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3日星期二

矫健而温逊——追思良兄

 

         大学同班同学们在微信上有个部落群,良兄在群里如其在足球场上那般活跃,真像一头不知疲倦永远奔腾的骏马,诚如永耀兄所言:“(良兄)幽默开朗,博学多才。”良兄在群里,文思敏捷、辩才无碍,聊天总有话题,空气充满快活。然我印象中大学时代的良兄,除了足球场上的生猛,平时话不多,姿态更低,个子虽高,收颌含胸,怡怡如谦谦君子。同学相处,他更多表现为一位恭宽信敏惠的听者。从这两天亲友们的追思文字中所见,良兄学生后时代给人的印象似乎与我的当初印象也没有出入。此马驰骋时依然是那般矫健,伏枥时还是那般温逊。

         毕业后曾有两次会面机会,却也缘铿一面,当然这是我的错失:一次是我到北京访学,那时良兄仍在社科院,因我的访学日程较密,自己又想在北京城内外多转转,想来日方长,同学见面机会总会有的,故未去讨扰。又一次是到海南出差,入驻海口寰岛泰德酒店,见酒店名称想到良兄似乎就是在寰岛集团任职,可一想起良兄那捧哏形象,自己似乎也不是个逗哏。公务在身,行动不得自由,且顶着个僚属面目应羞见良兄“闯海”才气,所以没有冒泡。事后曾对良兄提过此事,彼此相对叹息。

         尽管出南大校园后良兄与我没有坐在一处喝酒聊天,然后亲近感却是与日俱增,微信聊天群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西游记》五十五回有云:“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言语相攀”这四字准确而亲切。言语交谈确实有增情养性之神奇魅力,反之和妖精聊天则有移情乱性之危险。譬如男女恋爱,人们总习称为“谈恋爱”、“谈朋友”,也就是说交朋友和搞对象一样,情感的增进往往通过语言交流实现的。前不久我在群里上传了几篇校园回忆的文字,里面有几处提到了良兄,虽然用了化名、绰号,然桃源中人自能对号入座。幸运的是,远行前的良兄也看到了这些文字,收悉了我对他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是只鳞片爪,想来足以抵挡孟婆汤对记忆的冲洗,将来天国重逢时,凭这些记忆能让我们很快对接,继续组群,继续畅聊。

2024年7月8日星期一

乘桴六记(六)

        六、大道至简

      移民是为了换个活法,这新活法给小凡的总感觉就是一切都变简单了。小凡的店旁邻一超市名叫”No Frills“,货品很一般,名字起得好,很有加拿大特色,”鸟有羽,兽有毛,黄瓜茄子赤条条。“ 这”No Frills“中文意思就是”赤条条“。

       这简单首先是思想简单,移民加拿大,人被格式化,一门心思过小日子,不想那有的没的,不搞七廿三,一切自然简单。“(遇事)先往坏了想,想到头再往好了想,也想到头就好。”这也是从《大撒把》里学来的。张家四姐妹老二张允和曾以“思想简单”为谜面,打一出昆曲戏名。谜底是:《思凡》,也就是那小尼姑下山。小尼姑“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不愿成佛,不念弥陀“,“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只想寻一个年少哥哥。当年小凡看此戏,臆想美滋滋:身旁的子淇应是那小尼姑转世,否则怎会思我这个”凡“呢。

       衣着很简单,过去在了国内买衣服要看牌子挑样子,子淇虽然是女生,一逛街就叫苦叫累。两人逛街,往往是小凡先瞧好了,再唤坐歇一旁的子淇看上一眼定夺。如今子淇就爱穿宽松的运动装,有跑鞋有布鞋,不爱穿皮鞋。小凡的裤子一年四季是李维斯(Levi's),脚上鞋子是爱步(Ecco),根本不用挑拣,省时省事。国内带来的西装,参加儿子中学毕业典礼中穿过一回,那时入乡时间尚短,不知深浅,再看参加典礼的人,有盛装有便装,都也随意,才知自己庄重过头,自己找罪受。后来再去看歌剧、听音乐会也就穿个夹克昂扬而入。平时难得见到他人西装领带穿戴整齐,如果有那多半是在葬礼上。  

       吃也简单,都是自己做。偶而下馆子回来总觉得口渴,那就是吃了味精类调料的缘故。自家做菜少盐不加糖不放味精。热炒椰子油,凉拌橄榄油,偶而加点香油(芝麻油),其他烹饪油是不用的。中午多吃意面,晚饭吃米饭,早餐喝粥吃鸡蛋吃点心,肉蛋是全自然的,点心如面包、馒头、花卷之类多为子淇用全自然面粉自已做的。这些食材都取自相对固定的超市、放心的品牌,故也不必挑拣。小凡妹妹小安吃得比小凡他们更简单,然“食不厌精”,原料更精致,料理更讲究。烹饪用餐态度极其认真虔诚,一饮一啄如一叩一拜,庄严神圣有宗教感。小安对此有实践有理论,且十分热心地向亲友传经送宝,小凡和子淇的性格是不肯让自己累着的,故学不来。

       住也简单,小凡看房子时,就将不需要重新装修列为必要条件。房子买下来,果然拎包入住,再不折腾。两人不养宠物,也不种菜不栽花,庭草随意绿,长高就割掉。 房子哪里出了问题,网上查一下,化钱请专业人士来处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资本社会有钱事事简单。

       行也简单,有车就行。加拿大地旷人稀,尤其冬天天寒地冻,徒步行走真能冻死人。养车不便宜,确也简单,定期保养,定期换胎,小到换个灯泡,也要上车行。朋友小陈灯泡、雨刷之类都是能自己换的。之于那将车库弄成作坊车间的,估计车子都是自己保养。小凡天天将车子停进车库,与溜边放置的割草机、铲雪机、三只分类垃圾桶为伴,余无杂物。有次在路上看见有车子趴窝,小凡对子淇说:“那车抛锚多半是不上车行做定期保养的,现在车子电子部件太多越复杂,光懂机械,不上电子检测,有些故障是看不出来的。”子淇就知道小凡又给自己的无能绝症打安慰剂了。

       工作更简单,这里和国内不同,国内的职场仿佛打游戏进级:龙套成配角,配角成名角;司机混秘书,秘书当领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乎都有上升空间。不过随着与国际接轨,那地方社会阶层也有越来越强的固化趋势。这里都是因岗招工,岗位不变,待遇不变,这多简单!想要翻身,只能不断换岗跳槽。真有一专多能也就只能往DIY方向发展,在自家车库里折腾,苹果、谷歌、亚马逊……都是这么捣鼓出来的。只是成功不可以复制,天才不可能批发,一般人想如法炮制也没那么简单。经典英语教材《新概念英语》第三册,老版新版都收录一文《Do it yourself》,小凡认得真来记得清,其道理也说得分明,这里摘取其中一段如下:

  Some wives tend to believe that their husbands are infinitely resourceful and can fix anything. Even men who can hardly drive a nail in straight are supposed to be born electricians, carpenters, plumbers and mechanics. When lights fuse, furniture gets rickety, pipes get clogged, or vacuum cleaners fail to operate, some woman assume that their husbands will somehow put things right. The worst thing about the do-it-yourself game is that sometimes even men live under the delusion that they can do anything, even when they have repeatedly been proved wrong. It is a question of pride as much as anything else.

       (妻子常常想当然她们的丈夫无比聪明能干。甚至那些连一枚钉子都钉不直的男人都被认为是天生的电工、木匠、水管工和机械师。每当电灯保险丝烧断、家具榫头松动、管道堵塞、吸尘器不动时,有些妻子认为丈夫总有办法轻松解决问题。自己动手这套把戏中最糟糕的是,男人尽管接连失败却还自认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原因就是死要面子。)

       好在子淇早就不指望小凡聪明能干,小凡也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去找麻烦,素简单行乎简单。去他的 DIY? 现代人都知道:社会分工是社会进步的结果和需要。

       只是社会分工也有不那么靠谱的时候,前两三年闹新冠,来势猛时理发店关门,社会分工分不成了,只能回到自给自足的原始状态,女生头发长了梳辫子。小凡头发一长,只觉得脖子里刺闹,耳边厢不清爽。只得买了理发工具请妻子帮忙。“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话有故弄玄虚之嫌。这里理发原也简单,去理发店理发,落座围上布单理发师会问:剃几号头?剃几号头就用几号推子于头面扫荡。小凡一向是周边1号,头顶2号。子淇便先上2号推子将满脑袋头发清剿,再用1号推子修边。操作完毕,望之童山濯濯,如小庙沙弥、兵营莽汉,三千烦恼丝尽去,不唯六根清净,人也显得精神。这形象当年在石城,小凡是不敢出门的,不穿军服不穿袈裟顶个光头乱跑,目击者就会议论:“一看就是从老虎桥、大连山(监狱)放出来的”。如今身在加拿大,就能体会Free Country、自由世界的好处了,道理很简单:各人活各人的,自己觉得自在,没人嫌你不自在。前两年流行 “Sagging风” (露臀装),那街头风景大伙见怪不怪:裤子退到膝盖,屁股无论黑白,一半在内裤里,一半在内裤外。


乘桴六记(五)

        五、与子偕行

       小凡子淇两人结合是门当户对,双方父母也都看好,自然没有那高攀下嫁,凤凰男女的麻烦。两人又都是各自独立的品性,没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普通人过普通日子。到了加拿大远离尘嚣,没有小圈子的社交烦恼和攀比压力,衣食住行一切随适随需。少年是夫妻,老来是伴侣,彼此都习惯了,看不顺眼处还是看不顺眼,却也不指望纠正。

       子淇说“小凡你越来越像你老爸”,这不是什么好话。小凡自是肉眼凡胎,看娘子倒有几分神奇。这两口子虽然大场面由男人撑着, 但重大决策女方自有决断,且善于做韧性的战斗。子淇有时也说诸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老婆禅”。那与其说是想依赖对方,不如说是为了激励对方。小凡是个打不倒的,只是他自己躺倒了又是个扶不起的。子淇”恨其痴,无术可悟之“,也不再针砭,转而自家努力。年近六十拿学生货款,读了三年取得中医行医资格,六十岁国内已经是退休年龄,子淇私人中医诊所正式开业。毕竟她有五年医学专业学习,二十多年临床医生的经历,如今可中西医结合,如虎添翼,专治这里西医头疼的疑难杂症。卓而有成,本人也颇有成就感,对于小凡的躺倒越发宽容。有次她对小凡说:“你那小店做不下去,干脆也申请学生货款学中医。”小凡倒是对插图本《本草纲目》里的花草虫鱼感兴趣,可要背药名,念方诀就没信心。再有子淇那五年专业学习,二十多年临床经验,这才是子淇悬壶济世的真正底气,岂是旁人随便拿起放下的,行医真要如此容易,那还要医学院吗?

