。老爷请看。
按原著有诗报花名,末句为“更有一般真奇异。菊名金雀实堪夸。”想来此花为菊花之一种。而不是蔷薇目豆科植物金雀花(即“金雀花王朝”之所谓“金雀花”)。
(小生)这花生得果然古怪。(付)古怪,古怪,眞古怪!说来一场好惊骇。老爷请看这封书,管敎泪湿香罗带(小生)有什么书?取来我看。把这花供在书房中。你自茶饭去。(付)晓得。(下)(小生)待我拆开看来。『遭兵守志入空门,幸遇瑶琴达远音。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
【太师引】〔呀!〕顿心惊,蓦地如悬罄,止不住盈盈泪零。记当日在长亭分袂,问归期,细嘱叮宁;却缘何身罹陷阱?幸喜得保全躯命劈鸳鸯,是猖狂寇兵。最堪怜,蓬踪浪迹似浮萍!
(丑内)请夫人下轿。(旦上,丑随上)
【赚】远涉兼程,已到河阳锦绣城。(丑)此是官衙近。(旦)〔彩鹤,〕忙行通报便相迎。
(丑)晓得。(进介)老爷,彩鹤叩头。(小生)彩鹤,夫人到了么?(丑)是。到了。(小生)分付开正门。(丑)分付开正门。(内)吓。(小生)
出公庭。
夫人在那里?(相公。(小生)夫人请。(旦)相公请。
喜今官爵威仪盛,不弃糟糠感至诚。
(小生)说那里话?夫人请上,下官有一拜。(旦)妾身也有一拜。(同拜介)(小生)
眞侥幸,偶因代赋承新命,有惭为令。
(付上)启爷,外面有紧急公文,请老爷上堂挂号发遣。(小生)看大衣服过来。(付)是。(小生)夫人请少坐待,下官出去发遣了文书,卽刻就来与夫人细谈。(旦)请便。(小生)请坐了。(付)开门。(内)吓。(小生下,失书介)(旦)呀!你看相公袖中遗下什么东西?待我拾起来看。(念书介)『遭兵守志入空门,幸遇瑶琴达远音。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吓!原来是巫妹所寄之书;可见相公时刻在念。如今我且藏在袖中,慢慢把言语打动他便了。
【前腔】剪雪裁冰,袖失遗书似薄情。〔巫妹吓,〕似杨花性,沾泥飞絮类书生。
(内)掩门。(小生上)
见卿卿〔夫人吓,〕今朝喜得交鸳颈。(旦)不负当年金雀盟。
(小生)是吓,我与夫人所分金雀,想必带来也?(旦)当年惜别,金雀轻分;今日重逢,依然成对吓。去。(小生)那里去?(旦)你可去取来,待我仍以绣线同心系于一处。(小生)是。多谢夫人的美意。待下官去取来。(旦)快去取来。(小生)是吓。待夫人仍以绣线同心系于一处。好吓,好个『同心』两字!待下官去取来。(旦)快去取来。看他到那里去取?(小生)呀!且住,夫人初到,未可轻言巫姬一事。他到提起金雀,叫我将什么与他对合呢?(旦)相公。(小生)来了。吓,吓,有了。待我就将巫彩凤所寄之书与他一看,或者见他为我守志投崖,接来完聚,也未可知。有理。(旦)相公。(小生)吓,就来了。(摸袖介)呀!何为书不见了?呀!那里去了?(旦)相公快来。(小生)来了。(旦)金雀呢?(小生)有吓。(旦)取来。(小生)是。(欲走,旦扯住介)(旦)那里去?(小生)请坐了。不是吓,下官一时寻不见书箱上锁匙,所以不曾取来;待寻见了锁匙,就有金雀取与夫人了。(旦)
眞薄幸!
(小生)呀!那见下官薄幸?(旦)
缘何陇蜀相兼幷?这般渴病!
小生夫人太多心了。那金雀好好藏在书箱内,就是明日取与夫人,也未为迟。(旦)吓!在书箱内么?(小生)在,在书箱内。(旦)咳!那金雀乃至灵之物,先已飞到我袖中来了。(小生)吓!在夫人袖中?(旦)在我袖中。(小生)岂有此理?不信。(旦)你不信么?待我取出来。(小生)取出来。(旦)这不是?(小生)这是夫人的。(旦)不差,是我的。(小生)如何?可是夫人的?(旦)还有。(小生)吓!还有?一发取出来看。(旦)这不是一对?(小生)呀!这又奇了!(旦)咳!相公吓!
【江头金桂】休得要乔妆行径。我跟前,不耐听。
(小生)那金雀有个元故吓!(旦)
金雀当年婚订,得谐双姓;绾红丝,牵定盟。
(小生)夫人取来,待下官再看看。(旦)
我与你鸳鸯交颈,连枝同并。
(小生)夫人,今日重逢,合当欢喜。(旦)
只合气求相应,共享安宁。
(小生)夫人说得是。(旦)
如何觊傍枝,觅小星?
(小生)夫人太多心了,下官那有此事?(旦)
你言清浊行(行浊)
(小生)并无浊行。(旦)
亏心短行。
小生有甚短行?(
你还要语惺惺?
(小生)何曾饶舌?(旦)走来。(小生)在。(旦)
这题诗绝句(指书介)伊谁寄?
(小生)阿呀,好奇怪!怎么这书也在夫人处?(旦)
雀解双飞却怎生?
