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阳下班回到家中时,妻子正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肉排,满屋子热香四溢,瞬间把风雪夜归人进门时挟带的一股寒气彻底消灭。
“要不要来块尝尝?”那个被晓阳称为阿瑛女人问道。
“家里还有啤酒吗?”男人说。
“啤酒烧菜用掉了。”妻子回答。
“那就不吃了,睡觉前吃肉嗓子不清爽。”丈夫说。
晓阳喝酒瘾不大水平更低,正经上酒席连个起哄的能力也没有。只是有那大荤时,喜欢用低度酒水冲刷肥甘厚脂。自家小店有卖酒牌照,品种多多,存量丰富,于是家中的啤酒破落成料酒。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晓阳看店里琳琅满目的酒水几乎不动糊涂心思,就像精力不济的君王看后宫三千佳丽,就是一堆统计数字。
虽然夫妻俩都过了六十,两人还都在工作。男的早出晚归开便利店,路上来回开车约一个多钟头,从乡间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间,路途不近呢。女的有中医执照,除了每周两天到离小店更南边的一家中医诊所上班,平时利用家里客厅开一小诊室,为附近居民扎针看病。两人平常是早上忙三顿饭,蔬菜当天早上烧,荤菜由妻子在家时做好,一次做得吃数顿。日常主食或饭或面,菜荤蔬搭配,盖浇其上,倒也逸当。妻子在家时,怕油烟熏着来人,烧烤往往是在晚饭后。男人归家迎面飘来浓香的锅气,看着料理有方、烹饪有成的妻子,觉得人间烟火的滋味真好。
“路上车好开吧?台阶上还有冰吗?”妻子又问。
“路上好走,台阶上也不滑。好像这冰风暴没有天气预报里说得可怕。”晓阳回答。
“今天家里断电好几次。还好用烤箱时没停电,不然就麻烦了。……”妻子话音未落,仿佛要给妻子的话提供佐证,家里突然黑寂了一下,随即又灯火通明,接着便听到打印机自动重启的音乐声。
“几次断电就是这个样子,会不会伤机子?要不把插头拔掉?”
“冰暴会造成树木和电线结冰负重,压垮树木和电线,造成断电。估计电网是一系统,回路多多,这边电跳闸了,那边绕一下又回来了。所以一会儿断电,马上又来电了。那些电器皮实得很,瞬间断电,估计相当于人心脏偶尔早搏一下,不要紧吧。”晓阳显然不是电器行家,尽管努力用妻子的专业知识打比方,以求宽心,但这分析对头不对头,比方恰当不恰当,自己心里也没底。
两人正忐忑间,天地又突然黑寂下来,这回似乎是停电停踏实了。“来此二十多年,才住平房三年,冬天停电,没有暖气睡觉,终于也轮到我们体验一回了。几年前我哥他们家冬天断电好像有三四天时间。当时我们住公寓楼不知道,事后他们才告诉我们。”晓阳似乎有点兴奋地说。
“你哥他们住得是老城区,我们这个小区是新区,电线都是埋在地下的,有故障修起来也容易,应该不会长时间停电吧。”妻子说。
“电网都是相通的,如果灾害造成整个区域电网破坏,这片小区也保不住。不是有那什么木桶原理:木通能装多少水,是由最短的那块板决定的。”
听到此言,阿瑛斜睨了男人一眼:“还上理论了。”晓阳不接这话茬,男人吗,遇事总要想得更沉重些,显得更有担当。
晓阳的家在一新建居民小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树林,小区内草高树低,地旷人稀,环境十分僻静,电线都走地下。卧房西窗斜对一路灯,平时临窗望去,夜灯幽光一点,确实像瞌睡人的眼,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又无电线攀扯,越发显得孤寂。此时窗外却是黑寂一片,孤独感反而没有,只是全面的寂静,仿佛一切都在休止,一切都不存在。这感觉怎么形容呢,晓阳默默地想:人们形容一无所有叫作“一片空白”,可是上过学的人都知道:白色包含光谱中所有颜色光,非但不是一无所有,其实是包罗万象。真正的一无所有应该是黑呀,所以人们把黑洞称作“黑洞”,而不是“白洞”。那么此情此景可以说是“一片空黑”了吧。
借着爱派(IPAD)屏幕发光,阿瑛找到一截燃艾条的蜡烛点上。烛光摇影,照不见浪漫,在这不来电的寒夜,共剪西窗烛只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两人不再多话,赶紧冲澡,好在只停电没停水,地库里租用的热水炉也不是新式无罐式的,肚大脖子憨,热水省着点应该能用一两天。又在盖被上加了层毛毯。手机还有网络,两人钻进被窝还能看手机。
