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学院有好几个家属区,唯有3号大院是和学院校园紧挨着的,只用围墙隔开,有一铁门相关联。
想当年,学院门禁森严,一般都是关着的,只留一小门供人出入。除了上下班时段、用餐时间大门敞开,方便员工工作及家属出入用餐。这时间的掌握也很方便,按点响起的高音喇叭会提醒大家。儿时印象里的大喇叭开始曲尽是《大海航行》,每早6点半辄破空飞来,壮怀激烈;隔墙送远,响彻云霄,鼓动得人睡不得觉。中午、晚间再聒噪两次。由于这门不是正门,所以晚上九点无特殊情况必是大小门齐锁,不容进出的。家属院的人在校园内逗留迟了,不走正门而抄近道回家,必也翻墙爬门,以致家属院的孩子,虽没有飞檐走壁的上乘功夫,逾墙钻穴的基本技能多少有点。
家属院的正门也是冲着大马路的,只是与学院正门1号院门相比,气象不可同日而语。学院正门坐西朝东,横担南北,前瞻无限。门前有规模不小的扇形广场,广场两旁有冬青灌木圈成的绿化带,四季有不败之花,年年有常青乔木。后来不知何人抖机灵改了门庭,弄了个铁网悬梁,中间托一锃亮的大铁球,望之摇摇欲坠,一付不砸到人不罢休的可憎模样。
和学院的正门一样,现在的3号大院门也是一米多高的自动伸缩门,像个恐怖片里受了核辐射的巨型蜈蚣,死不僵僵,关得疾、开得慢,对来人作出一脸不欢迎的样子。灰青的院墙,一边还高出一截,十分努力地想为墙内奇丑的建筑遮羞。
咱家还住平房的时候,家属院门和学院的旁门一般构造,铁栅门门分两扇,其中一扇里面还焊嵌着一个小门。“双扇为门,单扇为户”,与学院旁门所不同的是,那小门是彻夜不关的,真正是“夜不闭户”。晚上9点以后两扇大门关闭,小门开启,因下有门框,夜归人若是骑自行车,便须拎着车子进门,门框窄小,不免门车相碰,带出动静,夜深人静之时,那动静便格外分明。
与学院只有单调的、定点放送的高音喇叭相比,3号家属院的动静则丰富的多。清晨动静制造者是送奶工,来各幢门口放奶瓶、收空瓶,大瓶小瓶都是琉璃瓶,叮叮当当。
送牛奶的动静结束后,安静不了一会儿,大喇叭就会响了,各幢人家出出进进,通炉子烧稀粥煎鸡蛋煮牛奶去食堂打早点,刷牙洗脸排队涮痰盂上厕所......一通忙乱,用过早饭。然后大人上班,小孩呼朋唤侣携伴上学。
“幢”字读音,3号院的孩子那时都念“栋”,没人念“撞”。小学教师和非大院的同学也为我们正过音,但无效。那会大院只有南北贴墙两排平房,即所谓“Bungalow”式双联排坡顶别墅,红砖青瓦。原为AB大楼附属建筑,后划给学院作家属院。
院子很大,很空旷,房子不多也不新。绿树偏爱屋上遮,树是枫杨,树龄不小。一到炎炎夏日,绿荫婆娑,姿态喜人,凉爽宜人。大院中间有足球场大小的空地,咱们童年那会儿种的都是农作物,大片的麦子,连片的玉米高粱,估计是没有列入国家种植计划,一任家属院孩子们糟蹋,那庄稼地是我们“打游击”、玩“官兵捉强盗”的好地方。将麦杆齐齐截断,一头留节,在杆身上用铅笔刀竖划一道,便成麦哨,有时嘴里并排塞进几只,作排箫状,争着吹响,谁也没有意识到是在糟蹋粮食,真正作孽!