(掷书介)(小生)夫人吓:
【前腔】非是我亏心短行〔夫人吓,〕你从来贤惠称。
(旦)我一向原是贤惠的,今日权且不贤惠这一遭。(小生)呀!这也是儿女之态吓。
一自与卿卿分手,良朋胥庆,喜巫--
巫什么巫什么?(小生
喜巫姬守志坚贞。
(旦)我不晓得什么无鸡,有鸡!(小生)夫人,不是有无之无。那巫姬者,名彩凤,乃青楼守志之女子也。(旦)青楼女子守什么志来?
这夫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做婊子立牌坊”,原是人间常态。
(小生)阿呀,守志㖸。(搿旦介)(旦)不识羞!(推介)(小生)我说与夫人听,我与山公名山酌酒,见他执爵彷徨,举止羞耻。山公细鞫其情,顿生怜悯。下官实无意于他,当不过山公再三撺掇。(旦)山公作得主?(小生)山公做主的。下官也是没奈何。
因此上,未闻尊命,偶遇私成。
(旦)可又来?你旣有意于他,何不先着人来报我知道,然后成事?而乃率意竟行。这等大胆!可恶!(小生)夫人,这节事,下官元有些欠通。夫人,这时节元要差人来报,怎奈一时情牵,欲罢不能,只得不吿而娶。(旦)呀!好个不吿而娶!(小生)若是夫人见他守志投崖,未免也要见怜。(旦)我到不晓得什么见怜!(坐介)(小生)我偏要见怜!(扯开旦自坐介)(旦)掷果之生,你好不知耻也!(小生)耻吓!吓,夫人,那巫姬元无一端可取吓。(旦)住了!旣无一端,元何两下相投?(小生)不是这等说。哪!
闻说寇兵入境,他投崖捐躯,感神救之为尼僧。
(旦)可又来?他旣做了尼僧,也是六根清净之人,你又去纒他怎的?(小生)夫人旣知道了,我就差人去叫他来伏侍夫人便了。(旦)官衙内岂无丫环伏侍?要这尼僧伏侍?不劳!(小生)岂有此理。卽刻差人去。吓!那个在?(旦)呀!官衙中岂容尼僧出入?成不得!(小生)夫人,不要作难㖸。
望海涵仁宥,毕吾狂兴。
(旦)你本是狂生,如今的兴太狂了些。(小生)夫人,你若是肯相容,
免得意盈盈。
(旦)不许!(小生)若夫人执意不许,我就--(旦)就什么?(小生)就跪。(跪介)(旦)呀!堂堂县令,作此丑态,家人每看见了,可不羞耻?(小生)家人每看见我跪的夫人,何妨?(旦)起来。(小生)候夫人见允了纔敢起来。(旦)起来了纔说。(小生)如此。(立起揖介)多谢夫人见允。(旦)此事断然成不得,你休要作此想!(小生)阿呀,就不成也罢,不要气坏了身子。咳!只是异哉金雀,元何都在夫人处?
正是鹿迷郑相难分辨;〔唔,〕难道蝶梦庄周不易明?
《列子·卷第三·周穆王篇》
郑人有薪于野者,偶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请敎夫人明白(旦)路上辛苦,要去安歇了。有话明日说罢。(小生)夫人莫辞劳倦,下官还要与夫人接风。(旦)接风么?待你心上人来罢。(小生)夫人,难道你倒不是我心上人么?(旦)放手!(小生)要与夫人接风。(旦)啐!(推小生跌介)(旦下)(丑上)好跌吓!此跌美跌,非凡之跌,乃天下第一跌也。(小生)狗才!我老爷下阶错步。(丑)弗是错步,倒是人吃--(小生)吃什么?(丑)拉里吃醋。(小生)狗才!(丑)老爷,夫人关子房门弗肯开个哉,倒弗如到书房里去修修旧罢。(小生踢丑介)这狗才可恶!(下)(丑)弗要踢咭,踢碎子无得用哉个藥。话巴,笑煞!再弗晓得怕家婆个风气直头野箉拉哈!(下)
吴书荫《北大藏程砚秋玉霜簃戏曲珍本丛刊序 》
清末民初,在北京梨园界中,藏钞本戏曲最富者,一爲金匮陈氏,一爲怀宁曹氏,两家所藏,约计四千馀册。金匮陈氏,指清嘉庆、咸丰时着名崑曲演员陈金雀,他祖籍金匮(今江苏无锡),寓居于苏州。他原名双贵,字熙堂,号金觉。幼师从老教习徐懋德,学习声律音韵。嘉庆十六年(1811),由苏州织造府选送南府司乐,拜师孙茂林,习小生。因首演《金雀记•乔醋》,得到嘉庆皇帝的赏识,赐名“金雀”,遂以此名行世。道光七年(一八二七),南府改制,裁退民籍学生,金雀依附外班演出。“每当广筵通肆,按拍倚声,听者无不击节,信绝技也”。
《远山堂曲品》评《金雀记》:“轻倩之词,利于搬演,不耐咀嚼。”然《乔醋》一出长演不衰。但【太师引】唱好,便值回票价,【江头金桂】也婉啭动听。记得当年卞孝萱教授讲授《中国文化史》课,曾说:昆剧写尽知识分子的可爱与可笑。于《乔醋》、《泼粥》,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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