       一次看连续剧,见剧中人对婚姻打分。小凡问子淇,咱俩婚姻能打多少分?子淇不假思索:“80分”。小凡竟有点喜出望外。就像当年英语考试做选择题,题目根本没看懂,居然蒙对了多半,混及格了。遂就着连续剧剧情说事:这剧中人物怎么凡是都要想个明白,我感觉这辈子都糊里糊涂过了,虽有种种小不如意,可也没有这么大悲大喜,死去活来地不停折腾。子淇说:“我们是上一辈人,少有几个人活得明白。现在人个个聪明,可不好糊弄呢。”小凡说:“你也不好糊弄呢,我是什么人你不早就看清了么。”


乘桴六记(四)

        四、宜室宜家

       可能是小凡出生在海边,鱼虾吃多了,受海洋生物基因影响,骨子里带着随波逐流的天性,一是表现为得过且过,在此“大争之世”倒有个与世无争的逆天品格。二是行行重行行,虽好安逸,并不求个归宿。这和子淇不同,子淇也不是深谋远虑之人,但她每每心中有个关注焦点,且此焦点每有阶段性,必欲落实而后心定,一旦落实了,不上几个时日,她又有了新的中心任务。只是她长得娇憨,又不多语,一般人不知其终日乾乾。“甘录妆台伺眼波”,朝夕相处,别人不知,小凡总还有一眼眼一咪咪眼力劲儿,只是有的事体一时无解或无重大利害,遂装痴作呆忽略而过。子淇不甘被忽视,有时会发嗲:“要抱抱”、“惯惯我”,这甜点喂得太快,小凡常常噎着。老夫老妻,君子不重则不威。小凡不在状态,未得回应,子淇就发恨:“你这个人就是自私,一点不晓得体量人。”小凡这时就会像塞了硬币的点唱机,自动复诵“唯女子与小人......”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作为过来人,亚圣这个总结很到位:男人一心想要个太太,太太所想则是一个家。未有自己住房前小凡每以:“此心安处是我家。”自解,子淇不搭腔,回以白眼。

       孔子夸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家在贫民窟,住房条件肯定不怎么样。颜回不在意住房条件差,颜太太则未必,那“人不堪其忧”的”人“,应该是“夫人”。见人日子过得清苦,旁人可以同情,可以援手救助,总不会放着好好日脚不过赶来“同忧”,只有一个屋檐下同甘共苦者,才会“同忧”吧。

       小凡一家定居加拿大后,带来了一点钱买了便利店,买房首付的钱就没有了,再有这便利店能开几年也没数,将来也不知漂到哪里。所以先租房住着。第一次租的是联排别墅即镇屋,后来父母单独住了康斗,”康斗“是英语”Condo“的音译,意为豪华公寓,按字面意义理解”小康水平的斗室“也贴切。儿子也上了大学,毕业了又去美国工作。小凡两口子就改租一室套康斗。老同事资深新移民小华曾劝小凡买房,小凡说:“把钱给银行,不如自己挣够了一次性全款购房。”谁想房价升得那么快呢?可望不可及,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傻儿子坦达罗斯(Tantalus)的悲剧命运,也是当今世上所有草民的痛苦现实。等小凡明白自己所挣追不过上涨的房价,已然错过了最佳买房时机。

       来加拿大近十年,子淇终于不堪居无定所之忧,自己全程独立操作,二十几万加元买了个两室两卫的康斗。这套房很紧凑,结构合理,局而不促。这房子让小凡感觉很”cozy“,就是小而温馨。凡事子淇满意,小凡就没有不满意的。

       这房子是就着子淇上班方便买的,离小凡的便利店有点远,后来子淇不在那里上班了,两人就在便利店附近租了个一室套的康斗,将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一孟加拉裔家庭,两口子带一小女孩。租了四年,前三年还太平,最后一年,老天不帮忙,真主不保佑,租客弄了两回水漫金山,甚至殃及四邻。好歹有保险公司托底,不然损失就大了。子淇这时段满脑子都是儿子带女朋友回来住哪里?将来有了娃回来住哪里?再加上闹”新冠“,住公寓一感染一楼人。眼下闹“新冠”,将来还不知又闹哪样。独立屋买不起,下决心买个镇屋。只是此时房价为历史最高,卖房得到的收益,转手还得再添二三十万给了新买房的卖家,高卖然后高买,疯狂房市中小鱼小虾竟是落不着半点便宜。

       这回买房子淇授权小凡全程操作,就没指望小凡能从卖家手里讨到便宜。对新买的镇屋子淇还是满意的。这两口子对钱的盈缩很麻木,一向是只要自己觉得有需要又想要就值。这房子是小凡看的第三家,看后小凡就对经纪艾米说,其他房子不看了,就是它了。艾米自然夸小凡眼光好,称这房子合小凡”眼缘“。这是个位于湖滨小镇的传统型的镇屋,环境好、户型好,三房三卫,二楼厨房饭厅和客厅相对独立,客厅有足够的空间供会客和小诊所开诊之用,又不会影响到其他单元,这是在准备买房时就纳入考量的。多年不断上涨的物业管理费让小凡子淇压力山大,而镇屋尤其是新上市的住宅要收管理费的越来越多,故两人对新居没有物业管理费,产权管理权俱由自己,不受物业公司掌控尤其满意。

       这房子的第一感觉,小凡首先想到的是法语单词”tranquille“,这和上回买的房子主题词”cozy”一样,首先是有一种音韵上的美,念来满口脆爽,齿颊生香,再就是有诗意的兴发。那cozy一出,马上会浮现”红泥小火炉“的情景;这”tranquille“嘴里念来,“宁静而致远”也就呼之而出了。

       这住房与小凡的便利店距离三十多公里,宁静果然致远,这个“远”也是“远高尘嚣”的“远”。其实小店所在也是一美丽小镇,加拿大环境是没得说,整个一大花园一般。只是历史名胜少,掌故少。“好山好水好无聊”,有风景没故事,确实“无聊”。奈何当时小店附近没有合适的房子,且同档次的房子房价要高上十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省下十万钱,扬州且去得,三十里铺也就不算远了。听听音乐、听听广播,开车半个多钟头一会儿就到了。当年在国内或骑车或赶公交上班,每天路上顶风冒雨,来回就没有少于两小时的。

       宋代邵雍《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依小凡之见这诗除了给小儿做数字启蒙,实在算不得诗,且所写景色十分小气,按理中国古代国土面积和现在加拿大相差无几,何以开口便是“一去二三里”,太小气了。小凡开车先进在乡间的大路上,看花飞叶落,夏收冬藏。暖烟在积雪屋顶上飘荡,湖水在绿荫尽处流淌。一片冬麦十里草场,无边的玉米没看见高粱,十里红叶迎风,十里花草飘香。呼吸清新空气,十分心旷神怡......导航提示:专心驾驶,前有停牌。


乘桴六记(三)

        三、提篮小卖

       旁人移民多少要为谋生做些准备,小凡的同事小华,在单位搞计算机网络,来加拿大也是稀缺人才;小茅在国内考了MBA,这文凭全球都认;小峰师大音乐毕业,工作不到一年,就辞职在家设帐授徒教钢琴,曾一度想移民,考了许多证书,其中有三级厨师证书。唯小凡笃信天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点痴念,两手空空,除大学文凭外,也有一大堆证书,一塌刮子唯一有用的就是驾照,在安省有了它笔试过后不用等八个月,立即有资格参加路考,很快就拿了安省驾照。只是小凡第一次笔试居然没有过,让亲友们当了个笑话。用隔壁早餐店胖厨子的话说:“路考能过不容易,笔试没过不容易,小凡你居然笔试没过,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不和旁人比,就自家兄妹三人,妹妹有语言天赋,英语好,广东话也讲得溜,主业是做贸易,也擅长请客吃饭,“朋友遍天下”一点也不夸张。大哥是个实干家,动手能力强,像煞老电影《我们村里年轻人》里的茂林,熟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那茂林人称“七十三行”,意思比“七十二行”还多一“行”。兄妹三人,老大是改革前学工学农式实践型教育产物,颇合孔夫子“多能鄙事”的情形,多才多艺,圏个围栏,搭建车棚,房前屋后植花种菜,都是驾轻就熟;小妹接受的是西式教育,来西方自然容易接轨。唯老二小凡接受的是中国传统式教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善养纨绔之习,缺乏生存能力。

       很快小凡将开便利店当作饭碗,来加拿大不到半年,小凡就完成了从国内小公务员到海外小业主的身份转变。这感觉可将样板戏《红灯记》唱词改编后描述一下:“提篮小卖也不差,柴米油盐全靠它。 里里外外一把手,这方天地我当家。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最美的花是随便花。”站店实际是坐店,有顾客时起身接待上帝,没顾客时就坐着玩电脑看手机,累不累的,也没人监管,也不讲劳动纪律。就是工时长,人被店拴住了,天天桑板(上班),工薪族996,小店主则997。用朋友小浦的话说:“开便利店就是自己剥削自己。”小凡来加拿大教书没资格,身无长技,只能做小买卖。“这一代五虎将俱都丧了,只剩下赵子龙老卖年糕。”(相声《歪批三国》),刘皇叔年少卖草鞋,赵子龙老来卖年糕,做的都是小生意?小业主也是主,鸡头凤尾,自己觉得舒心就好。   

      小便利不可能有大爆利,提篮小卖只能糊口。同样是本小利微,数年间人家做小生意发展壮大成京东阿里,小凡二十间水涌山叠依旧的小本生意。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起初便利店有“黄赌毒”三大支柱,即黄杂志、黄色录相带、光盘;赌是彩票生意;毒就是烟草。如今黄网遍地,黄杂志黄带黄盘早已绝迹;香烟价格飞涨,一包烟均价由二十年前的五刀飞升至二十刀。既然找死如此不便宜,那就戒了烟好好活着呗。吸烟者少了,客源又让大麻分流了。三根支柱去二,只剩彩票。用小店房东杰老爹的话说:“乐透就是穷人交税” 只是这道理看得破、忍不过 。“天降横财”都是小彩民穷出来的见识,你老人家还拦人财路吗? 