咱家当年住得平房是最靠里的一幢。学院省事,直接将学院围墙嫁接在房子的西山墙上。墙边空地,俱被各家很自然地分隔成小块自留地,或种花或种菜。老爸勤快,因地利靠墙,藤蔓类蔬菜尤其茂盛,计有丝瓜、扁豆、缸豆、四季豆,南瓜、东瓜等,其他如韭菜、葱、蒜、茄子,青菜都能自给自足,地方特产菊花脑也能满足需求。
孩子们除了在自家养鸡养鸭,宠猫逗狗,养蚕,养小金鱼,养花种草种蔬菜。在家属院和校园里还可以挑野菜采草药,上树采桑叶摘桑果,偷摘毛桃粘知了,下池塘捞鱼虫,捉田鸡、泥鳅。“多识草木鸟兽鱼虫之名”。那时的家属院和校园,可是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面积大得多,内容也丰富的多,堪称“校外课堂”,“儿童乐园”。
咱家种植一物,为全家属院独有,是从老家移栽而来。在故乡称“野芋头”,在城里叫“洋生姜”,扬州酱菜中的宝塔菜即其具体而微者。此物杆茎高如玉米高粱,叶片肥大茂密则远过之,居然还开花,欣欣向荣,状如葵花,但没有向日葵脸大,花盘小花叶肥,无瓜子可获。可食用的根块也不甚壮大。母亲腌制成酱菜,一年四季天天吃也吃不完。其它食物都是儿时的味道香,唯此一物,我当年食多生厌。家里有本《常用食物中草药偏方》,我翻到介绍此物那页,指给父母看:“此物有微毒”。老爸当年搞种植,不图食用,更像是一种爱好。我要有那劲头,早来北美,若法无所禁,说不定会种点大麻白相相。
3号院大门外是大马路,我记事时起,公交线早已有了。机动车不多,行人也不多,沿路都是围墙。那时不兴“破墙开店”这种投机取利勾当,所以这一带不甚热闹。既然是马路,除了人和车,真还走马,且马是天天走,给大院带来一阵动静。那就是马拉的垃圾车。那会儿年纪小,自家个子矮,觉得马儿甚是高大。清洁工赶着马车摇着铜铃,行行除行行,各家年长身高者夹道相迎,有序向车厢倾倒垃圾。马车院子里转上一圈,铃儿响过一阵,各家污秽尽除,还你个清平世界。后来院子里建了水泥垃圾箱,垃圾由卡车定期集中清运,马拉的车就不再来了。
大院还有的动静,除了莺歌燕语、蛙鸣蝉噪,风声雨声读书声......也少不了游商小贩的各种吆喝,如补锅的,补锅之人身材颀壮,膛音响亮:“补锅——,补锅焊壶底哎”发音响亮悠长,收音转截脆爽,穿透力极强。再有卖酒酿,并不以人声吆喝见长,只是一阵阵梆子敲得响。听得熟悉得梆子响,便有小孩拖着手里托着碗的大人,出来买酒酿。
卖糖、卖小点心的小贩或许有,记忆不清了。我们那代人有关的记忆都保留在动画片《放学以后》和曹灿播讲的小说《向阳院的故事》里了。那里面的两首吆喝曲,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其一:“糖儿甜,糖儿香,吃吃玩玩喜洋洋。读书苦、读书忙,读书有个啥用场。”其二:“红头绳,绿头绳,针头线脑篮里盛;紫花布,阴澄澄。齐天大圣孙悟空,花果山里来修行。”显然,那两个作品里的卖糖的小贩都是“坏人”。
大院孩子们记忆里的“坏人”并不是卖糖的,而是“收破烂”的,具体的人谁也没碰到过,就一传说。当年有“收破烂的拐卖小孩”的谣言。后来分析:必是大人们故意造谣,以阻吓小孩随意拿家中物品去换钱。在此大环境下,年幼的孩子不少有此“童年阴影”,小我6岁的妹妹,便是一例。有时父母晚上在单位加班,我在家充当Babysitting(看小孩的),小妹想爸爸妈妈,骑在窗台上,小脸挤在窗子铁栏之间,冲着窗外哭喊“爸爸回来”、“妈妈回来”,我是一筹莫展,然只要说句:“你再哭,卖破烂的要来了”。她顿时收声。幼小心灵受此cauchemar(恶梦)折磨,好不可怜。造此谣言者,人为制造紧张空气,破坏安定祥和大好局面,伤害儿童幼小心灵。不管其初衷如何,从后果看,也应该算是“坏人”。