没了床头灯做辅助光,手机看了一会儿晓阳便眼睛累、脑袋沉,小时候老人们常说:“吃饱仔夜饭早点睏”。于是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扔,两手缩进被窝,很快睡着了。阿瑛总是羡慕丈夫的入睡速度,网文里有一形容,说人入睡快:“脚还没上床,头已经先睡着了。”晓阳就这德性。
没心没肺的人容易睡着。晓阳这开小店的是个掌柜,在阿瑛眼里就是一甩手掌柜,凡事不操心,遇事条件反射般地应付一下。孩子他爷爷生前曾教训晓阳:“不要屙金尿银,只要见眼生情”。可这爷们“油瓶倒了不扶”。刚结婚那会儿,阿瑛就知其惫懒,并下了考评:“不但不会挣钱,还不会省钱。”那小官人竟然有一丝得意:“我们单位人也说我吃软饭,谁让你这会看表面现象的皮肤科主任比我能干呢。”这么多年稀里糊涂过来,阿瑛反省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依赖思想,打一开始就放松了对丈夫的要求。再后来一家人移民出国,两人都成了新大陆的自由职业者,男人仿佛孙猴子脱离了取经队伍、除去了紧箍,越发不思进取。自由自在了。
第二天醒来,家里依旧没电,晓阳看手机蓝牙监控显示,自家的小店没停电。正好是星期天,阿瑛也是合当无事,于是两人一道出门。出门见路边已经爆芽的树,一株株晶莹剔透,冰裹着嫩枝如琼枝玉树,冰裹着的嫩芽又像是琼枝玉树上缀着无数个琥珀挂件。两人忍着寒冷,拿着手机一通乱拍,自信已经将如画美景据为己有,这才上车,向着依然能够发光发热的远方前进。
“房新树小”就是晓阳家所在的小区了,晓阳昨夜归来,或是没留意观察环境,或是灾情仍在恶化过程中,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没落下。要说冰暴灾难景象还看今朝:凡乔木都是玉树,凡灌木都似珊瑚丛,玉山倾倒美则美矣,但是倒在路上,房顶上,还有车顶上,电线上这就麻烦大了。
车子拐进6号路不久,便有倒伏的大树玉体横陈,晓阳正犹豫是否从左侧路肩绕过去继续前行,迎面走来一牵狗村民摇手示意“行不得也”,待其走近,晓阳摇下车窗询问前途。村民说:前面还有倒树拦路,建议车子掉头另寻出路。说话间,后面轰然蹿出一皮卡,闪转腾挪,践踏着倒地的树枝飞奔前去。晓阳看得眼热:能把皮卡玩成坦克,一路碾压,枯枝朽木估计不是障碍。只是自家所驾就一小丰田,车身吹弹得破,玩不起啊!
换走20号乡间路,路边多是农田,倒树也有,不在路边,对道路影响不大,但路边的电线瞧着吓人,只见无数段裹着冰棍的电线夸张地向下悬垂,有的近乎及地,仿佛一条条舞动间被定格的跳绳。电线杆前倾后仰,左右踉跄,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以己将颓之躯,挽电缆于既倒。车行其间,就怕一个绷不住,电缆杂着电火花,金蛇甩尾般横扫过来,好在行车途中这令人恐怖的现象没有发生。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小车迤逦行来,路回渐入城郊,此间除了山谷中的电线仍裹着冰棍,在低堆的晨雾中张驰,其他的电线已经身形正常,路口的红绿灯也工作正常,车子走出停电区域。
一爿小店,两人看守,越发的人浮于事,夫妻俩各抱电脑自己找乐。阿瑛上了自己注册的社区网,参与分享邻居们对停电生活的观感,晓阳间或搜索一下网上有关灾情的新闻。时间过得很快,天又将黑。
阿瑛通知晓阳:“邻居们说,都下午六点半了,电还没来。”
晓阳说:“这回灾情挺大,央视4台新闻都说了:北美冰暴造成39万户居民停电。“
又指着电脑屏幕示意:“这是我们家当地电力公司的OUTAGE MAP(停电地图)“
阿瑛凑过来看,只见地图被大面积红斑狼疮一般的红色阴影覆盖,阴影之上还有许多红圈圈,圈中有闪电图形。下面图例说明:红色区域为停电区,绿色区域为恢复供电区域。
晓阳说:“万绿丛中一点红,这图正好相反,万红丛中一点绿。”
阿瑛说:“这一天下来,没什么进展嘛。”
晓阳说:“这么大的地方,电力公司才几个毛人,光清理树枝就够呛。今天是星期天,说不定值班的人更少。”
阿瑛说:“这西方就是效率低下,要在中国一有灾情,部队一出动全部搞定。”
晓阳不同意:“人这里也有互相支援,相互协作,当地新闻里也说了。只是这里已然是一种机制,专业的事交由专业的人办,无需张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支援队伍浩浩荡荡,这种景象这里难得一见。就像这里扫雪,除了各人自扫门前雪,并不动员老百姓上街扫雪。”