乘桴六记(二)

        二、初来乍到

      网络小说喜欢玩穿越、重生,那是什么感觉?其实只要移民那感觉立刻就有了。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如今小凡驻立高楼,看着窗外纷落的雪花,心中想到晚清诗人陈宝琛的《落花诗》:“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睫真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烦珍护,长夏阴成且少休。”“流水”句自是昨日事,“委蜕”句则有移民的感觉,“近高楼”未必伤心,“牛饮汤”(New in Town),初来乍到,一切待定的不确定感则是一定的。

       既然是生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如今是资本社会,七件事归为一件事,就是钱、就是钞票、没钱就是刀割肉,绳勒脖,既痛又喘不上气,所以此地把钱唤作“刀勒”(Dollar)。“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对于新移民这种套头话也是大实话。这关关卡最初遇到的主要有语言关,驾照关等等,实则只是一关,这就是谋生挣钱。

       先说语言,对于小凡这种国内四级英语水平,在加拿大估计连小学一年级学生也不如,新移民可以上政府开办的免费语言补习”赁客”班,即加拿大新移民语言指导LINC(Language Instruction for Newcomers to Canada)班。若家有余粮,不急于找食,这种班上上也蛮好,既没有考试压力,还可以见识世界各地人说各种怪腔怪调的英语,比听相声还可乐。

       只是小凡存粮不多,只能边工作边学习。加拿大是个移民国家,多数新移民的英语水平也是鸦鸦乌,知道点日常会话,也能打工了。只是英语水平太低,有点专业内容的英语都不能听说,也就与高薪职业无缘了。小凡两口子第一份工是一小时挣十元的夜班体力活,即人们习称的“累脖(Labor)工”,累脖一词,倒也谐音,且意像贴切。具体工作是做冰淇淋桶的提把。这种桶装冰淇淋超市有卖,当时5刀一大桶,有单色有三色,海若堂姐的表弟毛毛最爱抱着桶吃,看着既过瘾又让人羡慕,这小伙子多火性啊!打累脖工这种经历小凡子淇过去没机会体验,如今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总不免要被资本家压榨,先来点感性认识。果然是”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子淇在流水线上坐着劳动,小凡在车间游走,手上活刚了,工头又指派干另一活,总之,不能让人闲下来,有着无死角的科学管理,偷懒那是妄想。干活自然是累人,机器轰鸣的噪音和加工塑料产生的刺鼻气味更令人不适。一印裔工人开着铲车在车间里横行,中国有句古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唯此人俨然将劳务市场的工种差别误认为社会地位的阶级差距,将高等奴隶的那份趾高气昂表现地淋漓尽致。加拿大是多元文化社会,南亚人的种性文化,和华夏人基因里的平等观念,能共存却无法和谐共振。

       初晨收工出车间,夫妻相扶踏雪走向公交站,被夜雪冷凝的空气沁人心脾,远处胭脂色朝霞烘托着红彤彤的朝阳,那太阳刚从黑夜的陷阱里爬出,吃力地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血血红天空真美丽。两人仿佛大病初愈的患者重获新生,又好似逃离黑狱的苦囚逃出生天。子淇问小凡:“明天还来吗?”小凡耳边掠过方才离开车间时一华人工友的话:“这活开始做有点累,时间长了适应了就好了。干个一年两载,房子租金也有了,鱼虾随便吃,再买个二手车,基本上就嗨皮了。”也没犹豫随口答道:“不来了”。两人再也无话,继续前行。

       许久以后,夫妻俩偶然说起那次最初的打工经历,子淇说:“当时我问你明天还来吗,你要是说还来,我就决定回国了。”子淇表面娇憨,似乎还有轻度选择困难症,据说这是天称座的招牌;正如小凡自己的轻度强迫症是金牛座的标配。然她一旦打定主意那是坚定不移的。电影《大撒把》小凡是当移民培训教材看的,两口子一人出国,一人留守,那婚姻多半不得善终。以前小凡和子淇也聊过异地恋,子淇曾决绝地说过:“两人不在一地,早晚会分手。”

       小凡虽然糊涂,还有点自知之明,“贫乃士之常”,在国内自己没本领发家致富,到了海外同样发不了财。但对生活有两条底线,一是生活水准不能比过去低,二是人过四十,不能比过去辛苦。到达这要求显然没什么难度,这是占发达国家人均生活水平的光了。当年小凡和同事小华等人憧憬移民前景:在加拿大挣一刀勒,等于国内挣五个软妹子(RMB)。这里蔬菜水果和肉一个价,只要有收入,一日三餐有鱼虾是小意思。是个房子冬天就有暖气,水管里就冒热水。这比石城强多了,那里室外温度只要零度以下,卧室里放两个油汀温度只能达到13度。这里室外零下40度,室内温度也总在25度左右。安前男友小明说刚来加拿大那会地下室铺报纸打地铺,这种艰苦奋斗的励志经历,小凡一天也不要尝试。小明他们是留学生,学生天生要悬梁刺股,先苦后甜的,咱们是新移民不是难民,没必要卧薪尝胆。子淇还是新妇时就对小凡下过考评:“你呀不仅不会挣钱,也不会省钱”。这话神准如咒。小凡确实没本领发财,又要维持不低的生活水准,故其日常果然是不会挣钱又不会省钱。


乘桴六记(一)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论语·公冶长》

       一、同登彼岸

       什么是地区差异?过去中华大地上的人们只知城乡差距,小凡的父母乘天翻地覆、除旧布新的国运,靠自身努力,从不识字的农家子女成长为文教领域的从业者,改变了自己命运,完成从落后的乡村到工业化城市的跨越,也为自己的子女搭建了继续前行的平台。 随着改革开放,给人最大冲击的是看到了东西方差距。人往高处走,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华夏大陆人向西方移民遂成气候。与其他国家不同,大陆移民的组成,除了少数沿海开放地区的“先富”之人,更多的出于文化科技群体,其移民之路一是留学,再就是技术移民。

       人的一生真得很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是那“川”若是污浊的“金川”,孔子当避之唯恐不及,既不会临流而叹,更无暇做深邃的哲学思考。小凡原在石城的家,窗临金川河。这条曾与“十里秦淮”齐名的城市内河,当年可能是城区最大的排污沟。二十一世纪初,已过不惑之年的小凡早已过了留洋的黄金年龄,想要移民只有技术移民一途。或说,在哪儿不是混,何必非要移民呢?小凡本不是头角峥嵘,善于钻营的人物,在单位到了这个年龄也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望尽天涯路”,路已经看到头了,这就是古汉语所谓“穷”。“穷则思变”,想换个环境、想换个活法,以小凡的智商能想到的也就是移民一途。小凡妻子子淇也是本分人,做个合格的医生有余。独生子海若倒是个会读书的,将来无非是留学,留滞海外,回国是让人瞧不起的。总之在当时的知识圈,像小凡这样的小知家庭,子女读大学是唯一出路,其终极目标必首选留学然后留在海外。这是潮流,裹挟着大众小知一意蜂拥。

       小凡夫妇寻思,与其将来再同海外的儿子亲属团聚移民,何不自己将雏携幼移民海外,让儿子顺顺当当做移二代,且永久居民上学比留学学费要省大半,省事省钱,天天陪着儿子还省心。小凡的妹妹安当年高考失利,只拿了个大专文凭,毕业后先去广州香港,后移民加拿大,这条移民之路已经趟熟,又把侄女接引到多大念书,正怂恿两个哥哥全家移民。刚读高中的海若得知能去海外念书,不用参加国内高考,心中已经一百二十分乐意。那年儿子放暑假,一家人去桂林玩了回来,就拿到了签证。接着就是卖房置装,收拾行囊。半年后一家人就到了加拿大。

      到了加拿大,最初一应事务皆由妹妹小安帮助安排,仿佛是要巩固二哥一家移民决心,小安请二哥一家人去一朋友开的酒吧吃茶喝咖啡,那老板朋友用一种传销总监的口吻对小凡说:“这枫叶卡值一百万”。其实,对于小凡来说移民是如愿以偿,不用旁人忽悠。小凡在原单位只是混,濒临死机,现在可以开机重启,自然是不吃回头草的。小家伙的态度更为积极,海若一落地就大喇喇地宣布:“我要在这里上学,我就不回去了。”唯子淇对自己父母百般眷恋,对职业十分珍惜,但这些都抵不过一家人在一起的执念。所以只能受丈夫儿子牵连。“望家乡去路遥,想父母谁靠。”这念头还是会跳出来乱人心志。再一想,当初若非打定了主意来此定居,怎会把国内的房子卖掉?既已破釜沉舟来此,这般犹豫又为哪般?京剧《打渔杀家》里萧桂英数请“爹爹请转”又要关门又想着家里许多家俱,全不似她爹爹一意决绝:“儿吓,我们如今都不……不要了哇!”子淇的眷顾正是萧桂英一样的小儿女情态,用她婆婆的话说:“我家子淇有宝宝脾气”。来此探亲多时的父母见小凡一家到来十分开心,遂也打定主意在此做永久居民。不久,小凡的哥嫂也接踵而来,大家同登彼岸,在北美重新生根。