那时大院里常有收破烂的,收购范围有旧衣旧鞋,废铜烂铁玻璃瓶,书报杂志等,还有一些奇怪之物如乌龟壳甲鱼壳牙膏皮。有一阵搞群众运动收废钢铁,发动小学生收捡废铜烂铁,不给收破烂的了,不换钱了,直接交到学校,算是义务劳动。类似这样的运动,时或有之,有阵兴收淘米水,有专人收取,也没有报酬。一阵风似的,家家都存淘米水,天热了常常变酸,味道难闻。此活动很快就停止了。
游商小贩,一般进院后,先转一圈,然后在院中一棵大树下歇下担子,停住车子,再盘桓些时辰,等生意上门。不流动的,有固定摊点小贩也有,如早上卖豆腐的,嘣爆米花的,修自行车的......那不用吆喝都是熟人,自有买卖上门。
夏天到了,卖冰棒的就多了。自行车后座驼一木箱,内里衬着棉胎裹着冰棒,一路叫卖“冰棒冰棒,马头牌冰棒,冰棒马头牌。”这对孩子们是莫大诱惑。当年最便宜的桂花冰棒3分钱一根,然不常有;常见的是桔子冰棒、香蕉冰棒,赤豆冰棒,这都是4分一根的,赤豆冰棒,豆沙色冰块顶端的赤豆颗粒是可见的,看起来很实惠。5分钱的奶油冰棒也很好卖。1角钱的小冰砖是高档货,小贩们鲜有贩售,要到店里去买。后来,家用冰箱普及了,来院子里卖冰棒的人基本上看不到了。
咱家第一台冰箱颇有来历。那年妻子怀孕,来年孩子要出生。婴儿的主食牛奶从早吃到晚,没有冰箱保鲜不行。那会儿冰箱很紧俏,要买要凭票。先得了一张票,是国产单门冰箱,嫌小,转送人了。表舅搞来的票,也是国产品牌,虽是双门的,但因咱糊涂,认为不是名牌,又让给他人了。最后妹妹托关系搞到一张票,这回牌子是洋品牌。终于满足了崇洋媚外的小心思。冰箱票有了,但买家要自己到厂里提货,厂址远在崇明。我为了儿子,我父为了孙子,两人买了船票,连夜赶往上海。
搬运大件,唯坐船方便。为了探路,故去程也坐船。出了十六铺码头,叫了辆电动客货三轮车立即赶到吴淞口坐渡船上岛。可能是在江上飘的时间久了,上了岛虽脚踏实地,仍有在甲板上浮着的感觉,且岛上的陆地平旷,没有一点起伏。那种感觉是:有甲板的平展却没有甲板的结实。脚下的泥地似乎不能用劲踩,稍用点劲,薄薄的地皮便会踏破,咕嘟咕嘟冒出水来。
在小旅馆住了一晚,一大早便赶到厂直销门市部提货,再摆渡过江,昨天那电动小货车如约而至。又一蓬风地赶到十六铺码头,买票上船。携着冰箱,终于到了下关码头,此处小客货车却稀见,只得要了一辆载人机动三辆车,两人分押两边,中间未除包装的冰箱巍然耸立,父子俩紧拉着包装箱的包装带,唯恐车速过快,转弯过急,连人带冰箱甩出车外。小小三轮,一路招摇,人货超载,头重脚轻,居然旅途平安,也没被交警拦下警告罚款,也是托小宝宝的福。
那趟有计划按步骤行事,点线相连,舟车相接,没了下跳棋、飞行棋的游戏感,多了些责任和担当。虽不及《80天环绕地球》里福克思先生那般从容,倒也有点“计划通”的意思。
第一个冰箱进家门,我已不再年少,咱家从平房搬进了楼房也有好多年了。那充满绿色生机、充满和谐律动,充满记忆、充满诗意的平房,没有视同“前朝遗址”、“名人旧居”加以文物保护,全然一拆了之,荡然无存。思前想后,颇感沧桑,只怨少壮不努力,青春虚度。
3号大院田园景象的打破,是那年闹地震搭防震棚起头的。那时院内已经增建了一些简易的平房,防震棚这么一搭,别墅区成了棚户区。不久棚虽拆了,接着加盖简易房,再后来接连不断、寸土尽用,拆平房盖楼房。终于层楼林立,灰不拉几浑成一片。现在的大院,除了那两排束手束脚,局促偷生的枫杨,一无旧物,不复家属院闲适旧观,泯然一嘈杂居民小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