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是我老丈人八十九岁生日,若依出生即周岁计算,八十九岁生日自然可以当九十岁庆贺。旧俗亦有高寿“过九不过十”的成例,陪在岳父身边的妻弟正是如此操办的:良辰美景,华屋佳肴;二老福寿双全,幸福安康。身处海外的妻子和我因全球疫情影响,今年未得回国探亲、承欢膝下。此时此地,秋雨绵绵,不见圆月,很遗憾且很无奈。
我岳父和我父亲他俩既是同乡又是大学同学。两人毕业后,岳父分配到山西某中专,我父亲分配到南京某部属高校。我父亲身量不高,好烟酒好打麻将,按部就班做事,论资排辈升职。玩有伴,学有侣,能吃苦、肯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我岳父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身高比肩山西关圣,衣钵承袭山东孔圣。不沾烟酒,言必及义。层楼更上,指点江山,无人会登临意。就个性而言,我本人更和老丈人投缘。
老丈人擅做干切肉,割正肉厚,颇合圣人规制。但他更喜欢鱼虾一类的食材。我听他念叨过的美食,其一是杭州奎元馆的招牌菜虾爆鳝。妻子和我新婚游杭州,特地找到奎元馆,特地点了虾爆鳝,倒也可口,但没有预想的那般好吃劲爆。好这口的老泰山,常年行走于太行山下,这味道、这思念会日渐强烈吧!就像张季鹰的“莼鲈之思”,浓浓的乡愁增益了食材的鲜美。岳母和岳父也是同乡,她到山西后就一直水土不服。还是当年我们在南京的时候,有次弄到几条刀鱼,这东西很稀罕,我们长大后少有机会见识,自然不会料理。那时岳母正好在家,很麻利地清洗,将鱼悬挂沥水,又将鱼尾轻轻撕成燕尾形状,说是如此鱼的血水才能沥尽。然后清蒸,果然鲜嫩无比。妻子有时回忆起人在山西的童年:身穿小花袄,左口袋杏,右口袋枣,……一脸沉醉。可再说到学农睡土炕:农家游,虱子爬满头。就不堪回首了。妻弟打小不喜欢面食,总缠着大人要吃米饭。后来考上粮食学院,毕业后一直在故乡从事粮油储运工作,米饭终于吃美吃踏实了。总之,当年身在山西,岳家老老少少心心念念,就是要重返江苏。
重返江苏,结果完满,过程却非坦途。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恢复高考,高教大跃进,像岳丈这样的名校毕业的教学骨干是各高校争抢的人才。他的一位同学,原在内蒙一中学工作,离异单身,了无牵挂,很快调到南大任教。岳父这样的教学骨干,原单位看紧了不放。多少份商调函换不得一纸调令。数年奔波,迟迟无果。南迁计划只能分头进行:先让孩子们通过高考,回到江苏。好在儿女争气,南京高校多。女儿儿子先后考进南京高校。与此同时,岳母先行调回故乡。然后再晓情动理,原单位终于放人,老人家也成功南下,但因错过了挑选接收单位的最佳时机,高僧大德只得在故乡小庙屈就了。
那些年岳家全员往返奔波山西江苏之间,旅途奔波,岁月驱驰,着实辛苦。妻子说起当年同蒲路陇海线津浦路京沪线多次往返,挤坐绿皮车的艰辛仍有许多感慨。“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禁不住数行珠泪,羡双双旅雁南归”。此后我每看《寄子》,总觉得那台上所演父子就是现实中的那对父女。
那些时日,我家成为岳丈旅途往返中转歇脚地之一。从岳丈开始跑调动,妻子、妻弟来宁上学,直到妻子毕业留校工作,我也毕业分配,我俩开始谈恋爱,商定婚事。岳父一家南迁行动才最终落听和牌。妻子和我新婚首次回故乡,那段时间岳父岳母仍住在单位安排的招待所里,尚未有自己的定居。
岳父是独子,原先家境不错,很小就离家到杭州药铺当学徒。有文化,人机灵,公私合营后,升任医药公司会计。再后来考进名牌高校,毕业后不远千里、来到山西。几十年后返乡,家中已无至亲,族人也疏离得很。我岳母家枝繁叶茂,岳母返乡定居之际,妻子的外公外婆仍健在,娘舅们、姨娘们一大淘。上一辈人土改时被分了地,如今各人不再靠力田谋生。各有故事,都很风光。内子儿时因母亲体弱,照顾两个孩儿吃力,岳母曾将女儿送回娘家,小女孩甚得她外婆宠爱。表妹们挤嘴说:“奶奶买肉包只给XX吃,他人全无份”。老外婆解释道:她父母寄来小丫头的生活费,肉包钱属专款专用。类似故事听多了,会让人想起贾母疼爱外孙女的情形,不知是应该觉着温暖,还是觉着可怜。
我父母是热闹人,颇有孟尝之风。可能是他们太好客了,因此我长大后有些反动。那时家中来客除了像岳丈这样跑调动的,其他还有上访的、要求平反落实政策的,家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到周末,我家常常是来宁高校亲友学子的聚会点。妻子也是聚会人员之一,但参与次数很少。她比我早进大学两年,我只以众学长之一礼敬待之。在我们关系确定前,好像只有一两次父女俩同时来我家。岳丈虽然来往较勤,然“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也只当做父辈众亲友之一看。直到那一回,岳丈又来我家,除了照例给我父亲拎几瓶汾酒竹叶青,特送我一套新近重印的《辞源》,说是某次学术会议所获赠品,因见我喜欢语言文字,便转赠于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父亲的目光百分百地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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