       一轮明月照九州,这边欢喜那边愁。小凡这一大家在加拿大团聚,子淇的父母不免将女婿埋怨上了:把女儿拐到国外了。子淇只能劝慰双亲,说儿女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要和丈夫儿子在一起。数年后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旧金山,起初母子俩还天天在网上互道早安,再后来儿子成了家,几天也不搭理老娘,子淇发出和自己父母同样的感叹:“子女都靠不住啊!”小凡想起自己的母亲回忆当年离家去扬州上学,妈妈的母亲也就是小凡的外婆也拉着女儿手哭着说:“我这辈子享不到你的福了。”那是个多么久远的故事,那个老外婆,小凡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的话也就记得母亲转述的这一句。


2024年5月12日星期日

中心的主任们

 

中心的主任们

 

一、石主任

 

       时隔三年,小凡重回母校,和三年前那次考研一样,小凡还是以总分第一,专业成绩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上次绊腿的外语成绩不再是障碍,不是这三年小凡的外语水平有提高,只是门槛降低了:往届生的外语分数线比应届生低5分。于是,小凡龙门得跃,榜上有名。

       “一级是一级的水平”,这大家认准的道理,小凡自然也明白。读了研究生小凡始觉学术殿堂“堂庑特大”,本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总之功不唐捐,书不白读。化了两年半时间,肚皮里依旧没有两三斤酒量,却也学得五六出昆曲。毕业论文虽说不能一鸣惊人,但也言之有物。小凡自觉还算圆满。当然最称心的事是正式拜在望隆山斗的导师门下,虽衣钵未得一二,但师生缘结,嫡传弟子的名头是毋庸置疑的了。

       小凡考上研究生的同时,妻子也怀孕了,来年生了个胖小子。研究生上课时间不多,有大把时间在家看孩子。地上打扫干净铺上毯子或席子,摆上玩具,任小家伙摸爬滚打,随意玩耍。小凡只在一旁看书写论文,学习带娃两不耽误。等小家伙开始上幼儿园,小凡也拿到学位证书毕业了。

        只是五六年一过形势已有变化,计划经济体制已经为市场经济的大势取代,高校毕业生不再是“皇帝女儿不愁嫁”,计划分配没有了,“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只是和刘巧儿的欢天喜地不同,不少毕业生一说起就业话题“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我说伙计们,关店门、下灯笼、放狗、挡鸡窝,咱们这儿可不留住闲人啦!”用人单位那付店主东嘴脸实在难看。

        城西有名胜莫愁湖,“莫愁那得不愁”,小凡则无须向困难低头。大不了重回原单位编辑部,只是小凡想换个单位,不想尽在文化圈里打转。虽文章乃经国伟业,不朽盛事,小凡觉得还是将文艺当作业余爱好得了,当作工作乐趣少少。更实际的事,小凡成家五载,娃都有了,小家庭却没有自己住房,仍和父母同在屋檐下。听说劳动厅新成立的社会保险事业中心正招兵买马,有住房指标,可以尽快分得住房,小凡便来此挂单了。

       起初社会保险事业中心和属于机关编制的社会保险处合署办公。由于社会保险是新生事物,事业中心是新建单位,人们纷纷看好,故想挨身而进者大有人在。事业中心是新单位,掌门人却是老干部。保险处石处长也就是事业中心的石主任,是一年届离休的老同志。人如其名,确如顽石般坚定。他为了杜绝人情,站好最后一班岗,干脆放出话来:此番进人非研究生不要。果然这批新招三人都是研究生。老人家发了犟脾气,旁人也没哈气。摊子基本搭起来了,石处也正式离休了,他的那条进人原则也就自动消失。事后小凡知道自家亲友是同石处打过招呼的,做贼心虚地认为石处那标准有因人设策、定向招聘之嫌。

        队伍刚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又要分作行政事业两摊,每摊便只有七八条枪。石主任是第一任,他在位时进得人都算中心元老。属行政编制有钱副处长、崔科长、王付科长和科员小倪。属于事业编制的,有副主任三人,分别姓陈、姓武、姓蒋。办公室李主任、主任科员小任,科员小华,打字员小杨、司机小孔。财务科严科长,鲁副科长,会计小刘。业务科有编制却没人,新来的三个研究生,小凡留办公室,另二位理科生就填空业务科了。

       41号是愚人节,那天愚人小凡来厅人事处报到。小倪在厅里办事,随后就将小凡带到湖北路事业中心办公地。此地是商业闹市,楼下就是农贸市场,小凡觉得很接近地气,尤其是离妻子工作的医院很近,步行可至,小凡对单位越发满意。兼任《中国劳动报》江苏记者站站长的石主任当初承诺:小凡到岗后进劳动报当记者。随着石站长离休,厅机关将“肥水”(记者站)收回,小凡担心人离开事业中心更大的画饼——房子会落空,故为捡两室一厅的大西瓜,就把记者站记者这小芝麻放弃了。

       石主任离休后,排名第二的钱副处长未能顺势而上,让小凡松了口气。据传当初讨论进人,钱对石主任非研究生不进的政策明确表示反对,且有针对性地说:“搞文字工作不见得非要研究生学历”,结果被“石一言堂”坚决地顶了回去。小凡到了单位后,编制在事业,对钱副处长敬而远之,相安无事。若钱副处长成了单位一把手,小凡再神经大条,与之目光相对,心中也不免惴惴。似乎为让小凡安心,钱副处长继续原地踏步,新主任很快上任了。

 

       二、孟主任

 

       事业中心第二任领导是孟主任,随着孟主任的上任,机构也政事分开,事业中心和保险处正式分家,钱副处长上面多了个王处长。两个班子仍在一起办公,工作上也多有联系。社会保险事业刚起步,政策制定和执行都是重头戏,只是过去处长主任肩挑,好搞一言堂,现在则不免“兄弟阋于墙”了。孟主任王处长都各有想法,又都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于是两家一起开会就很热闹。至于小倪、小凡这些小鱼小虾,过去“拆了墙是一家”,现在“不折墙仍是一家。”领导吵领导的,咱们依旧哥俩好。

       孟主任农大毕业,曾任某市宣传部长,注重工作同时还关心职工生活质量,见大家中午吃饭胡乱对付,就给大家订盒饭,又见盒饭质量不行,就在单位开小厨房,门房两位大爷轮流当厨师,厨艺人人称赞。每每让来此办事顺便蹭饭的厅机关人员嘴馋眼馋。事业中心财务独立,在孟主任的英明领导下,有牛奶有面包,单位福利高于厅机关平均水平。小凡心心念念的房子钥匙也拿到了,虽然分配方案石主任时已经定夺,孟主任也没有另起炉灶不是。

        小凡曾放话:“房子到手、革命到头”。小刘批评他这是“破裤子先露腿”,应该低调些,“闷声发大财”。也有人说:“小凡学精了”,言外之意是说小凡用自污的方法不当出头鸟,让与之竞争者放松警惕。其实那番话的确是小凡的心声,他那点小心思别人一眼可以望到底。不管到了哪儿,小凡依然“圣质如初”、痴心不改,时不时还是会说蠢话回傻气,不主动和领导搞好关系。虽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是科员提拔成科长,在“处长一操场,厅长一礼堂”的省级单位是可以雨露均沾的,就像粗使丫鬟提作陪房,熬资历怎么也能顺带把小凡捎上,没有实职就给个括弧。

       会计小刘性格开朗,老公钱多路广,她似乎也是个不看领导眼色,不在乎群众议论的傻妞。休完产假来上班天天迟到,以前没当妈时也是天天迟到,自由散漫,最不像做办公室的,却最对小凡脾气。两人经常打嘴仗,小刘有时落了下风,就以万能金句“你才是”还击,小凡说:“你老公姓浦,你姓刘,你应该叫‘浦刘氏’,这‘倪蔡氏(你才是)’是‘甚呢稿子’(苏北方言,意为”什么东西“)?你不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小刘便说小凡不大气,同女生吵架一句都不让。小凡说:“你这话我们家那位也这么说,我连她都不让,怎么好让你们。”小刘便给他一白眼:“秀恩爱、死得快。”这回小凡升职批文又见括弧,小刘十分开心,揭出小凡的老黄历:小凡那年愚人节来中心报到时,尚未正式毕业,所以档案材料学位一栏“硕士”两字后有一括弧,内写”待批”两字。这两字很有杀伤力,除了当事人有种“妾身未分明”的尴尬,又好像潜伏着“煮熟的鸭子也会飞”的危机。于是再和小凡斗嘴,小刘便多了个杀手锏:“待批”。

        小凡在办公室,主要做文字工作,整理材料,写汇报,为领导开会准备发言稿,事虽琐碎,难度不高。只是有时稿子要得急,得加班赶稿,一经层层上级修改,又要一遍遍及时誊清,送交打印校对装订。当年文化厅工作内容也有这一套,只是小凡人在编辑部,处于行政漩流之外,且文化圈唯一不缺的就是笔杆子,遂得逍遥。有一次赶会,连夜起稿、改稿,通宵不眠,抄字抄得手痉挛。小凡下决心向小杨学打字,先用四通打字机,再后来用电脑。学有所成,抄字终于不再是体力劳动。当然机关的文字工作也不算脑力劳动,就是复印机的干活,省里的材料自然抄袭国务院和国家部委的,想要有点创见,带点特色也难。