“你那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国内马路扫雪也用扫雪车了。你看我们家邻近的那条街,两边都有电了。就隔一条路,我们那片现在还没电,就别指望这帮老爷们晚上加班干活,今晚又只能抱团取暖了。”
两人磨磨唧唧,等天彻底黑了,关店回家。归途中见靠近主路的地方有灯亮,路口红绿灯大多正常了。车进相邻小区,路灯和房子里的灯都亮着。那不挂电线只顶着一盏的灯杆也不再孤独,灯也比平常亮。再往前行,又过一街区远望前方一片黑暗:地是黑沉沉的地,天是黑沉沉的天,可那里有家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家在小区最深处,买房时看中的就是僻静,可一下雪,市政铲雪车却是姗姗来迟,前一阵子大雪封门封路,只能困守家中,无法出门开店。这回停电,因地理位置决定,也难逃“恢复供电最后一公路”的境遇。
坐在副驶座上的阿瑛幽幽地说道:“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车子远光灯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光路,神奇地如同“摩西向海伸杖”,在茫茫大海中划出一条生路。两条光柱粗壮有力,拖着畏葸不前的小车向黑暗挺进。晓阳对阿瑛说:“当年在学校,同学们看电影常去曙光和胜利两家影院,从南园出来沿中山路往南走,大家就唱”曙光在后头,胜利在前头”。现在我们往家走也是“光亮在后,胜利在前。”
车在小区里左拐右转,终于到家,车灯打在白色的墙上,将车库映射成雪洞一般光亮。晓阳关掉车子引擎,对着阿瑛宣告:“前途光明看得见,道路曲折已走完。欢迎回到虽然寒冷仍有余温的家。”说话间,车子延时关灯的时间到了,四周又是一片黑暗,阿瑛笑着说:“你这下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今晚没电,明晚会来电吗?带着焦虑和寒冷,两人草草地收拾,早早地躲进被窝。半夜里晓阳突然觉得背后肩胛下痒,试着用手探索,却搔不到地方。觉着阿瑛被动乱搅得半梦半醒,遂叫她帮助抓背。晓阳一边嘴里还嘟囔:“天天洗澡,一天不洗就出洋相。想当年一个星期才去次澡堂,那日子怎么过来的?”阿瑛困劲未退,也不搭腔。只以微凉的手循着晓阳语言提示,机械地在其背上轻挠。受惠者顿觉舒畅,嘴里不禁赞道:“麻姑鸟爪,背大痒时,得此爪以爬背,当佳。”又想李白诗《短歌行》诗句:”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那李白诗中描写的麻姑应和身旁阿瑛相像,想要仔细观察比较,眼却是一片漆黑。醒耶?梦耶?挠了一阵,阿瑛朦胧觉着对方消停了,手便停住,给个后背,转身又睡。晓阳却还在想:自己挠痒,越挠越痒,别人帮助却十分舒服;相反,自己呵自己胳肢窝没反应,别人挠胳肢窝则乐不可支。这又是什么道理?平日碌碌,竟不曾想过这些问题,今宵午夜梦回,倒有这分闲心。如果这电一直停下去,啥事也做不了,就把自己的胡思乱想借烛火记录下来,是不是又一部《追忆似水年华》那般的传世佳作......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又觉胃痛,泼天绮思霎时星散。是晚上受凉了?还是白天吃的油爆虾太油了?总不会是想麻姑搔背唐突仙人受惩罚吧。晓阳打开手机搜索,解决胃疼的方法之一是揉肚子。这工作自己凑手,不必惊动枕边人。晓阳一边用手按着肚脐绕圈,一边自叹:”一点风吹草动,身体就给自己加戏。年轻时哪有这么娇气。”随着肚腹渐软,先头断了的思绪又续上了:英文单词“OUTAGE”很有意思,把它拆成俩单词组成词组,意思是“过时”,无怪阿瑛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么看停电就是穿越,就是由现代穿越回过去。晓阳又想:这不是网络小说中描写的穿越,这个停电剥夺了现在的便利,却又不能提供和还原曾经的快乐。所以不是赏心乐事,还是能免则免。事情有了结论,捧腹揉肚方法也有效,肚子不闹腾了,人又沉沉睡去。
睡得早醒得早,天没大亮人却心明眼亮,阿瑛习惯性地一摁开关,床头灯居然亮了。拉开窗帘,路灯泛着清晖迎着朝霞盈盈入眼......
太阳出来了!