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班主任,于同学而言,其贴身关怀的程度远非中学班主任可比。估计是黄老师曾经任教于某著名中学,所以我班班主任便由他屈就了。黄老师本是绛帐宿儒,课讲得极好。他讲曹禺的《雷雨》如庖丁解牛,批郤导窾,丝丝入扣。同学们听罢,于人物情感变化,于舞台场面调度,一一烂熟于心。合卷而立,趾高气昂,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跃跃欲试之。若是只照本宣科,不粉墨登场,似乎这《现代文学作品选读》教学便算不得圆满,于是师生达成共识:排演话剧《雷雨》第四幕。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古典戏曲时,老师告诉我们有“场上之曲”和“案头之曲”之分。现代戏剧看来也不例外,读剧本和排戏演出完全是两回事。
剧本可以一个人关起门来自己欣赏,演出一个人绝对玩不了,那怕是独角戏,也有个后台音效灯光布景等等。学生要排戏,且是名著大戏,那就得学生剧社甚至全班同学总动员。
年近六十仍然顶减一张娃娃脸的雁灵回忆:“关于演出《雷雨》,我贡献一个细节:不知还有谁记得我是报幕的(起码有一次是我报幕)?结果悲剧了:我站在台上忘词了,台下黑压压一片,不一会儿开始有嘘声,幕布后面不知是谁在提词,但我坚决要靠自己把词想出来。总算想起来了。——从此,留下心理阴影,至今很怕公开发言”。除了台上站着的,幕后人也不少,后台效果组摇芭蕉扇(扇面上缝上几粒纽扣,摇起来拟音雨声)、晃白铁皮(拟音霹雳),抖三合板(拟音雷声)也得有人。别瞧着拟音道具这玩意土,但它管用,北京人艺版《雷雨》音效一直也是这么玩的。同样有一张娃娃脸的舒绢回忆:“当时《雷雨》演出,我是台下负责演员出场前,制造雨声的(好像是打扇子弄出雨声效果?)。当时在台下看着要出场的美丽的“繁漪”,一下就忘记自己的任务了,看见冬梅也愣了一下,估计她也在想:怎么还不下雨?我呆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
排戏要有导演,学生剧社之前也曾多次排戏演出,多由省话市话“熊导”“冯导”坐阵。这次排《雷雨》请的是市话名导。但凡专业话剧导演就没有不会排《雷雨》的。排练时,导演一边忙着修正演员组的表演,一边适时地招呼效果组出效果:“摇扇子”、“抖三合板”、“晃铁皮”。就他那“风尘颜面黑”的外形,知之者知其为导演,不知者看他像装修队包工头。我夸导演真有一套,东梅同学说:“我更喜欢熊导,他更有’范儿’”。好吧,女生也看脸,你不说我也知道。
东梅同学是学生剧社的“台柱子”,自打本系有学生剧社,学生剧社回回排戏,东梅同学回回参演,回回都是女一号。这么说吧,有东梅同学在,中文系不成立戏剧社,有了戏剧社不排戏,有排戏不让东梅同学当主角,中文系就得向东梅同学说声“对不起”。像《雷雨》这种“戏包人”的名著,只消东梅同学扮的繁漪出情放彩,其它角色那怕是个只会念台词的衣架杵在台上,演出也一定是“大获成功”,必将获得“广泛好评”。
东梅同学的扮相、表演风格和人艺89版《雷雨》繁漪的扮演者龚丽君很接近,出道却比龚丽君早五年。北京人艺版《雷雨》首次将繁漪定为第一主角,取代以前郑榕的周朴园是2004年的事。人艺2004版《雷雨》同样是龚丽君扮演繁漪,由顾威执导。据顾导自己说:《雷雨》“想要表现人性的挣扎和呼号”。他认为《雷雨》中所有剧中人,唯繁漪为“挑事者”,理应成为第一主角。至此一个思想前卫,眼光敏锐,性格冲动,行动莽撞,冒然将旧时代脓疮挤破的繁漪才得以充分展现她的形象魅力。而我们1984年排演的《雷雨》第四幕,“因人定戏”,歪打正着,主角重新定位和人物形象突破比北京人艺早了整整20年。如今回首往事,心中蓦地悸动:我们是不是无意间做了件很牛逼的事情。