       当然,层级传递的公务文稿中创见和特色也不是绝对没有,顶层设计也要听取基层意见,“尊重人民群众主体地位和首创精神,把人民群众中蕴藏着的智慧和力量充分激发出来。”这口号一直是很响亮的。要说勇于创新孟主任应该算一个。有次开会,孟主任吩咐,这次为缪厅长起稿子,厅长有意要点开拓性内容。小凡遵嘱起了初稿,孟主任很满意,略作修改送交厅长审阅。过了一天,孟主任面带难色对小凡说:这次会有部领导参加,厅长原想突出我省一些想法,现在又觉得还是不要冒进,跟上面步调一致,稿子还是按部里的调子来。小凡倒不怕麻烦,也觉得厅长考虑有道理,不想孟主任忽然忿忿说到:“这不是作弄人嘛!”随即转身离去。小凡楞了一会便想明白了,主任并不是在为自己抱屈,初稿那些所谓开拓性内容本就是孟主任的想法,故初稿孟主任极为满意。缪厅长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不用这稿,孟主任的观点也就无缘见光了。

       及至部领导到来,众人送领导进宾馆套间,厅长为部长取下大衣,顺手挂入衣帽间,任科长对小凡低语:“学着点。”

        从部长房间退出,随后一拔人又来至厅长下榻的客房,孟主任为缪厅长取下外套,任科长和小凡再次目光对视。

        事业中心福利好,主任有独立财务权,无二级之名有二级局之权利。这位置盯着的人真个不少。孟主任精打细算,十分把家:买了部新轿车,非要两位厅领导上门做工作,才不情不愿地调剂给厅机关使用;厅里想用中心楼下车库搞三产,孟主任则想关起门来自己搞”三产“。“这个队伍你当家,可是厅长要当你的家”,孟主任接二连三出昏招,连一向驽钝的小凡都觉得孟主任有点“不顾大局”。小倪更对小凡直言,“孟主任有点土。”小倪是小凡来中心见到的第一个同事,小凡脑补两人初见面场景,自己应该问一句:“您是小倪吧?”于是平常戏称小倪为“小泥巴”,可是“小泥巴”非但一点不土,头脑也比小凡这种书呆子要灵光多了。小倪除了认为孟主任“土”,对芮厅长私下也给了同样考评。据说厅里商定科级干部提拔时,芮厅长认为科级干部提拔不能“太滥”,理由是“科长在县里就是局长”。人不能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是很无奈的,就像小凡后来到了加拿大,买东西看价格,总习惯换算成人民币,数字一经五倍放大,便觉得不便宜。芮厅长虽是清华毕业,却是企业工程师出身,来厅里之前是苏北某市常务副市长,而劳动厅厅长之位似乎就是副厅干部提成正厅然后消失(退休)的地方。小凡在中心的那些年,厅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且几乎都是厅外空降的。那芮厅长上任后第一次大会讲话是小凡起的稿子。正式开会做报告时,思路是稿子上的,开讲全是芮厅长临场发挥,既生动又不离题。这让小凡十分佩服,暗暗赞叹不愧是清华毕业的。只是这厅长位置也是芮某人仕途终点站。故除了新官上任火了一把,后面就开始等因奉此,照本宣科,把更多精力化在打网球上。小倪视芮、孟为土,应该是指他们格局太小,眼皮子浅,不谋大事。话说回来,想谋大事,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层级上也难。“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白《怨情》)

      孟主任对小凡并不看重,因为他自己能写会讲,小凡这个“笔杆子”于他可有可无。他上任不久,就以搞文字工作先要熟悉业务的理由,把小凡从办公室调整到业务科。一天中午,大家在小厨房吃饭,孟主任看着小凡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想不到小凡娶了个漂亮娘子!”显然对小凡不看好。殊不知,小凡和大伙对他也不看好。上任不到两三年,孟主任毫无悬念地调离了社会保险事业中心。

 

       三、桂主任

 

       接任孟主任的是桂主任,桂主任原是厅办主任,所以大家叫桂主任也格外顺口。要说能干,孟主任众人“称之曰能”,那么桂主任则是“更能”。调任的理由之一就是计划中的保险大厦,地皮在玄武湖畔早早拿下,却迟迟不见高楼拔地而起。上级相信在桂主任的操作下,这项工程能尽快走上正轨。

       桂主任是江宁人,这在本省,江南人要从苏北人把持的官场中冒尖是有相当难度的,但大家都看好桂主任,觉得他到事业中心不过是过渡一下,马上会走上厅领导岗位。桂主任自己也是信心满满,首先理顺内部工作关系,调整干部队伍,确定了计算机管理系统开发的合作方和开发方案。另一块保险大厦开发也有了明显进展。小凡摘掉了括弧,正式就任业务科长,原来压在他上面,还时不时给他挖坑的老科长,升为副处级分管审计,终于给小凡让路了。

        正当大家打了鸡血一般,准备跟着桂主任大干快上时,桂主任突然从单位消失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桂主任被双规了。据说是保险大厦那边出的事,影影绰绰还有桃色传闻。隔了一段时间,终于有结果了,桂主任由正处级主任降为正科级,就是小凡原来的那个括弧。这是结果而不是结论,结论谁也说不清,要说”情节严重“,怎么也要开除党籍一撸到底甚至吃牢饭;要说没问题,职位又降了两级。后来大家似乎有共识:桂主任是被人阴了,如果不是他要提拔为厅级干部,多半可以顺风顺水地当他的主任。想他那时已经作为厅级人选被考察,必定谨言慎行,怎么会犯低级错误;况且要有那种错误一般不会是初犯,二三十年都熬过来了,这节骨眼犯迷糊太不合情理。

       桂主任的降职对单位人员内心的冲击是很大的。:“南北路何长,中间万弋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唐代陆龟蒙的《雁》)小凡觉得将诗中“南北路”改成“升官途”词意更醒豁。“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真要遭人算计,步步是坑,防不胜防。小凡觉得自己这种官场菜鸟,在官斗剧里的绝对活不过第三集。有机会还是换个环境,远离官场。未得解脱前,聊且站立边缘混日子吧。用已经成为同事的小师弟话说:“在哪儿不是混?人家能混我也能混。”得道不分先后,果然后生可畏!

 

        四、洪主任

 

        桂主任降职,洪主任上任。大家觉得:洪主任学乖了。其实洪主任应该早就世事洞明了吧,何须有桂主任前车之鉴才得人情练达。洪主任部队体工队出身,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有宴请必到,好个“一日三餐有鱼虾”。他原是人事处长,也当过厅办主任。在处级干部位置上行行重行行多年。财政厅保险处宋处长和洪主任一样也是南京人,因工作关系两人常常碰面,共叹南京人在省级机关不好混。后来宋处长有年龄优势,又去西藏挂职,历练回来后终于晋升副厅长。后知后觉的小凡想起当年曾和宋处长一起赴东台核查保险基金,吃着鱼汤小刀面,听餐厅服务员唱《青藏高原》,那时宋处长兴奋异常,应该是知道自己要去西藏挂职。洪主任年龄已经过杠,想去西藏挂职也晚了。

       洪主任来事业中心,一是资格老,能镇得住场子;二是识时务,能与上级保持一致。洪主任到中心后主动上缴财权,又将中心福利调整到与厅机关平齐,事事唯上级是从,不求有功,万事求稳。对中心所有人和颜悦色,中午和大家打牌,出差开会得空就打麻将,小赌怡情。通宵搓麻到天明,顶着黑眼圈上台作报告不讲错话,听别人发言也不打瞌冲。中心所有前领导都未如此亲民,也无此等精力,这让全体下属所有牌搭子心悦诚服。总之,洪主任是铁了心在事业中心干到退休。有新晋副手急于求成,欲出政绩,不惜民力,摧残下属。洪主任也力主公平,反对冒进。

       小凡是个“不要求进步的人”,这在单位也是挂了号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不打入党申请。当年他在读研究生时也打过报告,一旦得知列入发展对象要定期向组织交思想汇报,就知难而退了。临毕业时,一同年到系总支摧批入党申请,朱书记回复“仍在考察”,他就急赤白脸说不批准他入党会影响找工作。朱书记当即严肃批评他“入党动机不纯”,可很快组织上就批准其入党了,想必系里也怕这种“吃相难看”的人滞留学校。不断有人向小凡念叨,在机关不入党没有前途,小凡不予理会。时间久了大家不再多费口舌,组织部门的人则拿他当作反面典型。组织委员老余动员小刘递申请,认真严肃地说:“现在全中心只有小凡和你未打申请。”小刘见他说得严重,立马表示要向组织靠拢,不和“落后分子”同乘一条船。

       小凡不求上进有自己的考虑:一是无欲则刚,不用亦步亦趋,能有一定自由空间。二是自认缺乏管理才能,不会当官。当了科长后,越发有自知之明。小凡做人原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然是先忧后乐。不是不相信不依靠群众,有些事务与其先布置给下属处理,然后再来修改作业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不如自己一手一脚做完效果更高。诸葛亮也是这倒霉德性吧。某年终总结交流会时,科员小李很乖巧地说:“科长对我们太照顾了,工作中主动挑重担。这会把人惯坏的,以后如果换了领导,我们一定会觉得不适应。”

       小凡嘴不饶人乐于助人,会聊天会办事,人品可靠、人缘不错。单位民主选举工会主席,小凡全票当选。组织旅游分购物卡买电影票,群众福利一点不少;义务献血义务植树发安全套,工会工作不辞辛劳,对领导对同事一样没大没小。总会计师老秦说:“小凡也会拍领导马屁,他先把你抬得高高的,然后把梯子搬掉,让你从高处跌落半天爬不起来。“这显然是秦总的经验之谈。当年和小凡一同进单位的研究生小毛,率先移民,因为他是学计算机的,很快在海外有着落,有车有房,令人羡慕。秦总附和着大家议论,顺口说了句:我也想移民。其实小凡自己也在办移民申请,只是到了国外,自己不通外语、一无所长,找工作估计不会像小毛那般顺利。前路茫茫,居大不易,推己及人,于是出言泼冷水:“移民什么人都行,就是秦总你不行。”秦总不解地问为什么?小凡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是小百姓,到了国外细活干不了干粗活,总有口饭吃。老大姐你只会当领导,到国外如果没人让你当领导,你会饿死的。“

