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5日星期二

秋天行走


        秋天到了。加拿大的秋天像中途停靠的高速列车,刚进站台,又迫不及待地要开走。这里的人们,对于秋游,更像是拿了张性价比极高、有效期极短的观光优惠券,不在感恩节假期赶紧用完,那就亏大发了!
       我等积年移民,入乡随俗。秋风起,脚步急,注定要外出走走。
        只是著名风景区已然走得烂熟,且那里游人猬集,再走不出恬静悠然的好心境。整个加拿大就是个大花园,何处不可游?只拣游人少处行便了。我就是这个主意。
        英雄所见往往略同,凡人思路常常一致。来至期待的曲径通幽处,“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山脚下诺大的开阔地已经停满各种小型车辆。场地边角处,一辆簇簇新的小跑车正见缝插针又奋不顾身地向一小沙堆冲刺,蹈舞扬尘,众人避易。再远处,一座无人值守的自动泊车收费机提醒人们:若打此处过,留下买路钱。百疏无一密的围栏,茕茕孑立的茅房,茅房外蜿蜒曲折、长蛇摆尾般的排队行列,明白地告诉大家:别看今日闹得欢,这里曾经很孤单。
         队列长长,终能够进茅房得解放。那茅房真个是名实相当:陋室徒四壁,恶臭无处藏。没有盥洗池,只配叫茅房。唯钉在墙上储量充足的手纸盒,闪现着一丝现代文明的光芒,为记忆中故土茅房所无。出门深呼吸,山风格外香。抬头望秋叶,回首思故乡。来加拿大十多年,没乱里寻个方便,蓦地里回到故乡数十年前。
        既来之,则游之。我等随众人漫步游走。群闲毕至,少长咸集。游人与走狗同步,儿童车和山地车齐驱。山间小道曲折而不崎岖,山水间或有栈道、栈梯构连相续。山道多半处被周匝林木扶持掩映,落叶堆积铺盖于地,略无曲折处放眼望去,仿佛是金子铺成的彩色长廊。
        加拿大的山水原本是适宜油画表现的,光线对于景色的强调作用尤其明显。今天天气晴和,但天上的云虽稀薄却宽绰,像是罩在美人头上的面纱,一再阻挠大好秋色赤裸裸地向游人展示。一旦太阳挣脱了浮云,将阳光无遮拦地投射到秋叶上。日出而林霏开,那一刻真是“太阳一出光辣达”,千树万叶如火发。天地一新,万物生辉。人人拿着手机、相机一通狂拍;完全不用考虑拍摄技巧,再菜的技术,再差的设备,此刻但能将所见摄入画框,景色必定人见人爱,这就是出晴放彩。
        日头偏西,脚力不济。秀色虽可餐,怎奈不疗饥。对于怕苦畏难、意志薄弱如我者,“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立即停下前进的步伐,转身出山觅食。
        此时山路两旁泊车的队列绵延伸展,一眼望不见首尾。咱们上山时,游人之多可用“络绎不绝”形容,待我们下山时,上山的游客确切是“蜂拥而至”了。这还是人们印象中地旷人稀的加拿大吗?
        峰回路转,来至不远处一个小旅馆。加拿大人惫懒,节假日的饭馆(中餐馆例外)多半放假,感恩节尤其如此,家家吃火鸡,谁高兴出外打野食?想找口热乎的,捷径就是去旅馆,旅馆所属餐厅一准会开门迎客的。
        这是一家很有年代感,很有诗意的小旅馆,房前屋后扶摇的树枝,婆娑的红叶,门廊栏杆上杂而不乱摆放着的南瓜。正是中晚秋时节到处习见的光景,并无标新立异之处。唐代诗人来此住下,早出晚归,一样也能写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句子。步入门廊,来至餐厅门首,停半晌,没个人传。四下打亮,门旁廊柱厢格里摆放着四五个镜框,多是荣誉证书之类,头一个有一行字,标明此间为某年加拿大排名前30,安省排名前10的顶级餐厅。呵呵,这牛皮真不是小牛皮。
        正东张西望、胡思乱想间,来了一位标致的女招待,问我可有预订。答曰没有,但我们只有人两个,寻个偏座即可。女招待请我等稍待,转身去柜上和貌似主管者商量,再转来领我二人入座。那主管兼跑堂随即过来递上精装的酒水簿,我说要开车不喝酒,吃口热乎的便开路,不要酒水簿请给我菜单。跑堂将酒水簿摆个“人”字型往小桌当中一立,用手往木板壁一指,说道:菜单见墙上。果然,古风招贴画和土风小挂饰之间,大大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龙飞凤舞的蝌蚪文。显见这间餐厅主营酒吧而非吃大菜处。店堂内装饰风格古朴、灯火阑珊,食客并不多。我等落座后,又有一拨一拨的人来问餐,想是用餐高峰将至,无预订者均被店家婉拒。酒好不怕巷子深,如此看来,这山野小店在这三方四处五里地内有点小名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来的食客有饭吃。咱们时机凑巧,领先一步。我们两人各点了一壶茶,一份例汤,主食她要了份黑橄榄烤三文鱼,我点了份牛肉包裹加凯撒奶酪沙拉(英文名字叫不上来,这“牛肉包裹”的叫法是本人胡乱说的)。食材新鲜优质,食物嫩滑可口,价钱也平易近人。不过此店若以此载誉,似乎牛皮大于实际。
        离店之前去盥洗室,又见一奇:梳妆镜之旁,烘手机之上,赫然悬挂一彩妆大照片。相片中间笑逐颜开、相依相偎的二人是好莱坞巨星朱莉亚·罗伯茨和她那口子。大明星下榻小饭店不稀奇,我好奇的是这明星下凡的巨照何不陈列于厅堂,却在此与坐便器为伍。店家装饰品味有点怪怪的。
        将此卫生间与那山边茅房比较:真正是一日之内,跬步之间,而气象不齐。虽功用相同,空间距离极近,却等级反差极大,其势位差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相颉颃。
        同光诗人陈宝琛《落花》诗句云:“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据世故看来:花落离枝、红叶飘零已属不幸,然花瓣堕落于草茵,下场也不算太坏;“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那更是枯叶逢春,诗意盎然。唯花叶零落于溷藩,按林妹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标准衡量,就绝顶悲摧了。“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厕筹。然 “茵溷相怜等此悲。”似乎是说既然都是落花,都已堕落,泪眼相望,比惨还有意义吗?人事遭际如落花,四处飘零,随遇求安。大明星上得厅堂,下得茅房;其他人也一样:干净厕所尉迟进德,腌臜茅房也须进得。驱动机制无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人在旅途,“道在屎溺”。
        枫叶红了的时候,人在山道上走着走着,胡思乱想出来的一点主意,称之为“人道主意”,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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