说来惭愧,那次排戏我演周朴园,这个角色是我不自量力抢来的。我当时的兴趣爱好是戏曲,然昆曲京戏是程式化的表演,不是科班出身,上了戏台手足无措,演话剧自然门槛略低。我上台就是为了找点舞台存在感。彩排拍了定妆照,那效果正如剧中鲁大海对周萍所言:“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我那周朴园扮相和人艺89版《雷雨》的杨立新有几分厮像,本人年老之后若能有此尊容倒也老怀甚慰。
那次演出还有一桩巧事:邻校师大中文系显然很有默契地排演了《雷雨》第二幕,虽然两校事先并无特意安排,既然有此巧合,两下里遂商定分别排练,共同演出。
《雷雨》第二幕是以鲁妈为主角的戏,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是鲁妈的扮演者。我们排《雷雨》第四幕,演鲁妈的是一位80级学姐。咱班的女生普遍长得嫩,与鲁妈形象差距较大。咱班的晁书记她成熟的气质颇能虚增年齿,且和鲁妈一样都是梁溪人。然其身为团总(团总支书记),坐主席台比上舞台更得大自在,若硬要给她一角色,晁书记演《日出》中的顾八奶奶明显要比演鲁妈合适。鲁贵摆出一付“痴汉夸老婆”的架式向繁漪介绍鲁妈:“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繁漪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名字很雅致,就是有点丫头气。”这种“丫头”气息,气场强大的晁书记百般吐纳也呼吸不出半点。
两场戏连排走台那天,我那师大同学嘴角带着促狭对我说:“你适合演鲁贵”。我说:“你这么急切地让我当你老公,我就演你前夫吧”。我校演鲁贵的是尔旺同学,他完全没能演出鲁贵的精明和世侩,仆夫的长衫一穿,呵腰缩项一副“鞋皮生”(昆剧穷生)模样。拜托,这是演话剧《雷雨》,不是唱昆曲《评雪辨踪》。这可不是尔旺的真面目,上了球场,他比谁都欢实,那才是良驹本色。
球场上与马儿同样活跃的果老,在剧中演二少爷周冲。他在戏中一个劲冲着东梅同学叫妈,冲着周朴园叫爸。“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这人物简单到原作者连人物形象分析都懒得多写,这份单纯稚嫩与球场上的老练沉稳的果老截然两样。
阿鼠演鲁大海,剧中人物的健壮倒是和球场上的阿鼠一样。其实正华的外形更像鲁大海,船东的造型也比我更像周朴园。只是他们对演戏不感兴趣,与正华、船东他们不同,剧社郑社长对戏是感兴趣的,但他劳心不劳力,参与不参演。他说话声音低沉且有砂砾感,念台词应该很能表现人物个性。然而尔旺说他:“郑声淫”,并作势要“放郑声”。
艳萍同学演四凤,她之前未尝登台,此番初写黄庭,青涩不改,倒也符合剧中人物形象,她脸型很像北京人艺胡宗温老师且眼睛更亮。只是说话带地方口音,讲不好卷舌音,声母r、l不分,与史湘云将“二哥哥”说成“爱哥哥”的贵恙相同,那句台词:“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她念来便成:“……顶好的棱。”结果这句道白成了在场观众印象最深的一句台词,也让四凤彰显了底层民众之纯情。有失误之误而无失误之失,艳萍同学颇有舞台缘。
四凤所说“顶好的人”大少爷周萍,其实乏善可陈。他由80级学长原亮扮演。学长的学习生活与我班同学很少交集,我们看到的他,几乎全是他活跃于学生剧社的身影。他演戏很投入,一个男生眼泪说来就来,我总好奇他“怎生办得一付急泪”?就我的感觉:如果一出戏要演一男一女俩疯子,原亮学长会不管剧本要求,竭力要表现出比对手更疯狂。演周萍这种角色:欲望最多,胆子最小,以致于控制不住自己思想和手脚,原亮学长自然是驾轻就熟。
码字至此,正待保存,耳边厢猛听得周朴园厉声喝道:“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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