      小凡平常嘻嘻哈哈,可小性子一来六亲不论,嘴上乱喷。用财务科严科长话说:“狗脸说翻就翻。”

       一次小凡随蒋副主任出差调研,同行还有财政厅两位同志。连司机五人挤一辆普桑,朱科长是女同志坐副驾驶位置,小凡和两位领导坐后座。小凡自然坐中间,蒋副主任和戴副处长隔着小凡交谈,小凡也不插话。普桑座位逼仄,后排中间位置最不舒服。蒋、戴两人感叹:在上面不了解情况,有必要经常下基层走走。此刻小凡正一脑门官司。数月前,小凡和小倪曾来此地公干。事先下发了调查提纲和表格。估计是文件传递有脱节,省里人到,具体经办者刚拿到提纲和表格。那家伙也是个炮筒子,冲着小倪小凡就开炮:“哪有你们这么干的,材料说要就要,不给人时间准备。”当地领导赶紧解劝,这是市局没有及时布置,不能怪省领导。那人火更大了:“什么狗屁省领导?吊毛灰!”理直何需气壮,有话好好话不行吗?风尘仆仆赶来听人骂粗话念“三字经”,真叫人郁闷。这破事还有续集,之后不久又有财务检查。检查结束后,参加检查的小刘私下向小凡透露:你和小倪那次出差,地方账上记着招待省里两位同志用餐,餐费之外消费中华烟数条,五粮液数瓶。闻言小凡越发郁闷,他是个烟酒不沾的人,那些烟酒他根本没见着,肯定是当地人私吞了,却把脏水泼在自己身上。将来要有事,拔萝卜带出泥,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还要打问号。想着马上又要同那帮可恶的家伙见面,小凡不由心中作恼,突然嘣出一句:“什么调研检查,下来就是扰民。”话一出口,小凡已然醒悟:自己与那“炮筒子”是一路货色,车内被怼的领导应该和那会儿挨骂的自己一样郁闷吧。小凡好歹有点文化,能看到自己的不足。然而他对自己没有要求,散漫惯了,身上的毛病想要改掉也难。

      小凡最轰动的一次犯上,是对新来的分管领导拍桌子。一天午后,那副主任吩咐小凡办件事。小凡说了句,这不是我的事,我做不合适。领导追问:“你能不能干?”小凡说:“我可以干,但我干不合制度。”那厮先拍了桌子,随后大声说到:“我是分管领导,我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小凡也把桌子一拍:“领导也要守制度守规矩,不能瞎指挥。” 中心现在的办公处所是一开放式办公区,空间大,音效好,有点动静大家都看得见也听得见。桌子都对拍上了,大家想躲也躲不开,洪主任只得直面这难堪的局面,先喝止双方,再问缘由。冷静下来的副主任便向小凡道歉,只是理由找得有点牵强,说是中午招待市县同志喝了点酒,没压住火。小凡不依不饶:“你是主任,你比我年长,自然比我明白事理。你喝了酒敢冲厅长嚷嚷?你是拿我不吃劲当软杮子捏。你有种敢冲厅长发火,那一切错都算我的。”吃瓜群众全程旁观自有判断:分管主任的指派也不叫个事,好好商量事情也能办;小凡小题大作,故意放刁,这也太不尊重领导了。

       领导中心大小领导似乎都曾被小凡怼过,唯洪主任似乎与小凡从未有过龃龉。究其原因,不是小凡刻意回避,应该是洪主任修养好,善于化解矛盾。中心蹉跎十余年后,小凡已成”老凡“,终于乘槎浮海去至大洋彼岸。数月后”老凡“与洪主任通话,随后辞职。这时大家恍然大悟:难怪他我行我素,敢和领导拍桌子,这是早有安排啊。再有一两年后,洪主任到龄退休,成为迄今为止事业中心在任时间最长的主任。

小凡的浮生六记

 

小凡的浮生六记

——一个小编辑三年工作经历的鸿爪雪泥

 

       一、正式走后门

       当年一切都有计划,一切都按计划。学校自然也是按计划招生、按计划分配。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种幸运儿和倒霉蛋才能碰上的事,小凡居然也碰上了。大学临毕业那年,小凡参加了应届生考研。小凡这种人一无所长唯能考试,专业成绩和总分均为本专业第一,只是由于偏科,外语分数未达标。指导老师有心纳才,故打申请要求特招或进行调剂。然而结果不佳,先是外语成绩一票否决,特招没戏。两位导师一姓王,一姓严,合称便是”严王“,既见“阎(严)王”,自然悲剧,小凡自恨没早瞧出兆头不对。之于调剂到名气不如本校的外校读研,小凡本人根本不加考虑,非只是虚荣心作祟,经验证明:无“虚名”更易遭“实祸”。想小凡就一凡人,当年既无自主创业的超前意识,文科小白也无在自家车库攒电脑的能力,寻只”铁饭碗“端在手里是正途。然而在这一通折腾的同时,毕业分配的一个计划指标却又因为将小凡已列入研究生招生计划而取消了。于是小凡就成了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最终通过母亲在文化厅工作的人情人脉,加上那时本科生确实紧俏,凭空弄出个指标,小凡于是由正轨通道走后门进了文化厅《戏剧与电影》编辑部。

       文化厅是省直机关,月刊编辑部则是省厅下属事业单位。在老的计划体制下机关、事业和企业,只要是计划内的,自然都是一字并肩,彼此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都差别不大。绝对没有后来机关当官、事业办事,企业干活那样明确的界限和明显的差异。小凡这种凡人更没有清醒的头脑和超前意识。反正在哪都拿一样的工资,在哪里工作那就无所谓了,何况这编辑部工作和自己所学正好专业对口。

       二、浮生半日闲

       小凡来编辑部报到的时候,文化厅办公地址刚从长江路原总统府旧址迁出,现借寓于省档案局旁一处偏院,也就是青岛路口沿斜坡而上约百米,用围墙圈起的两排青灰色的三层筒子楼。南面一座楼二、三楼是厅机关,一楼则是剧目工作室和小凡所在月刊编辑部。北面一座楼是艺术研究所和电影公司,楼北还有一简易工棚式的建筑,那就是电影公司的审片室。办公环境自然不如原来的总统府,办公条件又不如后来新建的文化大厦。空气中弥漫着”临时停靠“的气息,似乎人人都在将就凑合,不安于室。

       机关的人按理是要坐班的,每个工作日人都要粘在桌凳上,不得随意动弹。艺术研究所和剧目工作室的人则无须坐班。编辑部毕竟每月要出一期杂志,编辑部分三摊:编辑室、评论组、剧本组。编辑室忙编务,小凡所在的评论组出评论,剧本组出剧本。故要求每天上午必须坐班,下午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当然晚上如有戏剧演出,首场也是必须要求观看的,戏没看过,怎么知道稿件内容是否有准头。观众看戏看电影是娱乐,业内人士这就是工作了。

      下午时间能让研究所、剧目室以及编辑部这些散兵游勇聚集一处的,便是电影公司的审片室了,审片时间往往是下午,所以每到审片室有动静,两座楼的人多半都在北楼后面小放映厅。电影公司审片既不满院嚷嚷招徕观众,除有特殊情况对公司外人员也不刻意阻拦。然同院这帮非本公司的“列席审片人员”并不讨喜,但这他们却没有自己是他人眼中“不速之客”的自觉,理由如前:公映或未公映的电影若不一一看过,如何进行研究评论或借鉴创作呢?单位化钱买票去电影院?那不要增加经费开支吗?有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得领导的默许,小凡从此过上上午订正文字,下午看电影,晚上看戏的编辑生涯。

       三、务虚与落实

       1.观摩

       看戏是工作,既然是省厅,自然要去全省各地观摩,时或跨省艺术交流也是必要的。只是这观剧看戏,除了五音五色乱人耳目,真正好戏看得入戏,感情起伏也是累人。若连天如此,对于体力不济者大是难事,或赶上戏剧节、文艺调演,一星期半个月上下午晚上连轴转,这份殊遇铁打的汉子也难消受。小凡第一次逮着这机会就是参加浙省第二届戏剧节,临行前,组长老陈有交待:去邻省看戏,没有具体任务,回来也无须写总结交汇报,就是去长长见识。

       做为省厅正式代表,省厅艺术处老潘携小凡入杭。不消说老潘做为省厅老人,又是小凡同志长辈的存在。本来这种出差老少配,应该是年轻人多多照顾老同志,小凡虽有此自觉,然尚未掌握此等技能的火候,故反倒是老同志对小家伙提点扶持有加。老潘一到杭州,就请初来杭城的小凡品尝皮儿川。东道主将来宾住宿安排在湖滨的中华饭店,小凡第一次入住星级饭店标间,自然处处新奇,又见斜对门走出银幕上见过的徐玉兰、王文娟,更加兴奋。老潘笑着说到:她们是浙省请来的贵宾,类似艺术家还有许多,你不一定都知道,在此期间多认人,多见识。你既是我省代表,又有记者身价,混熟了你可以采访艺术家,也可以向他们组稿。看戏觉得吃力不一定要全部看,但婺剧《断桥》号称“天下第一桥”,值得一看。

       老潘将小凡安排停当,就去位于城郊的留下兵营看儿子去了。小凡没了拘管,越发行动自由,于是见了在杭州的小杨、小陈两位同学。两位主人停杯问小凡日程安排。在出版社工作的小杨白天要上班,小凡晚上则要看戏,在杭报工作的小陈作为报社新兵要上夜班排版校对,白天却有大把时间,于是小凡小陈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连几天把杭州城里城外都转遍了。小凡抽空去浙省省厅同仁《戏文》杂志拜了码头,见了大佬。又去黄龙洞浙省京昆剧团,向在曲社认识的昆曲名家汪世瑜约稿。杭城归来,小凡向单位领导同事转达了浙省同仁的问候,并给出一个颇有份量的约稿,小凡自己觉得不虚此行。

       2.开会

       文化人开会,一讲氛围,二讲趣味,往往开得都是神仙会。例如每年召开的戏剧创作研讨会,这种圈内例会往往由省内各市轮流做庄,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在初涉职场的小凡看来这就是公款度假。小凡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严格意义上是列席,因为他一不用提交论文,二不用在会上发言。这次会议由连云港市承办,先坐车到连云港,在海员俱乐部吃过海鲜,随后奔赴主会场东海温泉宾馆。东海有三宝:水晶、花生、温泉澡。此前从未跨过淮河的小凡对此一无所知。进了宾馆,见主楼门前停着一辆挂着军牌的奔驰600,当地人悄声告知,开国上将陈司令在此休假。有大人物光临,足见这温泉确实不错。

       听当地人闲聊,说这温泉沐浴事业最早由日本人开发。抗战时,小鬼子见老乡抬着猪在温泉旁屠宰烫毛,连叹可惜:别烫猪了,改烫人吧。改开后,日本人多带金子少带银子卷土重来。先办温水养鳗场,后来又开了小松泉温泉假日酒店。小凡他们当年来此开会时,和日本人合资的养鳗场已经建成,产品几乎全部返销日本。温泉宾馆则仍是国企,一付素面朝天的模样。但那温泉水是真好,在此洗浴,不用打肥皂,泉水天然去油腻除污垢,浴罢皮肤干爽顺滑,遍体通泰。且此温泉没有硫磺气味,水质纯美实在难得。小凡最开心的是他的老师吴教授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席间,除供应茶水,还有刚由国外引进的雀巢速溶咖啡,估计是矿泉水冲咖啡格外提神,那种扯淡的会大家居然开得谈兴甚浓,没人打瞌冲。文艺圈在引领时尚方面总是脚步疾快的,学斋中人相较不那么会赶时髦。吴教授显然对咖啡感兴趣,小凡见恩师以咖啡当茶,不停续杯,遂小心相劝:“这咖啡喝多了,晚上易失眠。”吴老师信心满满地说:以前喝过方块咖啡糖冲泡的咖啡,从未对睡眠有影响。小凡不明究竟,不好再劝,心中思忖:那咖啡糖毕竟是糖不是纯咖啡呀。第二天晨起,吴老师一见小凡就一脸兴奋地说:“哎呀!你说的对,咖啡喝多了果然睡不着。”闻言小凡乐了,大家看着这对一派天真的师徒也都乐了,陈组长和老冯老蔡等老朋友纷纷打趣吴教授是“土教授”。

       话说文化圈开会也不尽是这般务虚休闲的,也有干系重大、意义深远可以载入史册的正经会议。只是小凡毕竟段位太低,难得有机会躬逢其盛。值得记住的要算是在昆山召开的全国昆剧院(团)长会议,那次虽然级别不算太高,却很重要,是具体落实国务院关于昆剧振兴计划的会议。陈组长见小凡喜欢昆曲,便让小凡去旁听。这个会议十分务实,也不张扬,只有上海新民晚报的翁大记者嗅觉灵敏,专程赴会采访。那次会议的主要成果之一,就是确定在苏州桃花坞开办传字辈艺人传习班,汇聚全国五大昆剧院团精英骨干,由传字辈老艺人集中传授五十多出”新捏“的传统昆剧拍子戏。后来培训班结业汇报时,小凡又获准前去观摩。到了桃花坞,不见桃花,却觉得演出地点有点眼熟,这就是电影《满意不满意》里小杨作报告的农机厂礼堂,电影里说的是农机厂,实际的地点则是国营苏州林业机械厂。有了这两次机会,小凡遍识了所有昆剧大腕名角,结了眼缘、饱了眼福。

       四、人情须练达

       小凡从会认字开始,父亲是老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书,沾光母亲在文化系统工作,免费戏票、电影票就没断档过。因此到了文化厅工作,小凡自觉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原来经由母亲能够得到的一切,现在自己唾手可得而已。就像过去上省直机关澡堂洗澡要借用母亲的工作证,以家属身份入内。现在自己也有省厅工作证,自己也有了进省直机关澡堂汏浴的“派司”。若说硬要寻出些不同,那就是过去接触的除了家人就是老师、同学,现在唯一新生人种就是同事。

       和小凡头脑、工作同样简单的是编辑部的人员组成:小小的编辑部领导三人,王副厅长挂名主编,后来”副“字去掉,王厅长仍兼主编。两位副主编一姓查、一姓谢具体负责,查副主编病退后,又来了年轻些的方副主编。编辑部主任一名吴主任,编务老黄,摄影记者小张,美术编辑小何,出纳小颜。剧本组年长者组长老杨、中年编辑老吴。评论组组长老陈,组员小付和小凡,另有两位借调人员小晶和小钟。

       这个小小的集体对于新人是陌生的,但是小凡却没有什么陌生感。这本杂志他以前看过,其中有篇艺术大家的戏曲评论文章,他特别喜欢,学年论文就是参考那篇文章写成的,又被指导老师推荐给研究所办的学术刊物《百家》。编辑部乃至厅部大院里的不少人熟识或知道小凡母亲。过去跟着母亲后面见到他们,小凡是要叫声”叔叔阿姨“的,所以“欺生”这两字对于小凡来说是不存在的。

       小凡的顶头上司是陈组长,陈是关西大汉,当年一野大军西进,他便入伍,”绥德的婆姨米脂的汉“,估计老陈当年是又有文化又长得俊便进了军政大学艺术学院。再辗转来至江南,先在省歌舞剧团,后到编辑部。只是老陈入伍时间已是解放后,不能像谢副主编、剧本组老杨那样享受离休待遇。如今他和文化圈一帮互相标榜的资深闲汉组成”美协“,即”美男子协会“。虽有时推自行车上坡,半道还要摸出哮喘喷雾给自己打气,日常表现倒也生机勃勃、神采奕奕。陈组长无须刻意表现,同事情谊之外的长辈关爱,小凡虽然木固依然能够感受。然而同事中自带强大亲和力,让小凡一时难以招架的,则是同办公室的小付。

       小付和小凡一样,在这个圈里也有母亲的加持,且付老夫人来头更大,更精英。小付不是本科毕业,但在部队里修炼过,虽然没像小钟指导员那样直接上过战场,那也和谢副主编、老杨、老陈一样,都是“扛过枪”的,那种天生优越感即使着意遮掩也会脱颖而出。

      如果说小凡是一盆面浆的书呆子,那小付就是天生公子哥皮囊,大大咧咧、大模大样,口无遮拦,性情直爽。小付大名叫新岸,当年浪子回头是文艺作品的热门题材。小凡纳闷:付老夫人那么大的一个文化人,怎会给儿子起这种重新做人的名字。小凡觉得小付尊姓大名全称就是“负心汉”的谐音,但后来见过小付的令正,小凡又觉得小付这“负心汉”名不符实。

       小付是评论组的前辈,评论影视之余,也喜欢评论人。小凡一入评论组,导师自然是组长老陈,小付便以助教自命,不久他便给小凡下评语:“你是有知识没文化”,并引述组长夫人郝护士长的话说:你要学会”人情练达“。并将此四字如狗嚼骨头一般,在嘴里反复念叨。陈组长听了无奈挠头,小凡则连连称是。一旁的小晶瞧了个乐呵:小付那嘴脸怎么看也不是做小伏低伺人眼色的,这算啥?一掷千金的纨绔子欣赏土财主的精打细算?用昆曲《绣襦记•卖兴》里小僮儿来兴的话说:”少爷自家不学好,倒劝别人向善。“ 

       陈小晶是大作家陈老的小女儿,丈夫姓唐,有一小儿子才两三岁,叫豆豆,一笑眼眯起来,人如其姓,神似其母,真的很甜。因为陈老晚年在小凡母校任教,因此小凡对陈小晶自然以师姐礼之。有同事如此,小凡一入评论组便有”找到了组织,看见了红旗“的归属感。

       却说小凡初来乍到,小付见小晶、小钟不在室内,便一本正经、十分神秘地低声对小凡说:“你一来,小晶和小钟就难过了”。小凡一下没反应过来,便有点懵,这表情足以让小付继续阐述:“编辑部编制有限,他们虽然早在此见习,但你是本科生正式分配来的,自然后来居上,占了一个名额,那剩下的一个名额两个人想要,总有一个要淘汰。小晶父亲名气大、面子大,小钟的编制就难办了。“小凡觉得自己要坏了老山英雄的好事,心里自然不安,只辩解说自己的名额是高校国家统招统配,计划单列,不占原有指标的。言外之意纵然有人求职不遂也与自己无关。但不久之后,小钟还是离开了编辑部,同时,小晶也成了编辑部的正式编辑,继续留在原来工作的评论组。再后来小钟终于到了省宣传部工作,小凡的心终于宁贴。

       五、凡人得意时

       编辑部里老黄、小晶、小何和小颜是女同志,只有小颜是未婚的,和小凡一样。小傅于是话里话外又将两人往一块牵扯。老陈平素不多话,估计是小凡一脸幼稚让他这个长辈不放心,故当小傅有次又扯起这话题时,老陈不动声色地嘀咕:”两人都在一个单位不好吧?“老黄也说“小颜人长得不错,就是颧骨有点高。”小凡并不认同“颧骨高”是缺点,没那两块颧骨撑着,大明星张曼玉也没那么好看,小颜同样长得蛮好。只是小凡没有对她动过糊涂心思,小凡已经有对象了。后来小凡将小对象带到编辑部转转,还一起参加过编辑部组织的集体旅游,大家相熟之后,小付除了偶尔当着小凡、小颜面打趣”恨不相逢未嫁时“,倒也没有多余动作。

      小凡的对象是医生,双方父亲是大学同学又是同乡,小凡和小对象又都听话的孩子,虽非青梅竹马,倒也相见无猜。当年谈恋爱,方式一押马路,再就是上剧场看电影。这在别人需要化钱才能办到的事,小凡占工作之便,做来十分流利。小对象倒也是个软糯性子,例如经常去朝天宫小剧场听昆曲,听不懂看不明白也不表露厌烦,照样凑合看热闹,还说喜欢小剧场的堂会式的氛围。编辑部组织旅游,遍邀家属参加,她跟着大伙走也不多话也不出头。估计是她反应慢,不知如何回应,接不上话也就不吭声报以微笑,这付乖乖女小模样让大家觉得很讨喜。

      小凡来编辑部后一年多正式成婚,没有摆婚宴,只说是旅行结婚,编辑部同事们凑份子给买了个高级旅行箱做礼物。小凡相请小张为拍结婚照,本单位杂志封面明星照多半是小张的作品。小张和小凡一样,也是“文二代”,又两人是编辑部唯二的年轻小伙子,故有些跑腿卖力气的粗活,例如像拖杂志拉广告,小凡往往做小张的僚机,故两人关系热络。对于小凡所托,小张郑重其事,对小凡申明术有专攻,艺有高下,自己难以做到尽善尽美,专请自己的哥们,南京图片社的高级摄影师给小凡夫妻照了结婚照。结婚照中新郎憨中见帅,新娘软萌透靓,大家见了都说好。小凡夫妻三十岁时又请那位摄影师拍过几张艺术照,照片上的已为人母的小对象成熟美丽,散发着母性光环。不久,那位摄影师就去海外发展了。再后来,小两口渐成老两口,生活还过得去,再拍艺术照就很难满意了。

       六、挥手从兹去

       小凡对于小付喜欢说媒拉纤并不反感,反倒有种同情和怜悯,认为这是文艺编辑的职业病。前面说过小凡进编辑部前后,感觉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这应该是最初的印象,日子久了,这感觉便有了差异。以前看戏看电影是娱乐兼学习,可以随心所欲,对于观赏对象可以有所选择。虽说“有好都能累此身”,然心有所好,根本不会觉得累,上高中时,小凡混进东风剧场看戏曲电影《红楼梦》和《野猪林》,两部电影连映共计五六个钟头,小凡可是全程站着看完的。如今则学习娱乐间或有之,主要的变化则是工作,一旦娱乐成为工作,有了任务,选择的自由便不存在了,好看的想看的要看,不好看不想看的也得看。后者对于小凡来说大是苦事。即如省内戏曲曲种,京昆自然是最爱,锡剧是打小听惯了的,父母亲还能哼哼两句。至于扬剧、淮剧、淮海戏那就“呕哑嘲哳难为听”了,若戏真好,话土音乱也能将就,新创剧目多半是“赶任务、出成果”的产物,质量实在乏善可陈。观看演出已是受罪,回到编辑部还要面对一批批等待砍削的吹嘘文字更是心累。其工作难度不亚于把母猪配于赖象:艺术不佳则说主题鲜明有时代气息;剧本缺乏戏剧性则夸场上功夫;演员表演不行则赞服装道具。狗尾巴草也有三分花模样,这工作让媒婆来做一样本色当行。

       小凡虽然不喜欢这种弥缝补壁的工作,但业务能力还说得过去。有次昆剧院外访演出归来开总结座谈会,那些名满天下的艺术家有表演绝活有艺术悟性,但是语言表达能力一般,艺术总结虽有吉光片羽,多数情况下是辞不达意,不得要领。戏曲界年轻一辈情况也类似,打小入戏校,类似科班式的教育,文化课大多鸦鸦乌。”不疯魔不成活“,再勤学苦练有点成绩没悟性全玩儿完。小凡将他们的发言认真记录,回头以意逆志加以总结,老陈审稿时说了句:“经小凡这么一整理,这座谈会还有点东西。”此后,再有类似活动往往就让小凡顶上,一来二去小凡也就跑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然而,每天案牍劳形终是苦事,且小凡最萦怀的是:看书改稿是读他人的说话,看戏看电影是在看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时间都让他人侵占了,自己又在哪儿?当初小付给自己的评语自然是确论,编辑部工作三年,知识文化似乎都无进益。环顾四周,小凡最终得出结论是“文化厅没文化”,这是小凡拿母校作比较的结果。

       工作三年期满,一旦重获考研资格和机会,小凡便心无挂碍地拜在自己心仪的导师名下,回母校继续读书了。

 

2024年4月5日星期五

《校园纪事之任课老师》

 

       系汉语教研室曾有过方光焘、洪诚等著名语言学者,我们进校时,他们都已故去。系里当时健在的四大名师三陈一程都是搞文学的。给我上过课的语言学任课老师有鲍明炜老师、方华老师、鲁国尧老师、王希杰老师、邱质朴老师、冯雪珍老师,年轻一点的有高小方老师。其中方老师是方光焘先生的女公子,鲁老师其名乍听像是鲁郭茅的兄弟,让人肃然起敬。

       由于我偏科,故选文学类的课程更多,授业的老师也更多。古典文学有周勋初老师、卞孝萱老师、郭维森老师、廖开飞老师、吴枝培老师、吴翠芬老师、吴新雷老师、王立兴老师,还有当时还很年轻的莫砺锋老师。吴新雷老师是我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也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现当代文学有叶子铭老师、许志英老师、邹恬老师、邹午蓉老师,董健老师,黄政枢老师,史景平老师、高国藩老师等。汪应果老师年轻一些,曾是我们班主任。文艺理论有包中文老师、徐汝霖老师、张育英老师和年轻的赵宪章老师。外国文学有杨正润老师、赵砾坚老师......他们学识渊博、风采各具,有的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如周勋初、卞孝萱、叶子铭,有的那时龙潜,后来则是国内本专业学术带头人,如鲁国尧、吴新雷、莫砺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我们的父辈,这让我在受教之时很容易产生倍受宠溺的幻觉,不知其他同学是否有同感。

       教现当代文学和文艺理论的男老师几乎都是老烟枪,许包徐赵几位老师课间休息时还主动向学生递烟,被让烟者神态各异:会抽烟的欣欣然,顿时没大没小起来。平时偶尔吸两口者,好像庙里小沙弥获剃度、宫里小美人被翻牌,山里小土匪受招安,浑身焕发着荣耀感。我等不抽烟的则有些跟不上步调的尴尬,甚至有种被压迫出的自卑:鲁迅烟不离手,闻一多叼烟斗。不会抽烟怎么好意思跟着老师在文学圈里混呢?好在吴新雷老师不抽烟。

 

 

《校园纪事之名师剪影》

 

周勋初先生和卞孝萱先生

 

       与程千帆先生只给我们开过讲座不同,周先生和卞先生分别给我们本科生开过《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

       对于周先生我是心存内疚的,因为我在他的课上打过瞌睡,并被他提醒。他恐怕早已不记得我这个在西南平教室里昼寝朽木了。周先生的学风严谨天下知名,考核学生成绩,自然给分很吝啬。尔旺头铁,慕其大名,毕业论文送上去,一个红批下来。尔旺自己仿佛早有预料,也不去申辩。我们几个还有点羞耻心,马儿毕业论文得,我们怎么能觍颜得呢?于是请周先生接见容禀。周先生一言不发,听我们几个叨叨叨一通求情,听罢,拿起笔划去红,改写一个,只说一句:这样可以了吧?语气是无奈?还是不屑?我们这几个也无暇琢磨,反正目的达到,连声道谢,脚底抹油赶紧溜,就怕先生改主意。

 

卞孝萱先生与周勋初先生不同,他很晚才到南大,他是1924年生人,1984年才正式调入南大。严格说起来和程先生一样,都是退休后才来南大正式工作的。这话听起来有点魔幻,却是事实。

       他开得《中国文化史》是他来本校开的第一次课,所以听课的有研究生也有本科生。卞先生在课上说:昆曲折子戏将知识分子的可爱与可笑表现得最为生动。此一句顶一万句。我买了先生推荐的《中国文化史》 ,并知道了此书的作者柳诒徵,又知道了柳诒徵曾主持国学图书馆,建馆于陶风楼,这让我欢喜非常。柳诒徵我不熟悉,陶风楼我打小就熟悉,因母亲在南图工作,龙蟠里陶风楼南图特藏部,主要收藏民国时期的图书报纸杂志。旁人去查资料要开单位介绍信,我一小屁孩没有顾忌,常去那里乱翻书报杂志,主要看连载小说或画报,图个好看好玩,没有学术头脑,自然没有学术目的。就像《克雷诺夫寓言》故事里进了豪宅的猪,除了翻拱了些垃圾,一无所获。当然这话说得有些绝对,误打误撞也是能捡到宝贝的,无意间读到的一本好书,就是杨缤翻译的《傲慢与偏见》,这是我第一次读此书。甚是喜欢,后来读王科一的译本,也很喜欢,但有些地方总觉得比杨译本差一口气,可能是女译者对女作家作品于一些细微处体会表达得更准确些?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毛病在作怪。



钱南扬先生和吴白匋先生

 

钱南扬先生是戏曲史专家,记得有位老师曾说过:钱南扬先生注释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全书错处只有三条,是迄今所有戏曲剧本注释中错误之处最少的。钱先生也没给我们讲过课,我们入学他已经年过八十了,但还在带研究生,且身体不错。中文系77级的丁大师兄,和我们闲聊时不胜羡慕地说:钱先生年轻时在学校当讲师,请得起佣人,每天可以吃一只鸡,身体底子打得好,我们是没得比了。

 

吴白匋先生也是戏曲学导师,且能搞创作,扬剧《百岁挂帅》,锡剧《双推磨》、昆曲《吕后篡国》都是由他改编或创作。诗词和书法也很出名,我们在校园里很少见到白匋先生,但在南京城的名胜处常常可见他的墨宝,或碑刻、或题匾。老先生很喜欢昆曲,有次和同学们座谈时他说:昆曲是个好东西,可以消愁破闷,能治失眠。当年受不公正待遇,白天游街批斗,晚上气得难以入睡,放段昆曲听听,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